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凌晨三点左右电话响了,我急忙跑过去接起。
是唐璐。
“能陪我么。“
“当然。”
蝉和蛐蛐是小城夏日夜中唯一的声音来源。街道上没有车,路灯放射出清寒的白光。月亮照在柏油路上,我从未见过如此皎洁的月光,因为未曾能有机会在同样的时刻仰望天宇。没有车也没有风,桂树直挺挺立着。
唐璐家的门微掩着,不可思议的一夜。
环形山有和萤火虫一样能使唐璐潸然泪下的特殊本领,或许。
我带上门,台灯亮着,唐璐坐在书桌边上,用过的手纸散落一地。我扶住她的肩。
她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腰,眼泪透过T恤的丝光棉面料把温度传导到皮肤上。
“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你好。
我是夏澄。
好久不见。
我抱着头蹲在墙边哭出声来。
她是真的。泪水带有咸味的气息,她的体温,哭泣声,身体之间的触感与人类皮肤的气息。
“现在说出来可以么。”
“嗯。”
“我不是真正的女孩子。”她哭红着的眼睛死死瞄准我的瞳孔,好像随时都能从那里射出大号铅弹。
我把她挪到床上,自已也一同坐下。
“我说啊,我以前是男孩子。”
她停顿了很久。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丑陋到底的生物,由内到外。我憎恨这样的现实容器,憎恨曾经属于自己身体的一切,从上到下,胡子,肌肉,这些一般男性用来炫耀的东西,我打心眼里讨厌。
“还记得第一次穿上裙子的感觉,甚至错乱到把裙子的侧面拉链放在身前,好不容易穿上去,照过镜子。”
“我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自己。”我替她说出这句话,再一次握紧拳头。
接着她递过一板环形排布的药片,戊酸雌二醇,桌子上面另外放着白色药片。
“我照着说明上写的用量使用,过了两个月面容改变巨大父母及时发现带我去体检。激素水平明显不正常。回到家里被揍了一顿,用的扫帚和电线。他们打算让我以后一个人活下去,留给我一套房与二十万存款,不要说是家里的人就行。不过孩子什么的,可以不用考虑了。”
她推开我,解开胸前的扣子,褪下衣服。我看着她在灯光下与女性完全无异的身体默默无言,那是一副诞生在月夜之中洁白无暇的躯体。她关上灯,我再一次紧紧抱住她,抚摸她裸露着的光滑背部。
“这不行。”我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她咽下一口唾沫。
我替她披上衣服。她搂住我顺势倒在床上。我贴着她的身体。
整夜两人都没有睡着,彼此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眼前像万华镜那样旋转,沦落到现实与梦境之中的夹缝,四周与自我之间的界限模糊了。主观意识与环境的联系已然混淆,或者说这种联系已经消逝。
背相对着躺在床上。我倾听着电风扇旋转的声响,风吹动窗帘与墙壁摩擦的细微音量与窗外聒噪的夜行动物不知有何意义的嘈杂,床木板的吱呀声,毫无节奏有的轻微呼吸声。书页间夹杂着霉味还有油墨的气息,木头的淡淡酸味,床单布料乳香一样的气味,茉莉花香的洗衣粉味。
身旁传来体温的热度。我不敢转过身去看她哪怕一眼。就像搅拌过的花式咖啡,棕色与白色混杂在一起,粘稠又温暖的奇异心情。身体内部却在向外强烈渴求,但又因为生理缘故止步不前。这样的矛盾性使我无可奈何。
她任意微小的移动都能通过皮肤感觉出来,丝毫的触感中能够感觉到她的不安,尽管有刻意去保持身体静止的趋向,她的身体在隐约之中颤抖着。我们都在害怕与妥协,甚至没有拥抱的勇气。
时钟的秒针沙沙运转着。一分钟的时间被拉长了六十倍。呼吸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渐渐安稳下来。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把手越过她的肩,把身体靠拢过去。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起来。我触电一样缩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住,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之上,像被蛇缠住一样收不回来。于是她把头向后靠在了我的脸颊。闻到发丝的清香。身体变得灼热,就像红热的白炽灯丝。我努力控制身体保持冷静却无济于事,她在希求我。我没有任何抵抗力。
下意识地,她转过身,我看不见她眸子里所闪过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我们胸前的距离自由落体般加速靠近,直到装着心脏的胸膛重合在一起,我的心跳几乎与她共鸣。
双手加大了包裹着她的力量,身体贴合的越来越紧密,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胸口的凸起。她在这一刻却松软下来。
我们都在做梦。
窗外下着小雨,隔过窗帘能看到白色的天光。
当我平静下来时手臂没有放在她的肩上。她平静地躺在一旁,有节律的呼吸。
我在她之前先爬起来。今天的排练只能请假,为了某种形而上学性的原因。
用自来水冲干净脸部,再用纸巾擦干。打开冰箱,简单做好火腿煎蛋,把现成的法式硬面包棍切好,切奶酪,微波炉简单热热牛奶。做简单的早餐。
她只穿着一件大号T恤,搓着眼睛走到客厅。拿起眼镜戴上。慢悠悠的走进厕所。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早间新闻。
她端过碟子坐在我旁边咬着面包,我向前俯下身盯着电视。
没有人敢率先发言,谁也不清楚打破沉默的后果。
碟子放在茶几上的声音。她突然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突然间吻了过来,嘴唇重合在一起,口中传来面包还有奶酪的香味。或许是从未亲吻过的缘故,舌头的动作像是雨后的蚯蚓。奇妙,突然,青涩的吻。
她擦擦嘴。把餐盘拿进厨房洗净。
我的脸立马传来灼热的温度。
”等下可能陪我出去走走?“她以平淡的语气说道。
”当然。“
”快点回家换衣服。“
”知道。“
她在楼下等我。我始终没有从刚刚那个吻中恢复过来。赶紧打电话给音乐老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假。海军蓝上衣配上黑色运动裤,脚登阿西克,哐当哐当走下楼梯。
打着伞走在下着小雨的人行道上。她仍然穿着那件向下长到膝盖上方十厘米的大号白T恤,上面印着披头士四人的照片,下身只是穿了一条亚麻色短裤。
牵着手一直向前走去,走过湖边,走到商业街,走到城市的另一边。
我们不停向前,又被潮水一遍一遍推回岸边。
已是正午,不知不觉走到工作的咖啡馆。
我拿过伞,递给服务生。不约而同走上木质楼梯。
唐璐趴在桌子上,下巴压着桌子,向前伸出手去。
“哟,真是稀客,”小薰若无其事打过招呼,“今天还是果汁?”
