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醒来已经是早晨七时二十分。白色的天光透过门帘的下摆映在地上。我想大概是阴天。

她还未醒来,左手收拢在胸前,右手伸出床的一侧。呼吸轻而有规律的进行着。我一点一点把身体挪出床边。穿上拖鞋走进浴室洗漱。

其实太阳早已升起挂在空中,在白云的包裹中显得无精打采。给客厅阳台的多肉植物浇上水,洗手,煎荷包蛋,烤吐司,热牛奶。

打开电视,调到静音。拿起桌上已经洗好的青苹果一口咬下。俯下身来盯着电视。喀布尔又发生了恐怖袭击,印尼海啸造成巨大损失。等等等等。世界动荡不安我们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理所应当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

毕竟也不能对事件本身带来多大的正面影响,自己过好也就可以了。

“早安。”她揉着眼睛拖着拖鞋悠闲的从卧室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边,拿着杯子喝下一大口凉白开水。

“吃早餐吧,已经做好放在厨房。”

她慢慢悠悠自己走进厨房拿出装着面包片和煎蛋的碟子,右手拿着装着牛奶的玻璃杯。又想起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今天还要排练。吃了这样的早餐嗓子又不能好好工作了。

“要回学校排练了。”

“嗯。中午做好便当给你送去如何?”

“自然求之不得。”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准时在天台见面。”

我拿起谱夹径直走出门。乘上公交车向学校进发。

学校的钟楼表盘显示着九时十分。

我迟到了。音乐教室与一旁天南星植物拥有相同颜色的防盗门紧闭着,可以听见教室里传出的歌声。试探性的敲了敲门,门开了,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布满皱纹眼眶深陷的脸。黑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白色西装上衣配着西装打底裙,整个人向外扩散出一种压抑严肃的气息。

“第一次见面就迟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快进去,你。”

不认识的中年女性,大概是学校临时请来的合唱老师。我打开谱夹,与一旁的廖杰核对我不在时候的进度。

“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一等奖。”

中年女性示意钢琴伴奏开始。前奏响起,女高音部开始,其他声部逐渐进入。很快就到了低声部。我能够感觉到气息从腹腔出入。

“停。低声部男声低了一个八度。男生单独跟我唱。”

中年女性转过身,左手伸出,示意钢琴伴奏开始,然后左手不停打着节拍。她起了声,男声响起。没有唱完一句词。她转过身面对我们,皱起眉头,用陶行知《稻草人》里的话形容,就像风干了的橘子。

“停停停。为什么音高还是不够?你们试试假声。”

我觉得气氛好像发生了什么改变。

“跟着我试一遍,一二三,走!”

阴阳怪气的腔调,就像一群太监有气无力且蹩脚地模仿女声歌唱。

“大概可以了。从这里开始,其他声部加进来。”

她转过身用左手打起节拍。

声音大致上是和谐的。

空调吹出白雾,钢琴伴奏的手在键盘上看似杂乱无章的按动着,出现了一个不稳定的和弦,和声进行渐渐趋于稳定,曲终。

中年女性拍拍手,示意合唱队休息五分钟。我坐下来喝上一口水,扭上瓶盖,望着隔断上油漆刷着的钢琴键盘图案发呆。

我心里重复着中年女性的那句话。

“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一等奖。”

合唱对我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以前同大家一起唱着曲子,心情很是惬意,我不要求能获奖或是怎样,当然,能获奖或许是一件好事,我更在意的是与具有相同爱好的人一起做 共同喜爱的事情。比如合唱。

一旦把功利加在合唱本身之上,我就从内心充斥最强烈的反感。

不知不觉休息结束,训练再一次开始。

出奇的顺利,中年女性打着节拍,没有说一个字。一直到了副歌部分。

嗓子开始有些紧张,开始有些颤抖,或者说是出现褶皱一样。毕竟还是没有习惯假声的切换,以及假声本身这种发声方式。

凳子传来细微的振动,本能感觉与身体振动的频率没有什么差别,或许这就是合唱的魔力,能使不一样的人产生共鸣。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偏转出微小的弧度。享受合唱这件事本身就很好了。

精神注意在中年女性,应该叫她“老师”,或者更准确的说“张老师”,的身上。即使是训练而已,她显然很刻意去控制了手挥动的速度与幅度。我知道她也很专注,她在付出全力,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这一遍很不错!”她笑了。

