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凌晨三点左右电话突然响起,我急忙跑过去接起。

听到的是唐璐的声音,带着哽咽。

“可以来陪我么。”

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也是知道的,如果不过去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随便套上衣服跑上街道,也没有注意把门反锁。

蝉和蛐蛐是小城夏日夜中唯一的声音来源。街道上没有车,路灯放射出清寒的白光。月亮照在柏油路上,我从未见过如此皎洁的月光,因为未曾能有机会在同样的时刻仰望天宇。没有车,没有风。桂树直挺挺的立着。黑黢黢有点吓人。

跑到唐璐家门口,门微掩着。可以听见唐璐在屋里哭泣。不可思议的一夜。

环形山或许有和萤火虫一样能使唐璐潸然泪下的特殊本事。

我带上门,台灯亮着,唐璐坐在书桌边上,用过的手纸丢了一桌一地。我扶住她的肩。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此刻的她需要身体的温度。

她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腰,眼泪透过T恤的丝光棉面料把温度传导到皮肤上。

“我是假的。”

她是真的。我能感受到泪水带有咸味的气息和她的体温。还有她的哭泣声与身体之间的触感。

“无论我怎样掩饰都无法完全成为真实。”

“真实?”

“我不是真正的女孩子。”她哭红着的眼睛死死瞄准我的瞳孔,好像随时都能从那里射出大号铅弹。

我在这里仍然不想改变对唐璐的第三人称称谓。“她”。

我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自已也一同坐下。我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我不想越过哪怕那么一步,仅仅抱在一起就行了。

“你知道么。你是我第一次敢于去接近的人,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飞速的发展。”

“我们都活在梦中。”我顺着她的长发抚摸着她的背。

“你知道我一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她。

“我是家中的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够成为所谓的人中之龙,有能力去继承家里的什么产业。呐,你知道么。不停逼着我做我所厌恶之事。喜欢画画,却让我练书法,每天对着字帖抄着一模一样的字。我很喜欢打羽毛球。偏偏让我下围棋。晚上一板一眼除了打谱对弈什么事情都不干。学钢琴能满足彼此的需求。结果学到一半逼着我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之前所做过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回到家就算考了班上第一名,也被拿着成绩单问为什么没有拿到满分。只有奶奶能够关心我,关心我是否吃饱穿暖,在父母面前我只是用来炫耀还有光宗耀祖的机器罢了,他们生我下来估计也就是为了这个吧。”

说道这里她停下来只是哭,修剪过的指甲用力抓着我的背。

缓了缓又继续哽咽着陈述。

“奶奶以前最喜欢给我讲故事。还念着一年级。晚上在公园,昨天晚上看月亮的那个公园。说着嫦娥登月的故事。一年后奶奶过世了。”

“我想要成为女孩子的事情在这之前也只和奶奶提起过。说实话,我不喜欢男性的一切,以胡子为代表的漆黑粗糙的体毛,不知何人作何用的肌肉,用来炫耀?我实在不觉得这东西很美。最重要的是胯下那个丑陋的家伙。我恶心到不想看它哪怕一眼。”

“我也一次次尝试去接受这个我不满意的现实容器。这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于是我想尽办法想要成为真正的女孩子。还记得第一次穿上裙子的感觉。我下意识把裙子侧面的拉链放在了身前。怎么穿都穿不上去。好不容易穿好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穿上女装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还是改变本质,也就是这具躯体。没有任何办法。”

“上初中那年我了解到一切我所认为的罪恶本源都来自那个恶心的器官,自己让它消失是不可能的,能够让它不工作就好了。于是我托人弄来了雌性激素与雄性激素抑制剂,也就是我昨天骗你说控制情绪的那种药。”

