一、艾露西的见习祭司
法恩斯城内有一条河,依这条河的天然分界,初代国王将河流左边、位于西北方向的城区划为上城区,而河流右边、位于东南方向的城区划为下城区。
法恩斯上城区多是王公贵族,和精通琴棋书画的艺术家生活的地方,在这里有精美绝伦的钟塔、干净宽敞的街道,每到一个元素季的中旬,帕比斯安神庙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艺术展,邀请各界名流交流聚会。
而法恩斯下城区则是普通公民和商贾流贩的活动区域,这里有繁荣的贸易市场,流通着来自各城邦、甚至是异域的商品,同时这里也有混乱的贫民窟,每到夜晚,总是有无所事事的流民从阴暗的角落出来,寻找他的猎物。
命运女神芙儿特丽雅的艾露西神庙就坐落在法恩斯下城区。
尽管在吟游诗人的口中,芙儿特丽雅是一位冷漠避世的女神,除了密斯弥拉之外,对其他神都不假辞色,也对凡世的一切不感兴趣,但在法恩斯,在她所守护的这座主城中,艾露西神庙却因为乐善好施而赢得了大多数平民的好感。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快走吧。”
玛格丽特刚从贫民窟出来,一眼就瞅到了行踪鬼祟的莎拉。
她是露西亚神庙的见习祭司,今年刚满十四岁,金褐色的长发和浅绿色的眼睛,样貌虽不是很漂亮,但看着很舒心。
“这不关你的事!”莎拉表情凶狠,可眼神却慌乱的四处乱瞟。
莎拉是生活在贫民窟里的流民,八年前的一场大雪灾毁掉了她们的镇子,就跟着父亲来到了法恩斯讨生活。因为在那场大雪中落下的病根,没多久她的父亲就死了,好在有露西亚神庙的帮助,年幼的她才活了下来。
如今莎拉已经十七岁了,可外表看上去却瘦弱的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
“怎么不关我事?”玛格丽特走上前,一把抓住莎拉瘦弱的胳膊,“刚才没见到你,就知道你肯定又想干坏事了。”
“放开我!”
“没吃饭吧?”玛格丽特拽着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少女,径直往艾露西神庙的方向走去。
“我带的面包已经分完了,再有下次,你饿死我都不管。”
“你放开!”
莎拉挣扎了一下,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显然没有反抗的力气——更何况,她已经一天什么没吃东西了。
两人到了艾露西神庙门口,玛格丽特放开手,让莎拉在外面等一下,随即便进了神庙,向管事嬷嬷要了两片黑面包。
“又忙到这么晚啊?”嬷嬷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快吃吧,你这孩子……明天我和大祭司大人说说,怎么能总让你这个小娃娃去那里送东西呢?”
“谢谢嬷嬷,这不是人手不够么?再说了,我已经是见习祭司了,做这些事很正常呀。”
玛格丽特乖巧地笑了笑。
等她要走的时候,管事嬷嬷叫住她,在她怀里塞了罐牛奶。
“嬷嬷,您这是?”
“别看我,这是大祭司大人吩咐的,说你最近表现的很好,是给你的奖励——从今往后,每天一罐鲜奶。”
“这……太奢侈了,我不能要。”
“不要也得要。”管事嬷嬷板起脸,“这奶都从牛肚子里挤出来了,你还能放回去?快拿去喝了,长高个儿,到时漂漂亮亮的,嬷嬷看着也高兴。”
“那……好吧。”
玛格丽特捏着牛奶罐,抿了抿唇说,“我明天去和大祭司大人说说,神庙经费一直紧张,大家都勒紧裤腰带,不能我一个人搞特殊。”
“你啊……吃了东西就早点休息吧。”
见玛格丽特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管事嬷嬷叹了口气,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嗯,谢谢嬷嬷关心。”
玛格丽特又道了声谢,将黑面包和牛奶罐揣在怀里往外走。
等她从神庙出来,莎拉正蹲在地上抱着胳膊,一脸懊恼的样子。
“你运气好,厨房里还留着一些黑面包,真是便宜你了。”
玛格丽特把黑面包递给莎拉,早已饥肠辘辘的莎拉一把抢过来就往嘴里送,两边腮帮子像是进食的仓鼠一样胀鼓鼓的。
“慢点儿,这儿没人跟你抢。”
“唔唔,好、好吃……咳咳——”
三下五除二咽下一块黑面包,被噎着的莎拉随手拿过玛格丽特递过来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咳咳,唔……咕噜——嗯?”