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得到了他人的认可心里感觉好一些。

“但是男生还是要注意一个问题,有人低八度。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只好让你们假唱了。”

刚刚心里对她的那一点点好感瞬间就消失不见。

假唱算是我的一条底线,我绝对无法接受这样一种为了获奖不顾一切,哪怕是做出假唱这样被众人所不齿行为的心理。

我一直最反感着功利心理,班上的一般学生也好,合唱比赛假唱也好。

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目的性”?唱歌唱就好了,跑步跑就好了,发呆发就好了。我们所喜爱着的难道不就是这些事情本身么?什么都需要注意结果么?结果就是最重要的么?难道结果好就会开心?

如何给“好”下一个定义?

结果好即一切好这句话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罢了罢了,如果好好唱的话就不用假唱了吧,我这是在先入为主。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触动。

勉勉强强结束了上午的训练。

离开室内天花板与空调的庇护,走出门外感受到的是温度变化带来的一丝晕眩感。咽下一口唾液,用耳机把自己与外界隔绝,我想尝试安静一下。滚动滚轮切换歌曲,注意到液晶屏上方显示着的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四十。

我赶忙冲上教学楼。

唐璐盘腿坐在墙边放着饭盒铺好的野餐布上。穿白色百褶裙,带一顶白色的布质宽檐帽,用手把包压在并拢的双腿之上。

“迟到了呢。”

“抱歉。训练时间谁也说不清楚呢”

“是你的话就无所谓。”

我坐下去伸手打开饭盒,与上次看上去差不多的三明治,只是没有放煎蛋。我慢慢吃了起来。

“你吃过了?”

“嗯。回了一趟家。今天训练怎样?”

“至少我不喜欢新来的老师。”

“顺其自然吧。”

“也只能这样了。”

我吃完剩下的三明治,擦干净嘴边的面包屑。

“多谢招待。马上就要开始训练了,先走一步。”

“加油。”

我向着她的方向回以微笑,转过头疾步走下楼梯。

下午的训练在一点二十分开始。简单开声之后开始对于演唱力度的训练。演唱力度的处理对于合唱的效果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情感的表达方面。

需要强调的地方也不多,例如跳音的适当加重与自由延长时放轻声音营造出一种飘起来的感觉。谱子上不时出现的渐强与渐弱。

高音部分男生便从此开始力不从心。用不上劲把声音放大。甚至还有人破音。

“停。男生这样绝对不行。如果下一次还是不能好好处理的话,就做嘴型不发声好了。”

我握紧了拳头,看得到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这次一定要做好,一定。绝对不能向自己所不屑的东西低头。

钢琴声响起,前奏开始,重复唱过无数遍的旋律,逐渐接近副歌部分。手心湿润了。注意到这些说明我还不够专注。必须把精力集中在指挥和自身气息的调整上。

唱出副歌第一个音高容易处理的音符,接下来的部分就不是如此轻松了。小结中央的换气与长音之前的偷气都要分外注意,用着假声不进行腹式呼吸,但是也很难受,如果想要足够的音量,就需要向外更快的排出肺里的气体,不断加强气息,声带收到的压迫也就越大,陷入了恶性循环。果然还是不行呢。

“停。既然这样你们就只能做做口型站在后面了。给我记好。”

我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虽然对此极度反感但我还是得坚持下去。毕竟答应了平时的音乐老师无论如何都要做好。

前面站着的三班长头发女生笑了。

“你笑什么?”我质问道。

她转过头来,看清她一脸的痘痘,一种鄙夷的眼神。

“我笑又怎样。”她用极其不屑的语调说着。

“幸灾乐祸有意思么?”

“首先请不要对号入座。其次为了合唱队能取得优异成绩,你们不唱又怎样?”

“那我们唱呢?”