说着她递过一板药排着圆圈排布在上的药片还有昨天看到的白色药片。都是拜耳生产的药物。戊酸雌二醇与商品名“色谱龙”的不明成分的药物。

我注意到她手腕背面有指甲抓过的痕迹,可想而知她今晚是承受了多大的心理负担。我放下药片握住她的手。像疗伤一样不停抚摸着。对没有能够及时安慰她感到自责。

“我按照剂量服药。第一天那个罪恶的玩意就不会在早上平白无故的趾高气扬了。我对此打心眼里高兴。我对我对自己所想要之物的实现,对父母的报复就从这里开始。大腿根部两侧在睡觉的时候被勒紧一样的疼,过了两天也就不再出现。食量不知为何变得比往常大了不少。但我还是为了保持体形刻意减少了吃的东西。”

“过了两个月相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父母及时发现带我去体检。激素水平明显不正常。回到家里被揍了一顿,扫帚和电线。他们打算让我以后一个人活下去,留给我一套房与二十万存款,不要说是家里的人就行。”

“现在学业是我和我爸妈的唯一纽带,找关系让我以女性的身份上了高中。身份不一致带来极大的麻烦。不过也用偏门的办法一一解决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不。”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温暖粘稠的液滴从脸上流下来,打湿了她带着蕾丝花边的粉色睡衣。

“可我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女孩子。无法正常和你做,更无谈生儿育女。我真的很自私。”

说到这里她再一次停下了断断续续的叙述。用力锤起我的背来。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即使这样会毁掉你的前程?”

“前程也好就此颓废也罢。”

她推开我,解开胸前的扣子,褪下衣服。我看着她在灯光下与女性完全无异的身体默默无言,那是一副诞生在月夜之中洁白无暇的躯体。她关上了灯,我再一次紧紧抱住她,抚摸她裸露着的光滑的背。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淡然说道。

她默然,我的手上感觉得到眼泪的热量。

“你是还没有接受我么。”

“这不是的。我是喜欢你的,我也想就这样做下去。但是大家都应该冷静一下。这毕竟是需要着重考虑的事情。”

我给她披上衣服。她搂住我顺势倒在床上。我贴着她的身体。

整夜两人都没有睡着,彼此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眼前像万华镜那样旋转,沦落到现实与梦境之中的夹缝。模糊了自身与四周之间的界限。她是他,亦或我是她,她亦可能是我。混淆了主观意识与环境的联系,或者说这种联系已经消逝。

背相对着躺在床上。电风扇旋转的声响,风吹动窗帘与墙壁摩擦的细微声音,窗外聒噪的夜行动物不知有何意义的嘈杂,床木板的吱呀声,毫无节奏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书页间霉味还有油墨的气息,木头的淡淡酸味,床单布料乳香一样的气味,茉莉花香的洗衣粉味以及汗水的荷尔蒙气息。

身旁传来体温的热度。我不敢转过身去看她哪怕一眼。因为不知道如何去处理心中混杂了牛奶的咖啡似的,泛着白色的不纯洁棕色的,粘稠而温暖的,可能称之为爱的一种复杂感情。染色体上的同性,心理上的异性。恐怕我恐惧的是这点。身体内部却有着一种强烈的渴求感。这样的矛盾性使我无可奈何。

她任意微小的移动都能通过皮肤感觉出来,从丝毫的触感中感觉她现在比我更加不安稳,尽管有刻意去保持身体静止的趋向,隐约之中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在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转过身去抱住她,我的身体像是结冰一样不听使唤,我也在害怕,害怕自己任何微小的举动可能会出现的意想不到的不良后果。

耳边听得见时钟的秒针沙沙的摩擦声,一分钟的时间活活拉长成为了一小时。她的呼吸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渐渐安稳下来。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把手越过她的肩,把身体靠拢过去。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起来。我像触电一样急忙缩回手,却被她抓在手心里,贴在了她柔软的腹部之上。就像被蛇缠住一样收不回来。她把头向后靠在了我的脸颊。闻到发丝的清香。身体着魔似的变得热起来。我努力控制身体保持冷静却无济于事,她的身体像黑洞一样把我吸引过去。她在希求我。我也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我看不见她眸子里所闪过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我们胸前的距离在一厘米一厘米的缩短着,直到装着心脏的胸膛重合在一起,我的心跳几乎与她共鸣。