忽然,她吧唧吧唧嘴,又把罐子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再小心翼翼伸出舌头舔了舔罐子口,这才终于抬起头,迟疑地问:
“这是……牛奶?”
“快喝吧。”玛格丽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声说,“吃完东西早点回家。”
她站起身拍了拍祭司袍,正准备回神庙,可就在这时,莎拉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家?我哪有什么家……我不像你,有安全舒服的屋子,有高贵的身份,还有一个随时回去都准备了牛奶的家。”
尽管她的声音很平淡,可其中压抑着浓浓的不甘和嫉妒。
玛格丽特转过身,一脸认真地盯着她。
“怎、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莎拉无法直视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别过头。
“你刚才又想去偷东西吧?”
玛格丽特走回来蹲在莎拉面前,用手板正了莎拉的脑袋,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那个方向……你想去流浪艺人聚集区偷东西,我没冤枉你吧?”
“随你说咯!反正、反正我就是一个小偷,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看着我说话。”
莎拉刚要别过头,立马被玛格丽特再次板正。
“……”看着那双明镜般透彻的眼睛,莎拉心中一慌。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拥有这双眼睛的人说谎。
从来如此。
“对,你说的没错……”
她难堪地咬了咬嘴唇,又自暴自弃地说,“不然呢?我不去偷,还能怎么办?我不能让自己饿死!”
“神庙每天都会送食物。”
“那点儿东西哪里够……”
“是,神庙的东西不多,不能保证你吃饱喝足,但这不是你偷窃的理由。”玛格丽特捧着她的脸,诚恳地说,“我们没有能力让每一个贫苦人都过上好日子,这也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让你们能够在找到安身立命的事情之前,不会饿死。”
“安身立命?呵……如果有那么容易,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饿死的人?”
莎拉自嘲地笑了笑。
“芙儿特丽雅大人编织的命运是公平的,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财富,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贫穷,你要相信你自己。”
“公平?哈!”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莎拉愤然起身,指着上城区的方向说,“那些贵族难道不是生来就拥有理所当然的财富和权势么?再看看下城区的贫民窟!他们又多少是从父辈时就是低贱的贫民,一辈子没法翻身!”
她捏着牛奶罐和黑面包,咬牙切齿地看着玛格丽特:
“我呢?你看看我!以前,我家是镇里的大富商,父亲白手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基业!在那时,我每天都能喝到最新鲜的牛奶!”她眼眶湿润,目光却刻着愤怒和憎恨。
“可这一切都被一场雪灾毁了……母亲死在了路上,结果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只能成为一无所有的流民!后来、后来父亲也病死了……玛格丽特,你是个好人,可是!如果这就是芙儿特丽雅女神编织的命运,那她凭什么自认公平?这到底哪里公平了!”