“你倒是唱啊。”

我用歇斯里底的嗓音用力骂过一句。举起手想要用力扇下去,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低下头放下手。默然走出教室。眼睛已经湿润了。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假唱,我选择退出。”

教室里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意识到我被功利击败是一种必然。我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合唱”这两个字接着的“比赛”两个字。合唱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以功利为动力驱动的,至少这一次是这样。音量与假声支持的音高对于业余男歌唱爱好者来说难以兼顾,至少我们不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老师比我们更加清楚。她一开始所想要的就是让男生假唱。

我选择放弃抗争。因为我清楚如果我删下那一巴掌,或是直接质问老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直接面对的对手将是合唱队的大多数,甚至可能是所有人。 况且不去考虑成功与否的问题。即使成功了我能获得什么呢?无外乎是争得了一口气罢了。

如果我与同班的女生争论,胜利与否还需要深入讨论,如果胜利了,注意“如果”,我所能得到的只不过是口头上的一时占优,一点心理上的慰藉。进一步说,言语上的胜利能给我带来快乐么?显然不能,这件事的本质——“努力的目的是为了取得胜利”——完全违背了我拒绝功利的初衷。失败的后果我也无法接受。

其次,对于老师的做法我首先不置可否。作为老师,满足大部分学生的直接需求——获奖,是最重要的,所以功利心必须存在;少数服从多数——这是一直以来几乎公认的道理,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成就集体又如何;对于一个专业的合唱队指导,对于艺术必定是吹毛求疵。我想这大致上是她这样做的原因,她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好。

回到我的角度。为什么少数一定要服从多数?这与得到成绩就能获得快乐一样是一个伪命题。多与少,数量大的叫做多,少则相反。本质上是一个数字游戏。牺牲少数去成就多数就一定是正确的么?左边的铁道有一个胖子落轨,而右边的铁道有五个人落轨,火车必须向着铁道的一侧制动。如果向左,五个人得救,胖子去死。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对于胖子来说公平么?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少数是否应该服从多数的问题我想正是如此,没有准确的答案。

站在老师的角度来说,千真万确没有做错,几乎包括任何事情。对于我却无法接受。所以我选择离开,离开我曾所喜欢的事物。大家都做出了符合自己所认为正确的决定,我想这就很好。

输了就是输了,我不感觉后悔或是惭愧。我败给的不是同学,老师,不是功利,我败给的是这一切背后的什么。

心里的波动也慢慢平复下来。擦干脸上湿润的痕迹。离开了合唱队,周末仍然留在这件事学校也失去了意义。那就这样回家吧。

三点十分,午后夏日的阳光自然毒辣。沿着桂花树的树荫踩着砖红色的地砖,向着校门口的方向径直走去。一边走着,一边从谱夹中取出这次的合唱谱,纪念性质的最后看着谱子演唱主旋律。随手将它塞入路旁的垃圾桶。校门边上看见穿着白色百褶连衣裙的身影。

她向我打招呼。风带来她身上那股茉莉花的味道。我低下头,挤出一丝笑容。我现在没有心情笑。两人牵着手走在沥青铺成的自行车道上,鞋底有些粘乎乎的感觉,沥青的气味与草木蒸腾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像学校食堂那样奇怪而又自然的嗅感。

花式咖啡被搅拌的样子,沥青在阳光炙烤下微微融化的触感,心里粘稠沉重的感情,事物之间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相似之处。

在车站的广告板前站立着,公交车不久就到站,那是向着城市的另一端开去的公交车。

我拉着她的手,一前一后走上车,投币,一步步踩着楼梯上到双层巴士的二层。并坐在倒数第六排右侧的双人座上。

我不由自主望向窗外,不停变换着的窗外景物,差不多高矮的栗树,楼房,车,人,不停向后流去,时间却不停向前,我可以预知前方将要出现什么,但我无法预言时间。我所喜爱着的东西在时间的流逝中不停发生改变。时间是残忍的,窗外刚刚出现的景物在下一秒就可能发生改变或是不复存在。就像我无法与少数服从多数的诅咒抗争一样,我无法与时间,趋势,这些整体的和有规律的抽象物体抗争,输的永远是我。

所以我要珍惜现在我所拥有的东西,不仅仅是唐璐,还有我现在对世界天真的认识,还有真诚用心有人情味的时代。时间的冲刷将洗净这一切,喜欢也好,天真也好。

两人无言坐着,猜测不到对方的想法。坐上一辆开往错误目的地的车,一直坐着不动,也不记得这辆车从起点到目的地反复运行了多少次。我们不知道目的地,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要乘上这辆错误的车。只是没有目的的从城市的一端向着另一端前进。沉默的尴尬从何而来也无从可知,我不想说一句话,胸中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她大概体察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一直朝着我所望向的方向延伸着视线,猜测着我现在的感受,或许。

