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六时闹钟准时响起,星期二伴随着不远处军营的起床号开始。清晨的晨曦一如既往出现在远方,染红天边洁白的云,随着时间渐渐淡去,只留下金线似的光线直射大地。
脱掉睡衣,收下昨夜晾着的印着乌鸦的白色T恤。套上。L号T恤的轻微紧迫感,纯棉材质的透气性与夏日的舒适感密不可分。
做好三明治,为什么总是三明治?
6:30准时出门。我很期待能再一次遇见唐璐,再一次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而不是坐公交车。
我伸了个懒腰,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早,又见面了。”
“早。”她挥着手,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裙子。
“差点连平地摔也一同为你准备好。”我摇摇头。
“今天换一条路,怎样?”
“随你。”
“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就换一条长一些但是有趣一些的路走吧。”
“嗯。”
她今天还是像往常那样把包放在腿前。昨天我还帮她提过包来着,那是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莫名其妙重的物件。
出于好奇我用余光时刻注意着这玩意。棕色的包带与黑色发亮色的包面,貌似是铁质的泛起金属冷冷光泽的包扣。包两侧有用棕色的线缝合的痕迹,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普通的包罢了。但是好像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动,包亦随她动;她坐下,包也随之安静下来。
“昨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好看地笑了笑,递过包来,“帮我提包行么。”
“荣幸之至。”
“昨天讲到哪里了?”
“被抓到死星上,然后天行者卢克把你救出来。”
“别说怪话。”她有些嗔怪似地嘟起了嘴,“我的父母喜欢拿我出去炫耀。别人都说:‘这孩子又好看又会弹钢琴,长大了肯定如龙如凤’。我不想成为那种张牙舞爪的玩意来着。然后死活不愿意继续练下去,考试也任性地全选正确答案旁边一个错误的答案。”
“唔…你还真是任性。”
“然后我爸妈也就开始觉得奇怪。每天反反复复唠唠叨叨,说什么我应该努力啦,应该认真点啦。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想要的可能仅仅是一个拥抱或是一句鼓励‘你做的已经很棒了,休息一会吧,带你出去走走’之类的,你可能够理解?”
“嗯。”
“然后有一天我实在是受够了,我就异想天开要离开这座城市去环游世界。”她捂住嘴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就带着五块钱离家出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躲在前面那个路口的角落里哭。喏,就是这里。”她说着指向前方不远处的小巷,里面开了一家成人用品店。
“我还能记得钱用来买了口纸吃了午饭。午饭吃的米线,还记得那天牛肉的味道,难以言传,不过很棒就对了,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品尝到那么好吃的牛肉。”
“路上我一直哭,但他们还是不停斥责我。那可是大冬天,我就穿了一件单衣,给我穿衣服啊,喝热饮啊什么的完全不谈,只有一巴掌。说什么我是家里的希望,再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把我赶出去。我不想说什么,心里却恨得出奇。就像黑猫警长憎恨一只耳一样。我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生在这种虚伪的家庭里。”
“然后奶奶就带我去羊肉店吃了一餐羊肉。感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羊肉,没有之一,还能记得羊肉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然后蒸汽带来羊肉无法拒绝的香气。那两天好像什么最好吃都吃过了。”
我的脑子里想象着汤锅羊肉正在沸腾,一边放着一碗放满牛肉的米线的场景。
她有些哽咽,擦了擦眼角:“眼睛进沙子了,别见怪。”
我握住她的手。
“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浪费掉真可惜。”
湖上泛着点点波光。从银杏枝条的缝隙中望见湖边的柳条在夏日的微风中摆动,马路旁的樟树淡绿的叶子萌发向上,粗大的枝干上盘绕着寄生植物,覆盖着青苔和涂白。人行道靠近湖边的水杉嫩芽绿色变得更深。
我没有注意自己一直牵着她的手。毫无违和感地无言走在湖边通向学校的路上。
她的手比我所握过的任何手都要柔软,而且非常光滑。摸上去没有任何纹理的感觉,也没有摸弄乐器而生出的老茧。但是修长的手指似乎特别有力。感觉到温暖渐渐传到手心里。
我的手粗糙丑陋。长年累月按弦的左手,现在牵着她的这一只,过于丑陋,比起鹦鹉的脚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对比让我心生不快。
她脑袋转向一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顶起眼镜中梁,没有放开的意愿。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温暖渐渐传到手心里。
“呐,要是能一直这样牵着手走在路上该有多好。”
那个清晨的最后我们牵着手走在学校种满夹竹桃长长的坡道上。
她用右手捂住嘴,直视住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何她这时开始要如此认真。
手部挡住的地方传来这样的话语:
“我们玩个游戏怎样。”
“什么游戏?”