双手加大了包裹着她的力量,身体贴合的越来越紧密,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胸口的凸起。她在这一刻却松软下来。我们都在做梦。

窗外下着小雨,隔过窗帘能看到白色的天光。

当我平静下来时手臂没有放在她的肩上。她平静的躺在一旁,有节律的呼吸着。

我在她之前先爬起来。今天的排练决定请假,我选择留一天时间照顾她,她现在正处在一个关键阶段。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万丈深渊。我应付到我该尽的责任。

没有洗漱的办法,只能用自来水冲干净脸部,纸巾擦干。打开冰箱,简单做好火腿煎蛋,把现成的法式硬面包棍切好,切奶酪,微波炉简单热热牛奶。做简单的早餐。

她只穿着一件大号T恤,搓着眼睛走到客厅。拿起眼镜戴上。慢悠悠的走进厕所。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早间新闻。好像结婚十多年的老夫妻。

她端过碟子坐在我旁边咬着面包,我向前俯下身盯着电视。

没有人敢率先发言,谁也不清楚打破沉默的后果。

碟子放在茶几上的声音。她突然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突然间吻了过来,嘴唇重合在一起,口中传来面包还有奶酪的香味。或许是从未亲吻过的缘故,舌头一直试着向我的口中伸来。奇妙,突然,青涩的吻。

她擦擦嘴。把餐盘拿进厨房洗净。

我的脸立马传来灼热的温度。

”等下可能陪我出去走走?“她以平淡的语气说道。

”当然。“

”快点回家换衣服。“

”知道。“

她在楼下等我。我始终没有从刚刚那个吻中恢复过来。赶紧打电话给音乐老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假。海军蓝上衣配上黑色运动裤,脚登阿西克,哐当哐当走下楼梯。

打着伞走在下着小雨的人行道上。她仍然穿着那件向下长到膝盖上方十厘米的大号白T恤,上面印着披头士四人的照片,下身只是穿了一条亚麻色短裤,在T恤的遮挡下好像什么都没穿。相当前卫的着装,路上不停有人把目光聚焦在纤细的小腿上。

牵着手一直向前走去,走过湖边,走到商业街,走到城市的另一边。不知为何要一直走下去,也不知道走到何处为止,一直走下去似乎就是正确的。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不知不觉走到工作的咖啡馆。

我们在门前驻足良久。我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服务生向我点头致意,给我使了个眼色。

“先生您好,两位是吧,楼上请。”

我点点头,拿过伞,递给服务生。不约而同走上木质楼梯。

小薰站在墙边的立柱把玩着手指甲。见到有客人马上站直向前鞠躬。伸出手指示我们坐在窗边。当她看到是我的时候刚想打招呼,转过头看到了坐在我对面的唐璐。我分明感觉到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光芒。她脸色不知为何沉下来,拿来菜单。

唐璐趴在桌子上,下巴压着桌子,向前伸出手去。

“请问先生需要什么。”她说话不像以往那样流利而富于事故,甚至能用卡顿来形容。从她的眼神里莫名看出了惊恐。

唐璐听到小薰说话也不知为何抬起了趴在桌子上的头。转头向后望去。我看不见她眼里的东西,但是从小薰的眼神中感觉到交流的痕迹。她们认识。肯定。

“一壶曼特宁,一杯摩卡。”

“好。”她声音明显在颤抖。唐璐也一句话不说,自顾自趴在桌子上,食指绕着桌面木头的纹路画圈。

唐璐抬起头,慢慢将咖啡杯拖近自己身边。默默望着咖啡面上的图案许久。端起咖啡,身体坐正直起背来。把头靠近杯子边缘慢慢吸出一小口。放下杯子,一直看着表面支离破碎的图案。抬起头向我笑了笑。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笑的是那样纯真,神情中带着背景音乐似的无法像咖啡那样被冲淡的忧伤。

