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知为何半夜醒来,身体像灼烧一般期待着水。无意识地拿起水杯大灌特灌,不过身体内部向外扩散的干渴仍然无法解决。罢了罢了,爬回床上躺下。分不清梦与实际的区别。就像不能用确切数字表示的实际概念去除以抽象的积分式一样,不知道表示何等意义,也不想知道结果具体如何。保持身体的绝对静止,这样半睡半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早晨白色光芒慢慢透过门帘外的纱窗出现在天边。

推开到一边的毯子,放在手边的书,缠在手臂上的耳机线。头像宿醉一样疼着。随身听钟面上显示着5:36分。

再次拿起枕边的那本不是很厚的书。杜拉斯的《情人》,王道乾的译本。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比自己大上12岁的中国男性的爱情故事。思维随着书中反复出现的镜头不断变换,着重点随之不停改变。女孩男性风格的帽子和带金链的高跟鞋,男性削弱的身体。

对这样像电影镜头一样切换着描写角度的写作手法很是满意,故事本身也充满了有异于其他作品的魔力。对人物心理的拿捏,环境的画面感,对于玛格丽特·杜拉斯这样兼任电影导演的作者来说具有很强的优势。

刷牙,洗脸,吃过涂抹着花生酱的面包片。喝牛奶看着早间新闻。不时拿过吉他熟悉和弦把位与节奏型。一缕阳光通过窗帘的间隙射入客厅,我放下手中的吉他打开窗帘拥抱清晨。

从客厅的一个角落可以看到太阳从远处的山头不断升起。没有散射阳光的天空本是单调的灰色,浮着几朵灰度稍浅的云彩,阳光的出现就好像加入了酶激活剂的酶原剧烈反应着,给天空定义了湛蓝的颜色。云也附和着披上了金色或紫色。

六时十分闹钟准时响起。咕噜咕噜灌下一大杯白开水。安静、祥和的周四早晨。穿上校服六点三十按时在约定的地点等待唐璐。她今天晚了十分钟。我也不想去追问什么原因。毕竟昨天晚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今天迟到了真是对不起。”

她眼眶上留下了昨夜哭肿的痕迹,领口带着花边的白色衬衣,胸前系着蓝色的大蝴蝶结与像是民国女学生似的深蓝色百皱裙。

“没关系啦。”

背着黑色双肩包手又提老式的公文包的高大男生和体形修长的少女并身走在一起莫名觉得有些不协调。

“回去可好些了?”

“嗯。”

“今天晚上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可好。”

“什么不一样?“

“月亮。能看到不一样的月亮感觉应该会不错吧。”

她笑了笑。

“不如今天来我家吃饭吧,尝尝手艺。”

“不胜荣幸。”

到了校门口挥手作别,我径直像音乐教室的方向走去。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高声部坐前排低音部坐后排。

气息练习,练声,学谱,大致上是一成不变的训练。分开一个声部一个声部的练习。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

约定的地点如同火星上太阳从西边升起那样从未改变。钟面后的天台仍然晒着不知何人挂着的被套。唐璐早已铺好野餐布坐在水泥地上。

“今日的练习可顺利?”

“还算。”我一边吃着她做好的三明治,一边为了尽量在说话的过程中不发出咀嚼的声音使用相对简洁的回答。

“用的可是简谱?”

“嗯。”说着我从包里拿出了谱夹递过给她。

她一言不发,嘴上叼着面包片,伸出手指在谱夹的塑料封面上像是麻雀啄食面包屑一样指指点点,咬着面包哼着旋律,频繁摇着头。她不时抬头看看远方的蓝天。然后低下头来在谱上用手指不停画着G谱号。

她口上动作一直没有停下来,面包不知何时就消失得踪影全无,吹起口哨,与第一声部的旋律完全一致,不知不觉就吹完了包括未学完的所有小节,接着又吹过剩下的三个声部,手指灵巧的在野餐布上有规律有节奏的敲击。

“懂五线谱么?”她把谱子递过来,回头看着靠在水泥墙上的我,腿以很小的幅度上下摆动着。

“当然。”

“看着符头符尾还有谱号,脑海里流过美妙的旋律和声挺舒服。”

“嗯。”

“弹钢琴很愉快,但是,没能将以前能够弹钢琴的美妙时光静止下来。现在想再去弹钢琴也就没有时间和条件了吧,”她仰望天空,右手食指顶起镜架,露出微笑,“幸福的时光总是很快流过。”

训练直到放学,今天一起回去好了。我在心中计划着菜单。没有材料准备特别繁杂的菜色,而且做中餐比起做西餐来说也要麻烦不少。

天上响起战斗机轰鸣声,在明朗的天空之上划过航迹云。在黄昏的小城留下短暂的痕迹。两人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肉眼可见车辆尾部热量引起空气的流动。进入仲夏后温度不停上升。仅仅是两天而已温度的差距也能轻易被扩大。

她没放下包,把它压在自己的小腹上,脱下鞋第一件事竟然是仔细打量木地板的材质。放下心来不穿拖鞋,一个劲在房间里赤脚走着,不在意坚硬的木地板对脚底的磕磕碰碰。她走到电视前,拍拍电视机的顶部,好像在检验石头的坚硬程度。接着又走到木质的家具前,观察木头质地和切割方式。

“真会省事啊,全是宜家。”

“设计的话也符合我的口味。”

她不做过多的回答,继续走进书房,掂起脚来检查书架上层的书本。从左到右手指一一点到,食指扒下一本黄仁宇的《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趴在床边默默翻着。