“只有一周的恋爱。”
我站直身体。
这个镜头的倾角大概三十五度向上,光线从夹竹桃的叶片间穿过。她白色的裙子与水泥地面的灰色相得益彰。风拂起她的头发。
“一周之后,再也不见。”
“好。”这个字眼从潜意识里飞跃而出,电信号好像跳过突触,以光速在神经纤维上直接传导。
新海诚说樱花花瓣下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
那么思念传播的速度说不定是经典物理所允许的引力的超距作用,不用考虑时间与空间的影响,脑海中有这样的场景,那么一瞬就能到达。
我在天台上建造唯心主义的时光机。
“夏澄,夏澄!”
“啊?”
我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天台上。
云挡住了阳光,天空暂时阴暗起来,大自然呼啸着大刮其风。
“出去吃好了。”她弯弯脖子。
“说的简单,但怎么出去。”
“翻墙。”她笑着举起了右手食指,“初中经常去的店,那里怎样。”
“行啊。不过看不出来你是会翻墙的类型。”
“小时候可喜欢爬树来着。”
下楼。唐璐望了望,确认四周没人,牵着我的手,飞快跑进路旁的鸭脚木丛中。夏日正午蒸腾出鸭脚木特别的气味,一种刺鼻的涩味。脚下感觉是硬的,是石板铺成的人行道。应该是路旁本作装饰的植物未经修剪把路挡住,大家也就认为这里本没有路。
蝉鸣声在树丛中变得清晰,在外界所能听到的一同响起一同消失的整齐化作美妙的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堵长着青苔爬着蜗牛的水泥墙。
唐璐把包递给我,郑重地顶起眼镜中梁。用力盯了我一眼,一本正经说着:“学着点。”
“好,好。”
她把连衣裙本来就不长的袖子拉到肩头。左手放在枝干的连接处,右手紧紧抓住桂花树粗大的侧枝。猛地用力,能看见她上肢的不很明显的肌肉线条。低下头,检查检查离地高度。左腿跨上刚刚手放着的连接处,脚踝的弯曲角度明显变大。右腿也紧接着跨上树枝。她扶着枝条,好好站着,像埃及艳后俯视军队似的看着我,用中指顶起眼镜。随后转过身,像猴子一样踩着枝条,双手扒上了墙。双臂弯曲用力,将小臂搭在墙沿上。随后整个身体爬上了墙头,一跃而下。
“喂,帮我把包扔出来!”
像丢一颗炸弹一样把和在我手里与重磅炸弹重量相差无几的公文包用力扔了出去。
“哇!还好没掉地。”
作为肌肉发达的男生我自然很方便地照着她刚刚走过的路翻了出去。墙边是一个小巷,学生翻墙的行为在这里不是那么显眼。
我拍掉手上粘着的树叶碎屑,今天两人都没穿校服,走在路上,看上去同一般情侣没有区别。
“你可真有两手。”
她脸上写满了骄傲:“初中我就经常这样干来着。”
“回去怎么办。”
“再说好了。”
“唔。我可是冒着被处分甚至停学的风险陪你出来吃饭。”
“不好意思,不过带你去的地方绝对比食堂饭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简直好上天了!”
