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向日葵开放着的田野中,真实到能辨明土壤颗粒的边界与感觉到天上传来的热度。
我在公路边坐下,默默凝视这田野里密密麻麻的向日葵。看看自己的手背,不知为何变得又白又嫩,就像唐璐的那双手,尤其是还有着纤细的手指。身上的衣服感觉莫名其妙的宽松,果不其然是一条希腊风格的白色长裙。径直沿着公路边,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进发,路长的有些不切实际,除了我以外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人。更别谈有车子路过。
太阳始终挂在天穹的最高处,周围没有风,背后有些湿润,我低下头能看见胸部的隆起。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双腿之间,那个碍事的器官还在那里。
这时天突然黑了,我看见自己的形象显示在镜子一般的空无一物的不能称之为夜空的世界上方,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脸孔:短发,没有胡子,但是至少看得到胡茬和胡青。我的左右出现了同样的幻影,从一个分裂到两个,然后是二的十次方,直到分裂到肉眼难以辨析。
我惊醒,抬起头望向天花板。衣服不知何时脱在一边,墙上空调的工作指示灯灭了,台灯也无法打开,停电了。我打开窗,望向寂静的街道,坐在窗边扇着扇子,躺倒在堆叠平整的干净衣物上。
第二天做好出行的准备,出门定好火车票,帮她做好出行准备,吃了一餐令人反胃的破烂面条,回家大吐特吐,然后一个劲看着电视。
仍然没有任何紧迫感的出行。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假期间旅行罢了。
出门那天她带着的仍是那顶白色的大檐帽,黑色的眼镜衬托着脸的文静秀气,超宽松的印着英国国旗的T恤,一条修身的浅蓝色牛仔裤,及腰马尾整齐地束在后背,手上提着那个棕色的公文包,看上去还是装的满满当当。
检票,硬座上方放好我的行李,她抱着那只公文包。我推开窗户,火车初始行驶的不很快,风能通过窗子流进车厢,闻到阳光蒸腾着草木的愉悦气息,耳边是火车前进时压着轨道轰隆轰隆的声音。
窗外的景色不尽相同,无外乎是密密麻麻种植着一排排的桉树,斜织着各式杂草的山石以及看得见尽头是石灰泥砖房的田野。车厢里有人抽烟,大声喊着我无法理解的方言,扑克牌敲击塑料桌面的声响与喇叭传到耳边的刺耳军乐让我有些无法忍受。
我打开随身听,把耳机塞进自己的右耳,另一只塞进她的左耳,切换到鲁宾斯坦弹奏的《海登堡变奏曲》。
火车渐渐加速,我关上窗户,远方天际乌云与白云的边界清晰可辨,不久水滴打在玻璃上。她靠在我身旁,我拿出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我们在那里不会有相遇的机会,说不定我们会出自同一个波卡诺夫斯基组别。
前天她那轮笑容仍在脑中挥之不去。川端康成笔下驹子的嘴唇,那像美极了的水蛭环节那样的嘴唇,在她脸上合适的位置弯曲出一个不自然,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弧度。那一日火焰旁的我丢失的具体是什么,对这些东西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头绪,但我很明白我在害怕着什么,害怕她会去那个我难以接近的地方。
耳机里滚动到披头士的《yesterday》,然后是《In My Life》“In my life,I love you more.”不停默念着这句话沉沉睡去。
到广州的时候已是黄昏,北回归线上的黄昏。见到黄色的光线填充天穹的奇妙天象。我们牵着手在马路上前进着,到汽车站,买过大巴票,前往那个海边小镇的票。
大约五小时的车程,接近零点,在车上看见城市的点点灯火,我知道这里的人们在这个时间还在喝着茶坐在电视前聊天。
