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间炼狱
莎拉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躺在一座漂亮的庙宇前，无助地伸长了短短胖胖的手臂，直到一个人将自己抱起来。
“这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
那人说。
鲜花、翠树、蝴蝶……由于被抱起来，周围的一切美景都被她看在眼里，可当她正视抱起她那人，却发现所有的景色加起来都不及这人的万一。
好美……
“嗯——就叫你‘阿弥尔忒’吧？晨曦初生的第一滴露水，希望你永远像现在一样纯洁可爱。”
阿弥尔忒……好熟悉的名字……
在美妇人的教导下，“她”学会了骑马、枪术和许许多多的知识，从小孩成长为了少年，以恪守骑士之道为终生信仰。
分别的时候到了。
尽管“她”心里很不舍，但为了追寻自己的理想，“她”毅然辞别了养育他的女神，踏上了前往法恩斯城的旅途……
……
梦醒，莎拉从床上坐了起来。
脑海中闪现出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她知道那是名为“阿弥尔忒”的高洁骑士所拥有的珍贵记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会出现在自己记忆中。
昨天晚上，当她和阿弥尔忒共同抵达极乐之巅的刹那，她的灵魂仿佛从身体里飞了出来，与阿弥尔忒的灵魂水乳交融般纠缠在一起。
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展现给对方。
莎拉很害怕，可同时，又觉得欣喜。
就在她纠结于自己矛盾的心理时，睡在她身上的妮娜呢喃一声，醒了过来：“啊呜——莎拉姐姐，早上好。”
“早上好，妮娜。”
莎拉捧起妮娜的脸，在额头吻了一下。
她起床穿好衣服，把昨晚藏起来的面包边拿出来跟妮娜吃了一点，就准备出门了。走之前，她还是像昨晚那样仔细叮嘱了妮娜一遍，这才出门挂上锁，迟疑地往贫民窟外走去。
昨晚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很大，以至于从流浪艺人聚集地出来后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完全理不清外界的变化。
直到今天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神庙被冲击、人们大量聚集，拿着武器涌向上城区……
莎拉不在乎贵族们的死活，可艾露西神庙的人她不能不在乎。
特别是玛格丽特。
刚走到贫民窟出口，她就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吓到了。地上到处都是拖拽的血迹，叫骂声和大笑声一股脑涌入她的耳中。
停下脚步，莎拉躲在贫民窟的巷子里，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
一个人影从她眼前掠过，另一个人影追在那人身后，将其一脚踹在地上。
“不要……呜呜呜——爸爸、爸爸……”
“哈哈哈——”
莎拉的脸瞬间苍白。
就在她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跌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烂肮脏，但依稀还能瞧出精贵的做工，她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痕，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可怜又触目惊心。
莎拉看了一眼跟过来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女，捏紧的拳头收紧又放下，最终恐惧战胜了勇气，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应该救她的。
不，我打不过匹克。
偷袭的话……
他一定发现了！
我……
对不起……
莎拉看着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扶着墙壁，把昨晚吃的黑面包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胃里实在没有什么了，就开始吐酸涩的胆水。
有人注意到了她，可一见她的打扮就失去了兴趣。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两个男人不怀好意地冲她走了过来。
莎拉心中一颤，脑中浮现出那个少女的惨状，立刻拔腿就跑。见她跑，那两个男人也开始追，后来也不知是追累了还是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放过了莎拉。
哈……哈……
莎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见那些人不再追了也不敢停留，一直跑到了艾露西神庙的广场前才慢慢停下来。
玛格丽特……
心中担忧着那位天使般的少女祭司，莎拉走入人潮涌动的广场。
一个身着黑袍的卡拉赞教徒正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声演讲：
“……艾露西神庙为虎作伥，维护贵族的利益！你们看看这些圣白山神庙！帕比斯安神庙每月都举行所谓高雅的聚会，参加的都是骑在我们身上的王公贵族！你们知道他们那一天的花费是多少么？五百金币！如果把这些钱分给我们穷人，会有多少人因此得救！”
“对！！！”
人们高声呐喊，声音中透着愤怒和贪婪。
——其中也夹在着一些哭泣声，那是有孩子饿死的父母。
“而艾露西神庙呢？更是可恶！他们装作慈悲的圣人，让穷人对他们感恩戴德，可事实呢？他们和帕比斯安神庙以及贵族们都是一伙的！你们想想，圣白山诸神在法恩斯信徒无数，光是那些贵族对神庙的捐赠就数也数不完！这些人模狗样的祭司们躺在金山银山上，只不过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一点点东西，却要我们对他们感恩、膜拜！大家说，以我们的智商，会被他们欺骗么？！！”