沿着主干道,穿过路上的花店,到了一个巷口。冒米粉的热气蒸腾而出。是一家米线店。
“老板,一个三两米线!要三鲜的。”她举起左手喊道。
“你不吃?”我有些疑惑。
“之前吃过了。”她笑笑。
走到灶台前自己拿过煮粉。冒着热腾腾的猪肝和猪肉香味。猪肉的量特别足,生菜搭配着长矩形的切粉,汤面上浮着几个鹌鹑蛋。
喝过一口汤感觉全身都暖烘烘热乎乎的。虽然是夏天吃起来也感觉浑身舒服。鼻尖留下因温度冒出的汗水。夹出切粉,吹口气将热气散去,把一筷子粉吸入口中。盐味恰好合适,猪肉里吸足了汤汁,传来骨头汤浓厚的香气。一口咬开蛋,蛋黄和蛋白混合的口感让人无法自拔。猪肝吃起来也非常新鲜,粉嫩的口感与有些苦涩的味道发生了美妙的化学作用。唾液不断地流出来。
旁边摆着大口径的电风扇呼呼吹着。大口大口吃着分量超足的米线绝对是一种享受。夏天吃完米线之后吹着电风扇喝着冰镇汽水,比起这个我当然不愿意吃完食堂饭坐在教室里吹着空调。
“可真是值了,味道真不错。”
“而且分量超足!要知道这里可是真的骨头汤。”
“价钱也相当便宜。”随后我掏出钱包付了钱。
两人悠哉悠哉漫无目的地走在刺眼阳光照射着的人行道上。走过上学经过的湖边,可以看见远处碧绿的山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后山的泵站。
“好了,我们就从这里进去。”她抱着后脑勺,“等下要爬墙,墙上有刺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小心点不要受伤。”
走到长满了白背叶与蒿草的泵站背面。和学校后门一样涂成绿色两米多高的铁栏杆,径直可以透过摆着的白色球门看见操场,估计就要从这里爬进去。
出人意料的方便和顺利,但是这里比树丛后面的墙要显眼不少,给老师和踢球的学生发现就糟糕了。
不过夏日正午的操场是没有任何学生的,都躲进开着空调的凉快房间里了。
“啊。真是辛苦了。”她伸了个懒腰,勉强能够挤出些许胸部线条,“明天带什么好呢?游戏的第一天?”
“西班牙海鲜饭?”
“不行不行,到中午就馊了,所以说三明治才是最好的选择。”
“也好,也好。至少能够逃离难以下咽的食堂饭。”
两人走上天台。
“你有看过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提到过的书么?”
“大多数吧。《魔山》《了不起的盖茨比》,后面这本看到连封皮都坏了。”
我拿出杯子倒出茶。
“自己泡的红茶,来点么?”
“只有一个杯子。”我能看见她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
“只有一个杯子。”我认真的说道,“两个人一起喝也没关系吧。”
“柏拉图式的恋爱。”她双手捧起杯子,将红茶一点一点吸进口中。
我的红茶瓶子丢下了楼,可味蕾还是能够回忆起那种涩味,鼻翼的汗腺或许在那个时候建立了条件反射,于是我现在流出了汗水。
下午发生了什么?哦,合唱队选拔。
音乐教室里早就集中了参加选拔的男男女女,拥挤的像上班高峰期的公交车。房间本身很宽敞,天花板上从左到右排列着五盏日光灯。日光灯后面从天花板上竖下一个水泥隔断,上面贴着钢琴的88个按键。地上整齐摆放着七色的木质坐凳。教室后面靠墙的柜子里放着各式打击乐器。柜子旁边的柜式空调吹着白气。
“男生到隔壁的形体房参加选拔,女生在这里排队,一个一个试音!试音片段为歌唱祖国的高音部分!”
形体房在音乐教室的隔壁,是为了体育课选修健身操的学生准备的,天花板上挂着巨大的JBL音响。墙上挂着的形体镜映出全身的模样,我好像看见了唐璐。
试音选择的片段与女生相同,《歌唱祖国》的高音部分。调子不高,想唱好仍需要一定的水准。
张开嘴,用力拉开下颚,再闭上。这是打开口型的好方法,在没有钢琴伴奏练声的情况下可以很容易的做好,效果不错。
从150个男生中选出20个加入第三第四两个声部,竞争异常残酷。但是对于一个参加合唱训练接近十年而且变声期结束的学生来说要想抢到一把交椅是挺容易能做到的。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不知道曾经唱过了多少次的旋律早已在心中记熟,不会漏掉哪怕六十四分之一拍。轻轻松松唱到最高音,又轻松落下,像是开口向下的二次函数图象。
“很好,夏澄,音色很明亮,去旁边填一下名字好么?
“最终选出的男生合唱队成员共10名,他们将进入第四声部。参加合唱团代表怀隶中学参加今年的校园文化艺术节。”
“不是说好的20人么?”