那辆熟悉的蓝色雅阁早已停在汽车站前,我从远处便能够看到前灯放射着的白色灯光。
帮唐璐提过行李,一个蓝色的阿迪达斯书包,她拖着我的行李箱,我们向着那辆车走去。我的父亲,完全与印象中一模一样,高个子戴着音色镜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白粗条纹的POLO衫,从车上走下来弯腰打开车的尾箱。又抬起头仔细打量唐璐,笑道:“夏澄你小子挺有艳福,不过什么时候给我抱个孙子或孙女啊。”
“只是同学啦。”
“伯伯好。”唐璐点头,伸出左手,我父亲站直握过:“你好,我是夏澄他老豆,教夏叔叔好了,听上去年轻点。”
“夏叔叔好。”唐璐微笑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在我们家住下好了,我想夏澄这小子也是这么想的对吧。”他打开车门,车子里放着中村美律子的演歌,我爸最喜欢那一套。
“歌词好羞耻...”我鼓起腮帮向窗边偏过头,“换换吧。”
然后就是五木宏和小林幸子,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为什么只有演歌啊。
“没关系啦我听不懂。”唐璐靠在车座上,“对闽南话我可是一窍不通,这是闽南歌对吧。”
我差点撞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这是演歌啦...唱的是日文。”
车内的空调打的很低,我爸怕热。
开过少先队员的雕像,穿过学校大门,排满学生遗弃自行车的楼旁是一座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物,我家就位于这栋楼的四楼,浴室的方向亮着日光灯的白色灯光。
爸爸点燃一支中华烟站在楼下吸着,他其实不怎么抽烟。
楼道仍是记忆中的那样干净,这里的人有个习俗就是洗楼梯。
“注意上楼走楼道中间,墙是用石灰抹的,粘到的话衣服会脏的。”
我按下铁门边的门铃,妈妈穿着一袭睡衣,还是以前的样子,戴着眼镜,奇怪,为什么我家就我一人视力好。
我提着行李走进门,妈妈笑着与唐璐谈论着什么。
电视机开着,凤凰卫视的记者采访着某个世界冠军。家里的大黄猫懒洋洋趴在木制沙发上,我坐在它旁边,摸摸它的脑袋,它享受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家里有一股好闻的烘焙香味。
放好东西,唐璐先去洗澡。
“那是男孩子吧。”妈妈说话的声音有些严肃,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我还是一如既往尊重你的选择,你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行了。”
“哦,知道了。”
洗过澡一个人躺在书房里,唐璐去我以前睡过的房间睡下,需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叶芝有一句诗:“责任始自梦中。”
恐怕我一直活在梦里。
窗外樟树在风中摇动着枝条。
次日的清晨,与内陆的那座小城没有多大的区别,甚至连太阳升起的方式都几乎一模一样。桌上放着面包与热牛奶,玻璃杯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是妈妈工整的字迹。
“今天回实验室有事情,好好玩,家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放在电视机旁。”
我走进唐璐睡着的那间房间,陈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包括严严实实用布盖着的钢琴上放着的史努比玩偶,粘贴在墙上的巨幅欧文海报,书柜上小说的排列方式。我躺倒在唐璐身边,一旁的琴凳上放着她的公文包,蓝色书包随意放置在地上。眼镜在钢琴顶上。
她转过身来盯住我的双眼。
“你妈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是的。”
“有什么打算么?”