“不,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摩卡。”
她看上去有些疑惑,然后在笔记上写了点啥:“还有呢?“
“不用了。“
“好。”
唐璐一言不发,自顾自趴在桌子上,食指绕着桌面木头的纹路画圈。
唐璐抬起头,慢慢将咖啡杯拖近自己身边。默默望着咖啡面上的图案许久。端起咖啡,身体坐正直起背来。把头靠近杯子边缘慢慢吸出一小口。放下杯子,一直看着表面支离破碎的图案。抬起头向我笑了笑。
令人难以忘怀的笑容
那副红色的半缘眼镜,红肿未淡去的眼眶,高挺的鼻梁,嘴角倾斜的角度,整整齐齐束在背后的长发。右手手肘微微弯曲,食指和拇指扣住杯把,手心靠着杯子的一侧,右手托住杯底,传来咖啡的浓烈香味。
她睁开眼睛,放下杯子,向前看去,望向的不是我,而是不知哪里的空白。
我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老马不在,我们竟是店里唯一坐着的情侣。
没有人打断店里的沉默。背景里不知名的蓝调歌手唱着的不知名的爵士乐。声线有些嘶哑。窗外传来雨滴从屋檐下滴下的有节奏的声音,滴答滴答。我打了个响指。
唐璐抬起头来。
“再来一次可以么。”
我再一次把右手中指放在大拇指第一个指节生出的老茧上,用力摩擦发出声响,声音比起刚才有些沉闷。
“不对,再来。”
我嘴角向右侧抽了一下。手重复刚才的动作。
“还是不对。力度不够。”
“我试试,能具体说说是怎样的么?”
“像闪电划破天空那样,清脆,又让人感觉不到打雷的沉闷。”
“可是闪电没有声音。”
“闪电没有声音。”她顿了一下,“闪电没有声音。”
两人笑了。
我接着打响指,只是打响指。她不断纠正声音如何如何不对,不是她所想要的。终于,我也不知道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她拍了一下桌子。
“对!就是这样!”
“要不要再来一次。”我已经记住了刚才的力度还有角度。
“不用了,因为已经听到了啊。这样就足够了。”
她抬起头,好像在寻找什么丢失已久的东西。接着俯下身来拖过琴凳。坐了上去。右手从中央C按着音阶一直上行。到了从左往右数第88个键停了下来。双手在放在键盘上面做出要弹奏的动作。
音符的一个个出现还有零散的和音,旋律不停进行。D大调卡农,熟悉的曲调。D大调的曲子温暖得像夏日的风。
一曲终了,接着演奏了哈农和车尔尼集子里的几首练习曲。
我到她身旁坐下。
“四手连弹怎样?”
“《小星星》?”
“行。”
她坐在右边弹奏的是主旋律,我觉得我的作用只是摆设,她的气场几乎不允许我对她的弹奏造成任何的影响。我象征性的弹奏着分解和弦。
离开的时候小薰说:“没想到你还会弹钢琴,真有一手。“
书城的五楼不仅有外国文学,同时也出售音乐类书籍。唐璐放开我的手,独自提着包看书。手指从左到右一本一本拨动书架上日本作家的书本。有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司马辽太郎。然后从中拿出一本《雪国》。
“《雪国》,好作品。”
“的确。”
“《伊豆的舞女》,可看过?”
“当然。”
“可惜川端康成自杀了。”
“想象力的枯竭大致是其原因。”
我放回芥川龙之介,拿下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与莫言都被称为魔幻主义现实文学,但是我个人更加欣赏马尔克斯,他的用词还有对语言的拿捏个人认为要超出莫言。不过那一年两人都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
我买下作为送给她的礼物。
60年不能在一起最后还有一同终老的勇气,七天是我们仅有的,而且三日已然像1565年的渡渡鸟一样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