“因为这次的曲目选择导致音调太高,大部分男生的音买来矿泉水润润嗓子。
下午三点半,选拔出来的男女生在音乐教室集合。大概50人这样,四个声部。
“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有一周的训练时间,同学们要做好全天在音乐教室训练的准备。课程可能会落下,但是为了学校的荣誉,牺牲学习时间是值得的,而且参加学校的活动可以培养对时间安排的能力,说不定成绩还有机会得到提升。”
客套话不多说。练声,老师走到雅马哈牌立式钢琴旁边,站着按下一个和弦,接下来是音阶上行。从“哆”到“嗦”再到“哆”。
长音,跳跃音的练习,对于气息的练习。练声时间半小时,这是必要的,因为练声能让色和音域不能达到合唱队的要求。”
接下来是对口形的纠正。要把口腔“立起来”,有更大的空间引起口腔共振,从而让各个发生部位的共鸣更加充分。
谱子是一个常规的四声部合唱谱,长达五张的谱子看上去也较为冗长。而且经常要调整感情改变节奏,对于演唱具有很大的难度。
一个下午的时间仅仅推进了十四个小节,总共89个小节的谱子想要唱完还需要很多时间。到了放学准点休息。
走上三楼一班的教室门口迎接唐璐。
“今天我参加了合唱队来着。”
“祝贺。”她笑了笑,“听说选拔条件非常苛刻。”
她递来果汁,我推开手拒绝了。
“咦,今天不喝么?”
“甜的饮料还有比较粘喉咙的食物都不能摄入。这段时间得委屈肚子了。”
两人走出校门,走的是昨天放学我们走过的路。仍然买来马蹄糕,她貌似对马蹄糕非常中意。只不过今天只买了一份。
她把包向前推开,伸了个懒腰:“无福消受的话,我一人享受好了。”
比起吃这件事来说,观看唐璐吃东西或许更有意思。尤其是欣赏她微微颤动的阳光下微微带着些棕色的秀美脸颊和修长脖颈。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眉毛,不粗不细恰到好处。在梳开的刘海下随表情变化而挪动。
“哎,晚上附近的公园里可能看见萤火虫?”
“是啊。”
“今晚一同去看可行?”
“作业早就写完了,回家也只有书本在书架上等我。”
“那么今晚来我家吃饭?”
“刚认识两天就邀请品性不端的男性到家里合适?”
“是你的话没关系。”
“谢谢。”
她家在我家后面的那栋楼,是另一个小区。
楼道不算干净,墙角边堆放着没有分类过的垃圾,靠外的防盗网前摆放着不知谁人种下的米兰。同样是五楼,同样是绿色的防盗门。
她家不大,一室一厅的小户型。门后杂乱地放着拖鞋和运动鞋,甚至还摆着一双黑色高跟鞋。拖鞋是没有少女心的普通黑色塑料制品,一双印着2000悉尼奥运会,另一双印着2002年中日韩世界杯。
“随意买的,选好看的太麻烦。”她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着。
木地板是幸福的棕红色,但是没有在阳光下自然的洋溢在墙上的美丽纹路。客厅至少比我那里大上不少,放得下一张餐桌和一张茶几。茶几上也是乱糟糟的放着遥控器,各式药片,拆开的CD,耳机,电脑内存条,什么都有。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免过于混乱。
沙发也是一样的棕红色,皮质貌似相当考究,坐上去的质感也是不凡,感觉浑身都因为放松而慢慢瘫软下去。按下遥控器打开电视,电影频道在放映《侏罗纪公园》。
餐桌后面有一个用木质推门隔开的房间,大概是厨房。因为有好闻的米饭味道从里面冒出来。
客厅旁边的房间门微掩着,大概是她的房间,我站起来推开门走进去。不料她正在里面换衣服。床上是白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胸罩。她连忙捂住胸口,脸红成一片。一瞬间扫过她的身体。皮肤是淡淡的象征健康的小麦色。对于女生来说骨架未免有些大,尤其是肩膀和锁骨看上去要比一般的女生宽上一些,但总体来说不失美感。用手挡住的胸口没有正常穿着时看起来的那样平坦。腹部像纸一样平。总的来说算是匀称。
“快出去!”她眯起了眼睛,整个上身差不多要俯到大腿上面。气氛马上就变得异常尴尬。
“哦哦。”我双手捂住了眼睛,立即推开门向外逃去,掏出包里的水壶灌下一大口。
“真是的,怎么能随意进入女生房间?至少也要敲个门吧。”
她没有戴眼镜,脸部线条很平滑,鼻梁更是显得高挺,眼睛看上去也是特别美丽。身上是黑白颜色印着机器猫图案的T恤,双手插在腰上,腰身看上去格外纤细。下身是一条卡其色七分裤。
我的脸立马红了,感觉得到脸上传来的温度。第一次到妹子家里面就发生这样尴尬的事情的确不太好意思。我急忙连声道歉。
“算了算了。反正迟早也要被看到。话说,身材怎样?”