“她叫我自己负责,我们家里就是这样的,无论做了什么,自己承担责任。”
“听上去就像想做什么做什么。”她恢复平躺的姿势,不久坐起,伸出手像猫一样爬上琴凳。
“小时候学过钢琴,夏澄又对我说谎了。”
“那根本不能叫做学过,断断续续学了三年就放弃了,因为神经衰弱,经受不了长时间的训练。”
她叹了口气。然后掀起琴上盖着的布,推起琴盖。
“能够再来一次四手联弹么?”她指着谱架上放着的已经有些发黄的《卡农》四手联弹谱。“这个谱子我也弹过。”
我吃力的在键盘上按下一个不熟悉的和音,手指已经不太习惯钢琴的手位了,右手留着的指甲更是不方便按下琴键。不知何时在这间屋子里与何人演奏过《卡农》。
熟悉的旋律不协调的从这台很久没有弹过与调音的钢琴中流出,指下的按键手感非常生硬,但是对这样的力度很是熟悉。对于手法的不熟悉导致一连贯的错音,不过大致上还是能够做完弹奏全曲。
帕拉贝尔的卡农,主旋律的音符从之间飞跃而出,极其温暖的和音。
猫跑到我身边蹭了蹭我的腿部,唐璐惊喜的俯下身。
“好可爱,”她把猫抱起放在膝盖上,从头到尾有些力度的拂过猫的身体,然后用指尖挠动猫的下巴,猫伸出粉红色带着看不见的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她的皮肤。
猫从她腿上不耐烦的跳下来跑到床底。
我走出房门,从柜子里拿出本地的特产绿豆饼放在桌子上,洗漱,用过早餐,她与我的步调大致相同。“今天在市里走走怎样?骑车吧,别看这里破破烂烂,但是有趣的地方还是不少的。”
“好的。”
从楼下车棚推出两架看上去还不错的山地自行车向白色的大门走去,道路两旁种植着要打的棕榈树。草地附近不时传来蛙鸣。身后是巨大的白色建筑物,那是这不怎么出名的医学院中唯一的教学与行政建筑。路旁摆放着自动贩卖机。
穿过大门,在有些脏乱的马路上不停踩动着自行车踏板。路旁一所中学门口写着“聿怀中学”四个大字,看上去莫名觉得有些违和感,真是奇妙的巧合。
路上传来各式早餐的香气,海滨路近几年才建成,视野非常开阔,视线可以越过海湾看到城市的另一端。近海的颜色是台风过后的土壤般的黄色,风吹来海带着咸味的气息。望向东面新城区高大的楼宇,从颜色上,现代化的银色外墙与深海蓝色的玻璃幕墙与古旧的棕色墙面,也可以与老城区矮小杂乱的低矮小楼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
愈是西城区就显得愈发古老,那里也正是我们的目的地。没用多少时间就从城市的一端移动到了另一面,这个海边的小城至少在尺寸上与那个内陆小镇差不了多少。
街道有些狭窄,有些地段甚至两辆或是一辆车子就能把马路堵个水泄不通,阳光透过樟树浓密的深绿色叶子倾泻而下,热度透过衣服,能感受的到北回归线以南阳光的毒辣。
老城区的建筑物向外扩散出一种沧桑的气息,上个世纪初华侨在这里修建的洋楼的灰色墙壁已被时间侵染得带上了些许拙劣的黑色。
我们的自行车穿梭于这带着时光的棕色的城市老巷之中,可以听见从不远处以“小公园”为名的地方不知何人反复放着马友友的提琴录音。早已弃用的百货大楼墙垣上雕刻着的浮雕仍诉说着几近十年以前这个地方曾有的繁华。透过早已没有玻璃的窗台可以见到天花板灯座上刻着的花纹的精美,墙上的腻子还没怎么掉下来。建筑物本身还留存着当年的光彩,墙壁上却不规则地排列着苔藓、蕨类植物与爬山虎。
路边的小店卖着儿时常吃的蛋挞。我买来与唐璐一同坐在百货大楼门前广场正中央的凉亭石凳上体会着酥软的蛋挞皮与适当的甜味。
“这里已经破败腐朽了,不过至少食物还是以前那样的好吃。走吧,今天带你什么都吃一点,感受一下潮汕小吃的风味。”我踹起自行车的撑脚,她跟上我,拨动铃铛。
吃了路边淋上融化红糖的奇特豆花,吃以“粿”字命名的各类食物,炒粿,咸水粿,韭菜粿,买过一大碗粿条吃完,又点上鸭母捻。
“啊,满足了。”她揉揉肚子,然后呡下一口茶。
“其实好吃的东西还有不少啦,现在吃不下的话回去好了。”
“再走一会吧。”她用食指顶起眼睛桥,之后低下头,然后把手握在公文包的提带上,我看见她握紧了拳头。
“什么时候回去你来决定好了。”我摸摸后脑勺,感觉她有些奇怪。
“今天晚上为你准备了这里最有代表性的食物。所以大可不必中午就把肚子填的满满当当。”
“多谢。”
推着车在城区中走着。就像我们在来时的地方所做的一样。
回到家已是下午3:57。洗过澡,喂猫,趴在床上看书。她做在一旁不停翻动我曾经练过的曲谱,在键盘上按出和音。
“有个问题,问问可以么?”