车窗外的太阳已经开始向着西边缓缓落下,光线染红整个傍晚的天空。

我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

“我可以抱你么?”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想要从她的眼神里得到回答。

“随时都行。”

我微微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挪动身体,向着她所坐着的方向伸出双臂。从她的手臂下方穿过,在背后会合聚拢。我把脸贴在她的胸口,不由自主的大哭了起来。

我抬起头,把手收回来放在腿上,转过身体。

“谢谢。”我用右手擦干眼角的泪水。

“如果要哭或是有什么想要倾诉出去的只管找我好了。”

“我好像也说过这话。”

她低下头顶起眼镜,然后对我微笑。

“别在意啦。”

心意传达到了就行了吧。

我们在市中心下车,与我们相遇那天傍晚一样的景色。微微泛红的天穹,公交车站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水晶葡萄饮料的广告在白色光线的照耀下映着淡绿色的光。街边商店的灯光从街道的一端传递到另一端,眼角印上多彩的光晕。

“车应该还要等很久,我去买杯奶茶好了,就当作今天的谢礼好了。”

“嗯,去吧。”

我向她挥挥手,转过身。

“要草莓奶茶,不要放珍珠。”

买过一杯苏打水与她要的没放珍珠的草莓奶茶。粉色的草莓奶茶,象征恋爱的颜色。

递过奶茶,我一口口啜着苏打水。

“多谢。”她笑着把吸管插进去。

“唐璐,你有想做的事情么?”

“比如?”

“就像以后要成为职业钢琴师之类的啊。”

“职业钢琴师啊,我想我已经做不到了呢。”

“举个例子而已啦。”

“举个栗子。”她举起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会痛的啦。”我下意识的抱住头

“开玩笑啦。想做的事情除了成为钢琴师也是有的。或许是成为医生。”

“医生?”

“嗯,”她用力点点头,脸上好像写着认真两个字,甚至镜架滑到鼻梁上了都没有注意到,“妇产科医生。我非常非常喜欢小孩子。肉嘟嘟非常可爱呢。”

“很好的想法呢。”

“夏澄你呢?”

“嗯.....”我望向远处,低头吸下一口苏打水,“或许是像我爸妈那样在大学教书。”

“啊!夏澄的爸爸妈妈是大学教授,很厉害呢。”她睁大了眼睛。

“但是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也很出色啊。”

“怎么说。”

“你很温柔,会煮饭,看过很多书,会弹吉他,成绩也是数一数二。”

“还有一个漂亮会弹钢琴而且同样会煮饭还有看过很多书的女朋友。”

“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夸奖我。”她顶起眼镜。

我才发现她今天没有提包。

“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比如吃饭什么的。”

“我想和夏澄做色色的事。”.

“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今天出人意料的活泼,我们在站台上聊了好多,从理想一直聊到怎样做饭。

“今天很开心呢。”

“即使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看到了你好像放下一切的直率笑容,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她把奶茶瓶子扔进垃圾箱,站到我的面前。

“我笑起来好看么?”

“当然。”

她笑了,可我还是注意到她映着街道光晕的瞳孔中像背景音乐无法消散的一抹悲伤。

已经等了半小时了,公交车仍然不见踪影。

我牵起她的手。

“走回去好么。”

“嗯。”

仲夏傍晚小城的主干道仍然说不上是车水马龙。沿着马路向城市的西边,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风吹拂在脸上带来些许凉意。

道路向前延伸,走过一座桥,桥旁是变电站。桥下是我们开始交往的那天早上所走过的湖,湖边点缀着点点灯光,湖上游船来来往往。

这座城市很小,从市中心走到我们住着的地方仅仅需要二十分钟。

“明天见!”她回头打过招呼。

“嗯,明天见。”

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彼此。

到家脱掉鞋子,望向墙上挂着的钟面,已经八点二十了。肚子埋怨着发出咕咕的声音。

但我现在没心情吃任何东西,随意煮了一碗泡面看着电视吃下。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原本想去指导班级合唱比赛的好心情也被那个女生泼了一瓢冷水。

我答应了廖杰要去帮忙,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况且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明天就同廖杰说清楚吧,即使我退出了学校合唱队,我也一定会协助他知道班级合唱比赛结束。

草草洗漱然后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