我顿了一下,像是刚从水里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深吸了一大口气。
“唔,怎么说吧。整体上来说非常不错,腰,的确很好。”
“买猪肉么?”她一脸鄙夷的看着我,我尴尬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倒过水,印着史努比和查理布朗的陶瓷水杯。我对这个物件很是中意。水杯的手柄传来她身体的余温。
两人走进厨房,厨房倒是比客厅整齐的多,橱柜上按照从高到矮的顺序排列着瓶瓶罐罐。可以看出她对吃东西的追求比生活的其他方面貌似要高出不少。灶台火焰上高压锅冒着蒸汽。
“招待不周,你别介意,就当随便吃吃就行。”
“至少可以不用自己做。”
“这倒是。”
她熟练的从厨房门后取下围裙自己挤上,穿上围裙的她给人另一种成熟的美感。打开排气扇,然后从冰箱里拿出腌好的猪肉饼,貌似是要煎猪排。
“猪排饭可是我喜欢的东西。”
“我也喜欢。”
平底锅放在灶台上,打开火,把油烧热,将猪排放在上面慢慢煎。厨房里充斥着黑胡椒和猪肉微微烧焦的香气。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接着把猪排摆在圆形的瓷碟上,在碟子的角落放上一朵西兰花。
接着她关上煮着饭的火。拿起高压锅,弯下腰,把锅放在地上的铁盘上,拔起高压锅的压力阀,白烟喷涌而出,室内温度好像提高了三度。接下来她抓住手柄,顺时针扭开高压锅的盖子,舀出饭,盛在碗里,随之盖在碟子上。然后在饭团顶端撒上芝麻。
拿出奶酪生菜还有西红柿拌了沙拉。
西式的晚餐做起来不是很麻烦,气氛却能增加很多分。打开餐桌上方的灯,两人相对而坐。她给我配发了刀叉和调羹。
“很抱歉今天没有甜点。”她习惯性的用手指顶了一下没有眼镜的鼻梁。
“保护喉咙,拒绝甜食。”
顺着猪排的纹理切开一块猪肉插入口中,咀嚼时流出的肉汁带着猪肉在油里煎香的气味和黑胡椒酱汁有些刺激的味道。猪肉煎的非常嫩,但是保证煎熟了,不用担心什么猪肉绦虫的问题。特殊的煎法让猪肉外观上看上去有明显煎焦的细节但是又锁住了猪肉本身的水分。口感和调味上都十分出色。
米饭的话吃起来也和平时吃的米饭口感有很大的区别,软糯细腻的感觉。应该是支链淀粉含量充足的粳稻。
“日本米。”她好像对煮出来的饭特别满意。
“我还真是荣幸。”
两人吃完猪排饭一点一点叉着盘子里的沙拉。这吃法还真是独特,不先吃沙拉而是先吃主菜。
我主动提议帮她洗碗。她帮我围上围裙。背部传来到她胸部柔软的触感。我一阵脸红。
“不干干净净可不行。”她伸出食指一本正经地说着。
两人并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两个主持人好像完全胜利的政客弹冠相庆,又一次报道着美军在伊拉克遇袭还有非典的传染情况,不少人毫无意义地死掉了,我不由得庆幸这里没有战争与疾病。
她站起来,在茶几上的药堆里摸索着什么,白色的药片,拜尔生产的,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德文。
“这是什么?”
“哦,这是维生素X,它可以让你壮的像头牛或像把斧头。”
“别拿《洛丽塔》里的话糊弄我,这是进口药吧,而且肯定不是什么预防性的感冒药。”
她又一次习惯性的用食指顶了顶鼻梁,把刘海往右侧撩开,声音里的微小颤栗我听不出来:“治疗双向情感障碍的德巴金。”
“什么意思?精神分裂症?”
“不是的。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你知道么,经常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生气的时候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又不好直接发泄出来。所以医生叫我吃这个,用得最多的精神类药物,不会给身体带来什么负担。”她笑了笑。
“好吧。不过今天出去或许能开心?第一次,嗯,算是约会?”