那副红色的半缘眼镜,红肿未淡去的眼眶,高挺的鼻梁,嘴角倾斜的角度,整整齐齐束在背后的长发。右手手肘微微弯曲,食指和拇指扣住杯把,手心靠着杯子的一侧,右手托住杯底。咖啡的浓烈香味。就像那一场我们从昨夜开始未曾结束的幻梦,不可思议。

她睁开眼睛,把杯子放下,向前看去,望向的不是我,而是不知哪里的空白。

我饮尽杯里的咖啡,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越过她看到了吧台旁站着的小薰,她一直不知为何擦拭着眼睛周围。老马不在,我们也竟是店里唯一坐着的情侣。

没有人打断店里的这种沉默。背景是不知名的蓝调歌手唱着的不知名的爵士乐。声线有些嘶哑。窗外传来雨滴从屋檐下滴下的有节奏的声音,滴答滴答。我不知为何这时候打了个响指。

唐璐抬起头来。

“再来一次可以么。”

我再一次把右手中指放在大拇指第一个指节生出的老茧上,用力摩擦发出声响,声音比起刚才有些沉闷。

“不对,再来。”

我嘴角向右侧抽了一下。手重复刚才的动作。

“还是不对。力度不够。”

“你想要的是怎样一种声音?”

“像闪电划破天空那样,清脆,又让人感觉不到打雷的沉闷。”

“可是闪电没有声音。”

“闪电没有声音。”她顿了一下,“闪电没有声音。”

两人笑了。

我接着打响指,只是打响指。她不断纠正声音如何如何不对,不是她所想要的。终于,我也不知道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她拍了一下桌子。

“对!就是这样!”

“要不要再来一次。”我已经记住了刚才的力度还有角度。

“不用了,因为已经听到了啊。这样就足够了。”

我另外倒出一杯咖啡加奶加糖,时间也不早了,于是决定在店里吃午饭。我按下服务铃。服务生走过来,不是门口那位也不是小薰。肋眼牛扒,六成,两份。

我望向吧台的方向,小薰早已不站在那里。唐璐说起身去洗手间。但是下了楼。洗手间不在楼下。

我一个人坐着喝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这种东西不能冲散疲劳,它所能做的只是改变疲劳的形式,像是幻觉一样反映在身体的各个方面,尤其是思想。感性的东西一股脑涌进思想的表层。我不由得扶住了下巴。去楼梯旁的洗手间冲一下冷水清醒清醒。

我从楼上看到唐璐与小薰交谈着,声音很小,听不见交谈的内容。小薰的脸上写满了我所未见过的东西,感伤之中充斥着的更像是担心。唐璐抱过小薰,小薰刚刚擦着的是眼泪。唐璐回头笑笑走上楼梯。我急忙走进男洗手间,唐璐进来的不是这一边。我不知为何暗自庆幸,握住一把水拍到脸上,望向镜子里的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对自己的相貌感到极其的不自信。男性化的浓眉大眼不是自己所渴望的美感,我所希望的是一种偏向中性,应该是更加接近女性化的阴柔。曲线要平滑才能有我所想要求的美感。我也无法辨别这样的心情是咖啡的作用还是原本就藏在心底。

自己成为不了美,可以拥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至少我的相貌经常被人称赞,身边也有唐璐这样的漂亮的女孩子,而且还是作为自己的恋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幸福。我也想一直使这样的幸福持续到永远。至少当时自己是这样想着的。

回到座位上,她杯中的咖啡早已喝完。壶里的咖啡大致已经有些冷了。我把壶子放到一边。牛扒过了不久也端了上来。带骨的肋眼牛扒,六成熟的火候刚好足够。没有明显的血丝口中咀嚼的口感也是鲜嫩多汁,纤维中有黑胡椒的香气。吃起来很是惬意。

