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此之后第三天就是散学典礼了。

白老师在班上宣布了我考的年级第三与生物竞赛省级一等奖的消息。班上没人说话,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继续翻动着抽屉里的课外书。

听着老师讲着考试的情况与放假安排,我望向窗外的青空,食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心里默默数着次数。窗外的蝉鸣默契地振动着,如潮水一般时起时落。麻雀在电线上吱吱喳喳。

铃声响起便预兆着暑假的开始。

我的照片挂在墙上的光荣榜上,照片下方P上了一朵大红花,对这样的审美我向来是不屑一顾。

唐璐站在那面墙前的树下出神。我悄然走近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面部的线条绷紧的极其不自然。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生日快乐!”我牵过她的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睁大眼睛显得有些惊讶。

“秘密,同我准备的礼物一样是秘密哦。”

“哦。”她低下头,眼神中流露出挫败感,面部表情从始至终都显得不大自然。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死死地扣在包带上。

她先回家。

我订蛋糕,在她家楼下乐器店用攒了半年的钱买了一台雅马哈KB-180型号的电子琴。到市中心拿到蛋糕,买一束花,背上琴,敲开她家的门,已是6:13.

她开门,手上拿着面巾纸,弯曲的眉毛粘附在眼睑的皮肤上。

“生日快乐。”我说着把琴袋放在餐桌上,插电打开开关。

她看见电子琴吃了一惊,走过去轻轻抚过键盘表面,手指划到中央C按下白键,带着些许生硬的合成钢琴声音响起。她摇了摇头,微微低下的脑袋抬起,凝视着我。

“手感不对,声音也不自然。但是这是夏澄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非常感动。”接着她又按下一个G和弦,慢慢弹奏起《午后的旅行》。

我会想起儿时曾在家中与父亲一同听过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版本。令人怀念的主旋律。

我给蛋糕插上蜡烛,却发现手上没有打火机,走到灶台边上用煞风景的方式点燃蜡烛,她一口气吹灭,然后闭眼许愿。

太阳仍旧没有完全落山。蛋糕被切的七零八落,巧克力的碎片掉在一旁,活像八国联军洗劫过的圆明园。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给我递过一块。

她在夕阳下应在墙上的身影很是单薄。

门铃突然响起,我走去开门。

是唐璐的父母。她父亲垂下眼皮,向我点头。我走到一旁的沙发边不说一句话。女人把自己带来的蛋糕放在门边,然后笑了笑:“生日快乐,子成。”

唐璐打开餐桌上方的灯。

男人先开口了:“真的很对不起上次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不过...那件事你真的不用再考虑么?”

唐璐用力俯下身,双手砸在木质的桌面上,空气凝结了一般,这短短的几秒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抬起头,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在这件事上我绝对不会妥协。现在放弃也无济于事你知道么?”

她父亲推出凳子坐了下来,低着头玩弄一会手指,识趣的一言不发。女人赶紧靠在一旁:“现在你无论怎样我们都能接受,但是不管怎样你能暂时停止服用药物么?身体是最重要的。”

“还轮不到你来关心我,以前你该说这话的时候说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你脑残也要有个限度吧,大妈。”唐璐用食指着女人的脸。

“即使是彻底断绝关系你也要这么做么?”她父亲抬起了头,用双手撑住下巴。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还是乖乖闭上了嘴,这种时候插话也只能造成混乱让唐璐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现在去民政局啊?搞清楚点情况行么?怎样都好请你们赶快滚出我的生活。”

“那么学业呢?不靠我们的关系你还能继续念书么?我觉得搞不清楚情况的人是你吧。”

唐璐再一次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把面前瓷杯里的茶水一股脑泼在男人的脸上,声嘶力竭大喊道:“别想用这个勒索我。”

然后她坐下来,死死盯着男人的双眼,我看见男人面颊上的肌肉动了,看不清他面部的实际表情,不过我知道他在笑。

唐璐时不时用余光瞟我,氛围开始变得凝重。然后她的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动到我的身上。我能看见滴下的泪滴折射着黄色的白炽灯光线。

“能让我考虑一段时间么。”她的语气突然平和下来,话语中夹带着哽咽带来的中断,“不过你们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凝视着低下头的唐璐,我知道她在这方面不会做出任何妥协,而且是绝对。但是不知为何这时我心里的某种信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动摇。我已经能从另一个次元看见她内心在随着所有人的话语左右摇曳,或许。

沉默继续锁住空气许久。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暗了下去,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低着头。男人站起,拍拍唐璐的肩膀,然后走进我,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语:“明天晚上能来吃餐饭谈一下么,请务必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点下头。

“谢谢。”男人竟向我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先走了,子成,保重身体。”女人不停擦着眼睛。

“不送。”唐璐一直望着我的方向,头偏转的角度完全没有改变,声音有些颤抖。

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剩下的是窗外恒久不变连绵不断的蝉声。我们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楼下响起汽车马达发动的声响。

“陪我出去走走好么。”她站起,拿过公文包,“去我们曾经寻找萤火虫的地方。”