煮上一锅米饭,炒熟猪肉,之后又准备好洋葱胡萝卜与豌豆。用灶台火焰较小的那边熬咖喱。咖喱的香味慢慢融化在空气中。厨房的玻璃窗户上覆盖着一层白雾,透过它看到的夕阳余晖被散射开来,光线射进房间,带着一种印象派美术作品常常出现的颜色。一种厚重而不显得死板的稍稍暗一些的橙黄色。不由得使我望向熬在锅中的咖喱。接着将咖喱淋在之前就准备好的猪肉和蔬菜上,然后将混合物倒在摆放在盘子上的米饭之上。咖喱盖浇饭让人看着就有食欲。

饭桌之上的灯光照亮了黄昏之后有些昏暗的客厅。把碟子放在桌子的两头。唐璐还坐在床边看着那本有些晦涩难懂的讲着政治经济学的书。即使天色已经渐渐暗下,饭菜的香味也缠绕在鼻尖,仍然不为所动。只是书离眼睛的距离近了一些罢了。

我走过去用右手轻敲她的头,她下意识用书书捂住被敲的后脑勺。

“开饭了。”

“哦!”

她坐在饭桌前,拖过餐盘,从一旁拿起勺子舀出一勺塞入口中,左手捂着自己的包。咀嚼着不停点头。

“好吃。”

“那是当然。”

我坐在她的对面,开始动着自己的那一份。她撩开前发,把手伸上来扶住餐盘,另一只手不停拿着勺子把食物塞进口中,不是很注意咀嚼,然后咽下。

她头上了冒出汗珠,大概是咖喱有些辣的缘故,放下勺子,坐着努力伸长手以摸到桌子正中的抽纸。右手扶住包让它不至于跌在地上。为何她吃饭也要牢牢抓住那个貌似装满了沉重记忆的公文包。

我站起,从冰箱拿出一听可乐塞给她。她接过,不停扭动着脖子寻找着什么。大概是吸管,我从来不为了招待客人准备吸管之类的东西,于是又拿来一只玻璃杯。她倒出汽水,伸到嘴边慢慢吸着。接着又放下杯子,吃过咖喱饭,如此重复。

“黄仁宇的作品有些老派。”

“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人。”

我舀起最后一勺饭食,站起来径直走向了阳台,然后搬过镜筒比较长的折射式望远镜。今夜就用这玩意让她看看月球上的环形山。

她看到望远镜吃了一惊,明显惊讶的张开了嘴。又一次顶起眼镜。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

“第一次见到实物呢,天文望远镜。”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同样吃惊,冲动买了下来,平时用来观察鸟类和树叶。“

“有时候也用来偷窥。”

“才没有。”我有些不悦。

“算了算了。帮你刷碟子怎样。”

“随意,可以的话真是多谢了。”

记忆的后一扇区已经有些磨损了,啊,说起来,时间就像水一样,能把无论是酸性还是碱性的记忆溶液稀释成中性的空白。下个磁道,大概是公园的草地。

我放置好望远镜,把镜头对准月亮,在目镜上扭好调色片,做上一系列的观测前准备。

唐璐试着把眼睛对准目镜,扭动准焦螺旋不停调焦,但不久就摇摇头表示什么都看不到,她取下眼镜擦拭眼睛,尤其注意检查自己的睫毛。

“看不到,除了睫毛与巨大的黄色光斑。”

调好焦距,视野中渐渐能够看清月球上的环形山和宁静的月海。坑坑洼洼的表面在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下一览无余。我下意识拍拍唐璐的肩。

她低下身,弓起腰,小腿绷直膝盖弯曲,把头部靠在望远镜的目镜之前。眼镜镜片已经贴上了目镜。我示意她退后。

她微微往后挪动身体,左手缠上镜筒,向前稍微用力,获取右侧的景象,然后食指与拇指扭动准焦螺旋获取更加清晰的成像。

“我宁愿相信伽利略向教皇杜撰出来的报告所说的那样,月亮上有海。吴刚伐桂和嫦娥的广寒宫和兔子也不存在。事实不如童话美丽。”

“毕竟是童话。”

“通过透镜看到的月亮毫无美感可言。凹凸不平,简直像是煎蛋。”

比喻很是恰当。我不由得想到了平底锅里煎的有点焦黄的荷包蛋。

“你喜欢么。”

“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大致感受,怎么说吧,挺不错。”她扶起眼镜,两手提着包放在身前。

“假象大多时候美过真相。”

“通过适当的粉饰与虚构来达到人类所谓美的需求在人类眼里是一种恰当的行为,不管其本质多丑陋。”

“对你说了谎可知道?”

“至少现在不想知道真相。”

“嗯,但迟早要知道。”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臀部传来草参差不齐带来的微微刺痛感。听蝉鸣蛙声蛐蛐叫,看着路灯下孩子们踢球,他们也是不分什么人数和球员位置,只是一个劲的踢。

城市的公园比起乡村地区还是存在一定的区别,肉眼不能在城市看到银河,自然天文望远镜也不能找到目标更无谈正常工作。有一天能带着唐璐到乡下看璀璨的银河还有比肉眼所见的光点稍微大一些的恒星。

距离暑假还有两天。

唐璐坐着,包放在上身前。

两人聊着烹饪方法与阅读,时间已然十点,三小时很快过去。在公园门口作别。

在家也无事可做,泡一杯茶看着杜拉斯的《太平洋大堤》直到十二点。摄像镜头一样的描写方式带来难以言喻的神秘感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王小波的小说中也努力去学习这样的一种方式,但他的语言达不到杜拉斯,或者说译者王道乾那样的高度,他另辟蹊径赋予小说时代感还有杜拉斯不能具有的黑色幽默。用词不像杜拉斯那样晦涩,却能有一种贴近大地的青涩,简单与淳朴。

杜拉斯的文字像是繁华落尽了的春日繁花,散落了暮春带有甜蜜香气的骨灰。尘埃落尽的孤独与华丽。

关上灯与意识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