“当然可以。”
“如果我主动要求分开,你会执意继续下去么?”
“自然不会,因为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会对你的行为做出任何干涉,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仅仅是这样么。”
她盯着我,眼神向外流露出什么。她再一次顶起眼镜握紧拳头。
我长呼一口气:“只能是这样。在这种事情上我是无能为力。”
我低头,鼻子撑在席梦思上。
她把头转向钢琴,手上的节奏进行开始变得不稳定。
我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事。”她又转过头来笑笑,“因为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还记得么?要一直在一起呢。”她说话的声音分明在颤抖,“但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你绝对会继续。你是这样的人,从第一天遇见你我就能感觉得到。”
“嗯,或许吧。”我抬起头。
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过电话。
“夏澄啊,晚上爸爸妈妈不回去吃饭了,你们自己随便安排。”是妈妈的声音。
“知道了。”
“今天晚上就我们自己去了?”唐璐顶起眼睛桥。
“是的。我爸妈他们最近忙...一直忙。”我低下头,把手机随手扔在床上。
我继续翻着书页。
坐上出门不远处的九路公交车,到城市稍微靠东的城区附近。那家亮着黄色白炽灯光的牛肉馆就坐落在灯红酒绿的小街一角。
店员说着唐璐听不懂的潮汕话,我用普通话回答。
汤锅不久端上桌面,服务员打开燃气灶。然后陆续端来牛肉、生丸和牛百叶。我往牛肉上倒上一层油。
“倒上油牛肉煮过之后才会嫩。”我把筷子尖放在锅里稍作消毒。
锅里逐渐冒起水泡,玉米在汤中浮上浮下。
“汤锅放玉米是很特别的煮法啊。”唐璐夹出一块玉米放在碗里凉着。
“这里的汤锅都这样,所以说是潮汕风味嘛。”
我倒下牛肉,不久颜色变深,放在装满棕色沙茶酱的碟子里,用筷子不停拨弄,然后夹起塞进嘴里。她没怎么动筷,可以说把某种感情隐藏在细微面部褶皱中,就像河床底部的石头,在流水的冲刷下似露不露。
或许是我多虑了,但我分明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了?是不习惯么?”我吞下嘴里的牛肉。
“没有这回事,”她露出不无悲伤的笑容,“很好吃呢。”
我向她碗里夹去牛肉,然后看着她吃下一口,她每吃下一块,咀嚼的次数都是十二次。面部的微妙动作使我加深了一丝担忧,不过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夏澄帮我夹菜,记住了。我不会忘掉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的,”她把筷子含在嘴里笑了笑,“明天是要坐船吧。”
“是啊,很大很大的一艘船,可以看见鱼从海里跃起,就是那种有翅膀的鱼。”我用双手撑住下巴,努力去挤出一点笑容。
“和你在一起真的经历了很多呢。还记得我们刚刚见面的那时候么?”
“当然。”
“你摔倒那会,我也就是像平常对其他人那样伸出手吧,在触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特殊的,会成为对于我很重要的人。在天台会遇到你也是让我意想不到的,真是有些命运性的巧合。”
“所以能一起顺着这条线走下去么?一直走到线段的另一个端点。”
“如果能做到的话就好了。”她笑了笑。
随后我一个人付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