她切下一块,左手伸出叉子,把牛肉向我伸来。

“张嘴。”

我摇摇头,张开还在咀嚼的口部,咬下叉头上的那一小块。脸上有些红。

她看着我,抬起头笑了。我回以同样的微笑。

窗外还在下着雨,阳光已经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窗外叶子上的水滴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她吃完放下刀叉,径直走向天花板上挂着的音响之下的立式钢琴。打开键盘的盖子,像是抚摸孩子一样轻轻把手拂过键盘,右手放在中央C的位置按下了一个C和弦。

她抬起头,睁着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丢失已久的东西。接着俯下身来拖过琴凳。坐了上去。右手从中央C按着音阶一直上行。到了从左往右数第88个键停了下来。双手在放在键盘上面做出要弹奏的动作。

音符的一个个出现还有零散的和音,旋律不停进行。D大调卡农,熟悉的曲调。D大调的曲子就像夏日的阳光般温暖。

虽然她指法已经有些生疏,但是错音一个都没有。技巧的不娴熟,并不影响她弹奏整体上的流畅性。相反,这样的不成熟,平添了一种青涩,对世界,对未来的好奇,好像在探寻什么东西似的。至少感觉上非常不错。

一曲奏罢,她接着演奏了哈农和车尔尼集子里的几首练习曲。

我到她身旁坐下。

“四手连弹怎样?”

“《小星星》?”

“行。”

她坐在右边弹奏的是主旋律,我觉得我的作用只是摆设,她的气场几乎不允许我对她的弹奏造成任何的影响。我象征性的弹奏着分解和弦。

隔着身体察觉到她心的跳动。

看到她能够这样开心我感觉很是欣慰,昨夜所在我眼前表现出来的悲伤好像随着雨的停止消逝殆尽。

我本想付账结果服务生告诉我小薰已经替我们买单。我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她挽着我的手臂,左手提着包。我的右手抓住雨伞。

决定去电影院。放映的是老电影。买了两张《走出非洲》的票走进放映厅。

叙事的繁冗折射的是真实的生活,节奏缓慢。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很欣赏这样的电影,对于拍摄很是考究,表现非洲的壮丽刻意去到肯尼亚进行拍摄,甚至为了绕开肯尼亚禁止动物参与电影拍摄的法律专门从加州运来了狮子。

唐璐应该也不是第一次看这一部拍摄于将近二十年前的电影了。表情无所改变。只是默默凝视着银幕。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已经是下午4点。走出电影院,沿着主干道向着城市南边的方向走去,走到新华书店的门口。今天应该能够算作约会,我想买一本书给唐璐作为礼物。

新华书店是小城市唯一的综合性书店,什么书都有出售,所以拥有很大的规模。唐璐和我所喜欢的外国文学陈列在五楼。于是牵着她的手乘着电梯直接向上而去。

五楼不仅仅有外国文学,同时也出售着不少音乐类书籍。唐璐放开我的手,独自提着包看着书本。手指一本一本拨动着摆放在书架上的日本作家的书本。看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司马辽太郎。拿出一本《雪国》,坐在地上读了起来。

《雪国》是我中意的作品。犹记得女孩不停帮男孩围上围巾的那一段,即使是文中的主人公岛村也看得焦急的那一段。那一处的描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好像曾经发生过似的历历在目。

“《雪国》,好作品。”

“我也这样觉得。”

“世界上最美的初恋,《伊豆的舞女》,可看过?”