“不会！！！”
“打到艾露西神庙！！！”
“杀了他们！”
卡拉赞教徒振臂高呼：“古神爱着世人！那些钱财本就是从我们身上搜刮出来的血汗！我们必须拿回来！”
“冲啊！！！”
群情激奋之下，被狂热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在卡拉赞教徒的指挥下，再次朝艾露西神庙发动了冲击。
神庙前，二十位浑身浴血的圣武士一字排开，严正以待。
冲突爆发了。
鲜血很快染红了广场。
二、我的舞台
莎拉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一张张或兴奋、或贪婪的脸近在咫尺，映入她的双眼中。
人们疯了。
以她的知识无法理解大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毫无疑问，这些疯狂的人在她眼里与野兽无异。
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样。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一路分开周围的人，拉着她从汹涌的人潮中钻了出来。
“你、你是谁？”
莎拉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害怕地说。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也疯了，以他刚才从人潮中强行突围的力气，如果要对自己做什么的话，她根本无法反抗。
好在，这个男人的眼神很平静，与周围的人完全不同。
“你可以叫我尤米尔，”长相儒雅的男人说。
“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莎拉拘谨地道谢，乱飘的余光却在寻找合适的逃跑路线。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男人看出了莎拉的警惕，轻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亚米拉尔城哈贝尔神庙的圣武士，密斯弥拉的教诲我一直铭记在心。”
听到男人的介绍，莎拉迟疑了一下，犹豫地说：“尤、尤米尔先生，如果您真是圣武士，能不能请您帮我一个忙……艾露西神庙里有我一个朋友……不，也许不是朋友，她叫玛格丽特，是个很好的人，您能不能……不会很麻烦您！我只是、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安不安全……”
“我不能直接帮你。”
“为什么？”莎拉着急地抬起头。
“原因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不过，我可以为你指明一条路。”
尤米尔带着莎拉来到距离神庙有三四百米远的一座小公园里，指着前面的湖水说：“水下有个密道，直接通往艾露西神庙内部，如果你想见你的那位朋友，可以从这里进去。”
瞥了一眼不似说谎的尤米尔，莎拉上前几步，走到了湖水旁。她看着脚下的湖水，又回头看了一眼尤米尔，咬了咬嘴唇，不知是否该信任他。
“抓紧时间吧，再晚或许就来不及了。”
尤米尔说。
莎拉深吸几口气，对尤米尔说：“尤米尔先生，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您也看到了，现在法恩斯的人都疯了，如果您真是圣武士，而您信仰的神明也爱着世人，你们为什么不帮帮我们呢？”
“我很想帮忙，可是……”
“也因为原因很复杂么？”
“……”尤米尔苦笑。
“其实我没资格指责您什么，”莎拉眼前又浮现了那个贵族少女被凌辱的画面，“我讨厌贵族，也讨厌诸神，但是即使是我，也知道人应该有一些底线是不能被触碰的……我没有救她，因为我害怕，我知道自己救不了她。尤米尔先生您也一样，我知道以目前的混乱状况，您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就只能如此么……”
莎拉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比起以前，我更讨厌现在。”
“这不是你的错。”
尤米尔叹了口气，眼神落寞。
“我能相信您么，尤米尔先生？”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谢谢……”莎拉低下头，“所有人都变了，变得像魔鬼，我不知该信任谁……但玛格丽特是好人，我必须去见她，必须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必须去见玛格丽特。
明明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
可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提醒她，必须做点什么，即使自己柔弱无力，也要做些什么。
那或许是“阿弥尔忒”的声音。
也或许是“自己”的声音。
莎拉不再迟疑，心下一横便“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
尤米尔站在湖边，看着水面上的波澜，捏紧了拳头。
一个人影从他旁边浮现出来，带着散不尽的酒气：“按照约定，我给了人类一个希望，那么你呢？尤米尔，你该履行你的诺言了吧？”
尤米尔转身朝菲妮克丝单膝跪下：
“我以尤米尔之名起誓，从今日起舍弃密斯弥拉的信仰，终生奉您为主。”
“哼，很好。”
菲妮克丝仰头灌了一口酒，把酒壶扔给尤米尔，“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人类这一点，哪怕深陷绝境也要抓住最后一道光……尤其是你，尤米尔。但是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那微弱的希望也不过转瞬即逝，这个交易在我看来，很划算。”