二、狂想者
莎拉的声音吸引了守卫着神庙的圣武士,他们瞥了这里一眼,正打算过来,玛格丽特对他们摇了摇头,示意让自己处理。
“莎拉,我很希望你能理解,在女神眼中,命运从不是某个人的一生,亦或是历史的一个片段,万事有因亦有果,在文明初开之时,众生都只是懵懂的新生命,一切,都从那里开始,”玛格丽特将双手放在莎拉单薄的肩膀上,柔声说,“当然,你不会喜欢听这些,我也无意在此时此刻向你阐述芙儿特丽雅女神的教诲。”
她抬手抹掉了莎拉的眼泪,在那头凌乱长发下,是一张清秀伶俐的脸——莎拉继承了母亲的好容貌。
“命运并非一条单行道,她是一条河,四通八达的大河。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即使是神明也无力更改,而有些事情却是模糊的,即便是凡人也能创造奇迹。”
玛格丽特说。
“你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不是么?他出生贫寒,却依靠自己的双手给你和你的母亲撑起一片天。莎拉。在这凡世间有些事情无法避免,就如同那场带来灾难的大雪,但你不能被它打败,人类不应该被这样打败。”
“你们这些祭司总是这样,说些大话。”莎拉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那一阵有些歇斯底里的发泄后,她冷静下来。
“我只是一个凡人,朝不保夕的凡人。我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那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什么神明啊人类啊……这些都太笼统、太宏大了,那是你们这些位于高位的人才会思考的东西,而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
“你说的对,我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我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他那样厉害的本事,如果可以,我也想体面的活着,可现实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或许,你可以找一份工作?”玛格丽特说。
“工作?一个连公民身份都没有的流民能找到什么工作?”莎拉惨然一笑,“你以为我没试过么?我是一个女人,一个瘦弱的女人,连当苦力都没人愿意收……”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瞒你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您是高贵的祭司,您的要求别人不敢不答应,我很感激您,玛格丽特,你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莎拉摇头,“但是我只是一个低贱的流民,你不该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帮你,”玛格丽特眼神真诚,“只要有了工作,你就可以不用再去偷东西了。”
“这世界上跟我一样的人多得是,即便只是法恩斯,比我还艰难的人也一抓一大把。我跟您说实话吧,如果不是您而是别人这样告诉我,我肯定不会拒绝,因为我知道那人一定别有用心。”
“可您不同,我能感觉出来,您是真正想要帮助我们的,”莎拉叹了口气,“如果只是神庙的施舍,别人还会觉得您们有善心,但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不仅上城区的人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您们,就连贫民窟里那些往日感激您们的,也会心生怨怼。”
“您可以帮助我,但是您无法帮助所有人,人心总是如此,不患贫而患不均。如果您怀着坏心思,我不介意利用您彻底摆脱那肮脏的贫民窟,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您是好人,艾露西神庙的人大多都是好人,像您们这样的好人应该高高站在天上,被人崇拜被人感恩,一旦下了地、染了尘,您们就不是‘好人’了。”
“为什么?我帮了你,你就能成为他们的榜样,只要大家努力,日子就会越来越好的。”
玛格丽特不解,“难道我的想法错了么?”
“您没错,我也没错,因为您说的是理想,我说的是现实。”莎拉看着还只能称之为孩子的玛格丽特,不知是否应该将这些话讲出来。
这是一个纯真无暇的女孩,如诗歌中的天使一般圣洁。
她的善良不该被染上尘埃。
“总之,这事儿不可能,您就别伤脑筋了。”莎拉把仅剩的一片黑面包揣入怀中,对玛格丽特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等一下,我们还没讲明白呢。”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
但莎拉却只是转过身,挥了挥手:“放心吧,今晚我不会去偷了。”
“明天也不行!”
玛格丽特对她喊了一声。
“嘿嘿,”莎拉扭头冲玛格丽特做了个鬼脸,“你管不着!”
说完就快步跑入了昏暗的夜色中。
“这个莎拉,真是的……”
玛格丽特嘀咕。
“凡人总是如此,短视而盲目,”一个人走到玛格丽特身边,轻声说,“所以只有神明的引导,才能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大祭司大人,您还没休息么?”