“当然。”

“可惜川端康成自杀了。”

“想象力的枯竭。是其原因。”

我点点头。想象力到底是怎样一个玩意?把抽象思维在脑海中具现化的能力?我不能准确的给这东西下一个定义。灵感,一闪而过的东西,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川端康成是为了所谓灵感和想象力的竭尽,不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像《罗生门》的故事一样无常。

《罗生门》,我拿起了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集。《罗生门》被收录在开头。大概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留学生翻译的吧,语言有一种白话文的青涩味道。

唐璐不时顶起眼镜。在某些地方会用指甲在文字下画线。翻页的速度很慢,她是个阅读认真的人。我读书习惯以很快的速度看完,再回过头反复阅读自己所喜欢的段落或章节。阅读在方法上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但是在所谓的品味上,区分还是很大的。我不喜欢那些不值得反复欣赏的靠凌乱的故事吸引读者阅读的作品。我对读书养成了洁癖,可以在翻过一两页之后知道这本书到底该不该看下去。如果不是我会马上放下。唐璐在这方面大致上是与我一样的人。

我放回芥川龙之介,拿下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与莫言都被称为魔幻主义现实文学,但是我个人更加欣赏马尔克斯,他的用词还有对语言的拿捏个人认为要超出莫言。不过那一年两人都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唐璐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个有些悲惨,甚至可以说看不到希望但是最后有一个团圆结局的故事。

60年不能在一起最后还有能够一同终老的勇气。

我等候着唐璐,想象着驹子弹奏着三味线。

终于她站了起来,默默放下书本,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下楼,我一个人付了款。唐璐站在书店卖乐器的地方望着钢琴发呆。钢琴在她生命中是很重要的东西。大概。

我拍拍她的肩,递过我单纯的礼物。她接过装着书的塑料袋,伸出双臂抱住我。

“你第一次送我礼物。”

“也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我亲吻她的脸颊。

下午五点十分,平日的放学时间。我们乘上回程的公交车。一路上我替她提着包和塑料袋,她挽着我的手。昨夜的梦延续到现在也未曾结束,一直持续下去。我们都在做梦。我们都在做梦。

晚上一致决定到我家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喝茶一同看老电影。

家里也不剩什么菜品了,本应该今天去超市采购也没去成。做青椒煎蛋,做孜然牛肉。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就像普普通通的老夫老妻一同在餐桌上聊油盐柴米。

云一直挡着阳光,傍晚也见不到什么彩霞。

电视机里放着数码宝贝,和田光司唱着《Butterfly》,99年的动画到了今天仍然还是很受欢迎。和田光司的歌声也伴随着孩子们一日一日接近他们无限大的梦想。

放完《星球大战》三部曲已是晚上11点。

“可以陪我一晚上么。”她双腿仍然并拢,放在身前。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那一抹坚决,我知道想要拒绝她是不可能的。就像是《聊斋》里面的故事一样,深夜女孩子在男孩子的家中过夜,不发生什么才是奇了怪了。但是没有办法不让她这样做。

“行,像昨夜那样抱着你?”

“嗯。”现在的她所需要的是体温,还有人的陪伴。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少,信息量也不是这么快就能被一个有些双向情感障碍倾向的服药中的性别认知障碍者所能轻易接受的。

“换洗衣物?”

“尽管放心,我的包里随时都收有干净的换洗衣物。”

我很好奇她的包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哆啦A梦的口袋里恐怕都装不下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洗漱工具也大可放心。”

“你先去洗澡?”

“嗯。”她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

我关上电视,一个人走进书房读书。村上春树的作品此时让我不能安静下来。我走到卧室选择自己的衣服,白T恤,格子花纹的睡裤。今夜不用开空调,窗外吹来夏日雨后清爽的风。

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我坐在窗边,等候。她走进房间,只是穿了一件T恤。我不禁往T恤下摆的方向扫去,粉色的小裤裤,看到了真相的凸起。我也丝毫不感觉惊讶,昨夜她说过的话还在脑中不停回响。

“很快嘛,沐浴露的香气合适?”