“当然当然。”她开心得跳起来,小腿向后踢起。然后扑到沙发上,脸颊鼓起贴着沙发滑下去。
她拿着公文包,两人一起走下楼梯。
“不清楚为什么无时无刻都不放下这个包。”
“安全感,奶奶以前所给予的那样。”
“那为什么要递给我。”
“它本来就是你的。”她再一次直视我的双眼,我感觉意识中的她在不停后退,不停渺小下去。
我睁开眼,望着天台下的车水马龙,握紧了手上的什么。
回忆中的画面又恢复到正常。
她没说话,嘴角放的很平静。顶起镜架,慢慢低下了头。
“嗯。”
我拢住她的肩,靠在皮肤上的触感非常柔软。她把脸靠在我的脸颊上。我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沐浴露的薰衣草香。
间隔统一的路灯在自己散发的黄色灯光下垂下自己沉重的影。身边一辆普通的卡罗拉飞驰而过,带起空气的流动。
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径直走到公园的草地上。
草坪上坐着不少人但并不觉得喧闹,只有很小的谈话声和交响乐一样的蝉鸣和蛐蛐叫。蝉鸣是弦乐蛐蛐和蛙鸣是打击乐器,不时还传来孩子打闹的喊叫声。风带来湖水微微湿润和清凉的气息。坐在草坪上能看见天上点缀着数不清楚的星星和挂在夜空角落的一弦弯月。远处山头上的一草一木也能看得异常清晰。
“今天是来看萤火虫的吧。”她靠过来。
“嗯,还有看着人造卫星发着光划过天际。”
“放着东方红?”
“放着东方红。”
“只要选定一个参照物,仔细观察发生了明显位移的光点,那一颗就是人造卫星对吧。”
“嗯。”
“呐,一个太阳日是二十四小时。一个恒星日却只有23小时57分钟。”她放开我站起身,双手依旧没有放开公文包,抬起头,脸上细细的绒毛在灯光下被染成金色,“我会珍惜这一周的每一天,无论一天是24小时还是23小时57分。走吧,去看萤火虫。”
两人向公园的深处走去。
公园里面是一个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因病去世的美国空军指挥官的墓,巨大的大理石墓碑被密密种植着的马尾松和柏树包围。在松柏林之外绕过一条人行道,上面走着散步的市民,大多数住在周边的市民都有晚上来公园散步的习惯。耳边传来收音机收听晚间音乐节目的声音。没有高压钠灯的黄色光谱,所以能看见萤火虫的点点光斑在黑暗中若影若现,青色的微亮的光。
唐璐放开牵着我的那只手。伸向前方,希求那只萤火虫能够停留那么哪怕一瞬。萤火虫却离她手伸出的方向渐行渐远。那微弱的光芒随着它的远去黯淡下去。
她垂下手,却没有牵住我。
“陪我上山,可以么?”
“嗯。”
顺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山,公园里的人的喧嚣渐渐变得不可闻,蝉鸣愈发清晰。月光打在直接在石灰岩上凿出的台阶上,散射出皎洁的光芒。并身走在夏日夜晚的石山之上。山上的草木在夜晚月华的照耀下也散发着生命力的气息。凤仙花或已盛开出淡粉色或淡紫色的花朵,或矜持地守护着花苞。闻不到的优雅气味。草木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石龙子从中爬过,这一带的山上没有蛇。
离开地面大概五十米的地方,已经感觉到夏夜山间吹来的清凉气息。月光没有气味。把草木染白一片。呼吸着浸泡在月华之中的空气有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惬意。
半山腰的位置可以俯视整个公园,甚至能看到几公里外山上电视微波中转站的点点灯火。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和居民区在这里一览无余。
萤火虫的轨迹交织着点亮夜空。很多很多萤火虫。路边的狗尾巴草顺着风的方向舞蹈,
山上的林间点缀着萤火虫的点点光斑,微弱的光传来的点点温暖传递到心里。
唐璐伸出指尖,萤火虫在她的指尖上停留。
她的嘴里不知默念着什么。我只知道她脸上流过两行清泪。
萤火虫像是睡前故事讲完了的床边父亲,闪烁着弧光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她抱着我的肩膀,我的衣服湿润了。皮肤上传来眼泪的热度。
“我不想再失去什么。”她哽咽着说着。
我抚摸着她的背,无言以对。
她一个劲的只是哭,没有任何话语,我抱着她站了许久。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与萤火虫,也不知道为何而哭,更不知道此时应当说什么。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让她在我的肩头不停哭下去。我停下抚摸的动作环抱住她的身体。低下头把鼻子贴在她的头发上,闻见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和眼泪濡湿带着咸味的气息。
她放开我,站开一步,低下头挺直身体,用手整理头发,随即双手抓在包带上,两腿并拢在一起。抬起头用哭红的眼睛看着我,眼镜上还有水珠浸润的痕迹。
她率先打破沉默,夹带久哭之后的沙哑。
“或许你不知道我所珍惜的东西已被全然焚毁。”
接着她当着我的面打开了手上的包。翻出一沓照片放在地上。没有风,照片不会被吹走,空气中的热量不断积累着。