“或许吧，但人类是不会放弃的。”
尤米尔抓着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却不争气的呛了喉咙。
“哈哈哈——”菲妮克丝大笑，“既然要做我的仆人，你得先改掉不会喝酒这个坏习惯才行啊！”
看着这位巧笑嫣然的非人之物，尤米尔笑了。
带着醉意。
与悲伤。
……
法恩斯城楼上早已没了城防军的身影，在昨晚，城内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对抗暴动中，只不过即使这些士兵都是从堕龙山脉活下来的强大战士，但区区不到一千人的规模，面对在城中四处作乱的十几万暴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炼狱般的景象在法恩斯城内到处上演，往日的压迫者成了被压迫者，过去那些卑微如草芥的底层人脸上挂着残忍与疯狂的笑，向他们伸出了屠刀。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敞开的青铜门外走了进来。
她戴着大大的小丑帽，穿着滑稽的尖脚鞋，对远处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忽然有一群人从右边的巷子里朝她跑来。
跑在前面的三个女人衣衫不整，脸上挂着狼狈的泪痕，追在她们后面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叫嚣着什么。
看到小丑小姐，其中一个女人用力挥手，大喊“快跑”。
嗖——
一把飞刀插中了她的脖子，这女人两眼一瞪，重重地摔在了小丑小姐脚边。
“你特么在干什么！”
其他两个女人在不远处被男人们逮住，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怒吼一声，啪的一巴掌扇在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脸上。
“死了还怎么玩？！”
“对、对不起……”见周围的人都一脸不满，男孩害怕地低下头。
但他眼底却藏着阴狠与恶毒。
小丑小姐摸了摸脸上沾到的血。
“这……这……”小妖精吓得缩在小丑帽里，声音发抖，“不过是一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看不到小妖精，自然也听不到小妖精说的话。
“嘿，死了一个，这不又来了一个么？”一个干瘦的矮子凑到小丑小姐跟前，恶心地舔了舔舌头。
“玩腻了大母马，骑骑小母马也不错。”
有人笑：“哈哈哈，你这瘦猴！我就说刚才你弄她们的时候，这些娘们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怕是感觉都感觉不到吧！”
“放屁！”干瘦的矮子涨红了脸。
他放弃了小丑小姐，跑到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面前，将其一把推倒：“老子现在就给你们看看，什么叫男人！”
贵妇人被人按住手脚，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她右脚上的束缚消失，于是本能的向前一踹，将那干瘦的矮子踹了一个跟头。
“哈哈哈哈！”
众人又在笑，特别是那个故意放开手的人，笑得最大声。
矮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被男人们围住的两个女人仿佛待宰的羔羊，颤抖着哭泣。
小丑小姐歪了歪脑袋。
忽然，另一边出现了几个城防军打扮的士兵，一瞧见他们立刻飞奔过来。这边这帮男人正逗弄着两个女人，有机敏的人看到了城防军的身影，立刻呼喊一声，于是一大帮人顿时作鸟兽散。
之前那个被打了一巴掌的男孩反而跑到小丑小姐身后，用刀抵着她后背威胁：
“别乱说话！”
小丑小姐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法恩斯的精锐，瞬息之间，三四个城防军士兵已经冲入人群，手起刀落将一众暴民砍翻在地。
不消片刻，刚才还嚣张的暴民们全部成了士兵们的刀下鬼，一个都没跑掉。
一位城防军士兵向小丑小姐这边走了过来。
“你没事吧？小姑娘。”
“没事哦！”
小丑小姐单手叉着腰，瞧她饱满的精神头和完整无损的衣服，士兵立刻相信了她的话。
“这里现在很危险，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这位士兵说。
“我想到处逛逛。”
小丑小姐回答。
“不行！你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太危险了，我们……”
“我想到处逛逛。”
小丑小姐盯着这位士兵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士兵微微一愣，眼神变得迷茫：
“那好，你自己要小心。”
说着就走回到伙伴身边，带着还活着的两个女人往安全的营地走去——期间，其他士兵看都没看小丑小姐一眼。
“大坏蛋，我们……呀——！！！”小妖精从小丑帽里钻出来，刚要说什么，忽然被吓到了。
小丑小姐没有理会她的一惊一乍。
她提着手里的尸体，走到之前死去的那个女人跟前。
“奥菲利亚大人最讨厌欠别人人情了，所以就帮你一下吧。”她说着，缠绕在男孩尸体上的阴影猛地收紧，将他搅成了肉沫。
“艾丽达。”
在小丑小姐身后，一个黑甲骑士从冰霜雾气中走了出来。
她摩挲着下巴：
“奥菲莉亚大人喜欢有趣的事情，但有趣过头就很无趣了……你现在去把和刚才那些一样的家伙全部拍死，他们拙劣的表演让我很生气。”
“吼——！！！”
得到命令，无头骑士跨上战马，化为一道浓浓的黑烟，咆哮着消失在小丑小姐的视野中。
“大坏蛋……你……”
“这里可是奥菲莉亚大人和迪雅再度重逢的舞台，”小丑小姐单手压着小丑帽，边走边说，“在所有的故事里，这都应该是温馨的、令人激动心跳的美好时刻，不是么？”
“如果有人敢捣乱——”
小丑小姐的眼中泛着红光。
“奥菲莉亚大人会很痛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