“没想到你一个男生还会用强生婴儿沐浴露。”她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不悦。

“我很喜欢它的味道。”

“是男孩子的话用这个不是合适的选择。”

“无所谓啦。”

我脸红拿着衣服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让凉快的自来水冲洗全身。

洗完澡发现没有带浴巾进浴室,情况不太妙。

小心打开门,避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伸头望向通向房间的拉门,没有人影,用洗脸手巾遮住重要位置,踮着湿漉漉的脚走了出去。在自己家里还要偷偷摸摸的,真是奇怪。慢慢拉开纱窗,仍然小心翼翼,心里不停提醒自己不能发出声音。拿下叉着浴巾的衣挂,赶紧关上纱窗,蚊子飞进来就不好办了。我转头叹了一口气,看到唐璐光着脚站在门边,右手扶着门框。

糟了。

手上的手巾不知为何掉了下来。我只能赶紧拿着浴巾包裹住身体冲进浴室。身后传来被侵犯似的尖叫声。马上能感觉到从面部传来的热量。

浴室天花板上白炽灯放射着白色的光,墙上的瓷砖偏近肌肤的颜色。耳边传来自来水冲击浴缸的声音。我照着镜子看着自己一脸不知用何形容的表情不知所措,刚刚发生的事情肯定让我被讨厌了吧。躲在花洒冲下的自来水的白线中迟迟不肯出去。

最后还是得向时间妥协,毕竟明天还要参加训练,我想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了。赶快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走出浴室。

台灯白色的光晕照在脸上,她一个人在床上翻阅着《霍乱时期的爱情》。她嘟着嘴,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显然有些不满。她顶起眼睛中梁直视着我。我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电风扇在旁边大吹其是,手掌却不知为何湿润了。沾着水的拖鞋传来间歇性的吱呀声响。

她继续低下头看着书本,翻过一页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是村上春树小说中渡边彻那样仔细的读书家。在梳妆台前把爽肤水拍在脸上,拿过一本漫画,顺手拉上门帘,随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挪动身体让光线能够打在漫画的黑白纸页上。比起看漫画,观察她看书或许是一个更有趣的选择。

像小狗发现地上的食物嗅来嗅去一样用指甲在句子下方留下下划线,目光同与我对视的时候一般,聚焦在白纸黑字上,几乎不眨动眼睛,黑色的双瞳,看不出里面流过的任何波动,像南太平洋的海面那样宁静,深邃。

用余光观察了一会,还是把注意力投在手上贞本义行的漫画上。

不知刚刚发生的事情,为何她没有生气。对此我感到非常惊异,甚至有些恐慌。翻着漫画,不知所措。

她放下了书本,向我靠过来。

“呐,今天就算扯平了。”

“扯平什么。”

“都看过了。”

“看过什么?”

“身体。”

她认真的盯着我。为什么我拿浴巾的时候没有听到脚步声,而她却突然出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早已等候在了活动门的后面。还有一件事,我的浴巾平常是挂在浴室的门背后,肯定是她洗完澡把浴巾挂了出去。我才反应过来,其实真正应该像被侵犯一样大喊大叫的人是我才对。真是糟糕。

“原来偷窥的人是你。”

“啊?”

我想方设法尽可能委婉的给她解释清楚。她什么都没说,把头靠在我的胸上。发丝与肌肤的触碰。鼻尖传来洗发水的香气,是我用的沙宣。

“被识破了。”她瘫软下来,重量通过柔软的身体施加在我身上,我扭动身体抱住她。身体感觉有些热。不过我还不想进一步发展下去,现在不是时候。

“没事,就当扯平了。今天怎样。”

“没得说的。至少让我碰到了钢琴。”

她转过身,把脸靠上来。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她伸出手环住住我的肩膀,像蛇一样蜷起来。膝盖顶在了奇怪的地方上。

我直视她的眼睛。

“别。”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能等?”

“自然。”

“真是坐怀不乱。”她翻身躺在一边。

我关上台灯。

“睡吧。”

“嗯。”

回忆起不知道从何处看到的一句话:爱情不是来源于同对方交合的欲望,而是来源于与之共眠的渴望。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深沉,没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