一张照片上有个剪着短发的孩子,一个慈祥的带着眼镜的老太太。老太太蹲下抱着孩子,孩子直直站着比着剪刀手,看上去像是个眉宇清秀的男孩,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儿时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背景大概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夜晚,就连飞行在林中的萤火虫和月亮弯曲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孩子站直笑着。
她接着坐在了一旁的石阶上。不知道从何处搜出了一盒火柴。眼皮因她竭力想要控制住不让眼泪滴下用力绷紧着。她拿着火柴的那只手擦拭着眼角,又伸下来划动火柴。火柴已经湿了,甚至火柴盒侧面的引火纸也被划破,活像发生了山体滑坡的高速公路。
我默默站在照片之前,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面对唐璐。
终于,她抛下了手上的火柴与火柴盒,无力地坐下,双手掩面而泣,手肘压在包上,皮肤在包的盖子边缘压出通红的印子。
我向她递过照片,她没有抬起头,双手仍然扶着脸。于是我把照片放在了她的双臂之间。
她一下子挥手把照片推开,散落一地。
我再次捡起来拿在手上。我知道现在的她无法被劝说,更无法就这样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走向回家的路。
她伸开双臂把我抱紧,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耳边传来哭泣。
在她的身体之上稍微施加体重,我能感觉到身体的柔软与眼泪的湿润。
我看见她喉咙的轮廓在黑暗中向上微微收缩了一下。
“请让我抱你一会儿。”
“都抱着不止一会儿了。”
“我说了很多谎,骗了所有人,包括你和我自己。”
“我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有些东西我现在不想说。你可能等?”
“自然。”
“事实可能会难以接受,即使这样也要听?”
“随意,毕竟我们不能总是活在梦里。”
“我们或许都生活在梦里。但我这一次绝对不能在现实中失去我最重要的东西。”
“无论如何,如果你没有认真说‘再也不要见我了’之类的话,我是不会分开的。”
“听上去就像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对白。”
“或许,”我低下头,“我接下来说的可能会让你觉得这是在安慰你而说的善意谎言。”
“嗯。”
“从遇见你开始,我觉得内在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改变,大致朝着积极的方向运动,这个多谢。如果要哭或是有什么想要倾诉出去的只管找我好了,凌晨打电话来也没关系,我这人觉浅。”
“多谢。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交往。”
“你莫非曾经和女生交往?”
“那倒不至于。”我感觉已经可以放下心来。我递过手上沾了些尘土的照片。火柴也检查过,盒子全然湿透,一晚之内没有再点燃的可能。
“珍贵的记忆现在烧掉有些不合时宜。”
她擦干眼角朝我笑笑,一边把照片认真的收进了包里。
“以后再说吧。珍贵的回忆从现在开始,一起创造。”
“嗯。”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在下山的台阶上。路过山腰处的凉亭。
“中秋节一同在这里睡一晚可好?”
“可是认真的?说起来这里其实很不错。”
“那就约定好了。”她笑着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我也出于礼节伸出去,两人的小指交织在一起。一同念着儿时听过的咒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沿着来时的路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挥手作别。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丢掉铝盖,一口气喝完。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四字以蔽之:不可思议。和女孩子翻墙逃学出去吃东西,到女孩子一个人住着的地方吃饭,晚上两人到公园山上追寻萤火虫还有烧掉老照片。
洗澡,脱掉那件沾着汗水与唐璐泪水的T恤,我把它靠近鼻子闻了闻,有点不舍,但只能把它扔进洗衣机。
浑身的肌肉在自来水的冲击下紧绷起来,血管也随之收缩。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男性躯体,僵硬的线条。
对着镜子,打上剃须啫喱处理掉面部的胡须。审视自己方方正正,所谓浓眉大眼的面容。
躺在床上看书,时钟指向十一点三十。
于是关上台灯。
梦见我和穿着男孩子衣服的唐璐在操场上踢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