玛格丽特看着来人,恭谨地说。
“听人说你刚回来又跑了出去,我就过来看看。”
“给您添麻烦了。”
“不,你的行为让我很高兴,玛格丽特。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吧。”
来人叹息一声,宽大的手掌落在了玛格丽特头上。
很温暖。
“哪里……我只是想帮她而已,”玛格丽特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只是小小的善举,也值得称赞。”大祭司说,“自崇高的四色之主与伟岸的无垠之龙创造了艾尔拉雅和众多生灵开始,这个世界已经经历了数个漫长的世代,在遥远的时间彼端,作为混沌开辟的第一批生灵,黄金之民生活在一个没有生老病死,没有饥饿,没有谎言的理想世界,可他们却背叛了四色之主,给艾尔拉雅带来了灾难。”
“从那以后,杀戮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仇恨、嫉妒、愤怒、傲慢、偏见……恶的因子在人心中萌芽,而这些【恶】又引起了更多的【恶】,在数不尽的千年中,这仿佛是一个无法根除的世界之癌,深深地植入了艾尔拉雅这片美丽圣洁的大地。”
“直到现在,世间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恶和不公。贵族生来就是贵族,贱民的后代也只能是贱民,高高在上的贵族可以随意地践踏别人的尊严,享受最好的食物和生活。而卑微的贱民只能匍匐在地上,为贵族们奉上所有。”
“勤劳者无法得到应有的权利和利益,而无能之辈却是尸位素餐,忘记了自己身为贵族应尽的职责,给先辈的光辉上蒙尘。”
“这样的世界,你不认为已经不可救药了么?”
大祭司悲天悯人。
玛格丽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玛格丽特,世界需要更多你这样的人,但现实却正好相反。”大祭司叹了口气,仿佛正亲眼目睹这个世界的堕落。
“大祭司大人,您说的……”
“玛格丽特,那个女人说的不错,你纵使能帮助她一人,但你能帮助所有人么?人力有时而穷,别说是一个艾露西神庙,即便是所有的神庙加在一起,也救不了所有人。”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帮助一部分人啊?”玛格丽特知道自己无法帮助所有人,所以只要能帮助一小部分人,她也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如同【恶】的积累一样,只要一点一点积累【善】的因子,她认为世界总会越来越好的。
“世界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恶】,仅凭我们所做的这些……微不足道。”
“即使如此,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当然,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相反……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您的意思是?”
“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们彼此坦诚,相互帮助,整个世界都其乐融融,和谐完美。我们的艾尔拉雅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幅让人憎恶的模样,是因为黄金之民没能坚守住【善】的原则。他们本应坦率地放弃自己的权力,让艾尔拉雅平静地过渡到【白银时代】,可惜……过多的权力和自由让他们变了,他们就如同现在的贵族一样,不愿走下高高在上的云端,让低于他们的白银之民接受崇高者授予的桂冠……【恶】的因子也由此诞生。”
“大祭司大人,我不懂……”
“为了终结这一切,必须让艾尔拉雅回到曾经的【黄金时代】。”
“这……可能么?”玛格丽特喃喃自语。
让艾尔拉雅重返【黄金时代】?
何等狂妄的想法,与之相比,玛格丽特更愿意相信自己能让人们开始学会尊重彼此,善待他人,哪怕这个希望十分渺茫,也比大祭司所言的缥缈理想更具有可行性。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她不以为然,可这人是艾露西神庙的大祭司,如何不让她觉得惊讶和荒谬?
她最敬仰和憧憬的人,竟是这样一个狂想家么?
大祭司看出了她的质疑,笑着说:“你一定认为我疯了吧?不,事实上,我已经无比接近了这个人类的希望。”
“……您要做什么?”
“要达到我的理想,必须先消除积累在这个世界上的【恶】,让艾尔拉雅变回最初的模样,但这还不够,我不能让【新时代】的人类重蹈黄金之民的覆辙,因此,我会将管理世界的权柄交给神明,她将成为唯一的神,也是最公正和最博爱的神。在她的领导和监督下,未来的艾尔拉雅才会充满希望。”
“神……可是,神已经离去了。”
玛格丽特摇头。
诸神离去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且不管大祭司如何做到让现在的人类变得和曾经的黄金之民一样,光是神这一点,就不可能实现。
仿佛早料到这点,大祭司回过头,看着竖立在艾露西神庙上的圣十字架,充满自信地说:
“没有神,就创造一个神。”
创造……神?
玛格丽特一愣,偏头看着发出此等狂语的男人——
在如水的月光下,他仿佛笼罩在朦胧的光辉中,比女子还美丽的脸上带着神圣的仪式感,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是如此坚定,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可不知为何,玛格丽特心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样的人……
“你愿意来帮助我么?玛格丽特,”大祭司向她伸出手,“我的【新时代】需要更多你这样的人。”
玛格丽特看着这个绝美的男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