我答应。她笑了,笑的很勉强,嘴角有些颤动。

山路台阶的石板路间留存着我们曾经到过这里的记忆,就像四周的树与萤火虫身后弧光与路旁山石上的纹路所做的一样。曾漫山遍野开放着的紫红色凤仙花悉数凋零枯萎,萤火虫尾部的微弱蓝光与星光一同黯淡。

她盘腿坐在地上,手上不知何时拿上了一个厚重的棕色笔记本,我或许知道她的公文包为何总是那么沉重。

她翻动着本子,呼吸随之不断加重。笔记本上的字密密麻麻,在黑暗中不怎能看清。纸张响起撕裂的声音,一张一张的散落,散落。

打火机的火焰在她手中摇曳,右手挡住风保证火焰不会熄灭。她俯下身,火焰向着下风向蔓延开去。我仿佛在火光中一点一点燃烧着的有些发黄发皱的笔记本纸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久那幻影便被黑色的碳所同化,与四周环境的黑暗融为一体。她镜片上映着橙黄色的火光,挡住眼镜下眸子里不停留动着的感情。水珠顺着光滑的被火光所稍微染黄的面颊不停留下,像是屋檐滴下的水珠那样,映着正在把回忆带到另一个世界的焰影。书脊在火焰中胀起,装订用的白色细线从下到上颜色渐渐加深,随之像拥有着同一命运的书页碎片被风撕开。

她从包里拿出上次曾给我看过的那一沓照片,像珍宝一样在手心摩挲着一遍一遍看过,然后双手将照片送进火种。塑料相纸的表面开始皱缩,出现不知道比脑回路看上去不知锐利了多少的线条,人像随之变得扭曲,直至相纸缩成一团。

她站起来向我的方向走近一步,白色的连衣裙染上了火的颜色,就像北欧神话最后黄昏里出现的瓦尔基里。她背过手,低着的头马上抬起,向左侧过一个微妙的角度。她笑了,经过美丽的睫毛仍然带着濡湿的痕迹。

“把记忆毁掉才能重新开始。”

她慢慢向前,站在我跟前把头抬起,贴住我的嘴唇,只是一秒,然后右腿后退一步左腿也是立即跟上。

“就让新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吧。”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像面部涂着彩色问纹路咀嚼着叶子的印第安战士一样对着火光回忆先祖般出神。

这是祭奠另一个世界的什么的仪式,她的回忆与我身上留存的什么作为仅仅的祭品被带去了我们所不能感知到的那里。

仪式随着火焰的渐渐熄灭结束。我们随着热度的流逝从梦中醒来,蝉鸣像海浪一样淹没了余焰的声响。

“我想在你诗化的初始记忆中留下今夜不停旋转的星空,同我一起凝视着的美丽夜空。”

“上次曾说过要在那里的凉亭过夜。”她踩灭余烬。我用一个巨大的塑料袋清理干净,扔进一旁打着金富士胶卷广告的垃圾箱。

记忆竟是像食物一样受用之后就被排泄出去的具有悲惨命运的物件,我不禁为人类这个可悲的物种感到悲哀。

在山腰处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数着柱子上刻着“到此一游”与情侣们虚妄诺言的数量。她枕在我的腰上望着点缀着点点星光的天宇,泛着蓝黑墨水颜色的天宇。

“数羊可以帮助睡眠?”她直视着我。

“对于我来说不大顶用。”我望向天空,“数星星就不清楚了。”

“我试试。”她稍微抬起头,伸出右手,时不时从她指间的留白流过几点萤火虫的光芒。“一、二、三...”

天上那颗卫星在夜空这弧形的天象仪表面上划过一道看不见的白色曲线,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她的手指在这时慢慢放下:“236,237...”

不久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尝试着低下头靠在她的肩上睡去,耳边却传来蚊子的嗡嗡声,手上的瘙痒传遍全身,隆起指甲盖大小的蚊子包,我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去挠痒或是扒开耳边烦人的蚊子,吵醒睡着了的她。

我久久的望着天空,看不到曾几何时留存于记忆中的璀璨银河,究竟是怎样留下好像浮现在眼前的美丽景象的记忆的呢?我不得其解。

眼皮变得沉重,恢复意识的时候夏日的天光已然大亮,随身听表盘上显示着4:36。远方地平线上看见那轮初升的太阳。

天穹起初白的是有些不自然,摄像般留下阳光鲜艳的墨水,延时曝光的照片般的迷幻色彩,一张莫奈风格的印象派作品。华贵耀眼的金黄色光芒改过四周一切景物的线条,不如说是线条逐渐溶解在了那包容一切的金色光辉之中。

我很专注的看着太阳,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她一直站在身后。

“你醒了。”

我默默手臂,触电般的瘙痒再一次从腿传到头部,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浮肿了一样臃肿。

“很难受吧,B型血的话就不会这么吸引蚊子呢。”她轻抚我的手臂。

“O型血的话就很受蚊子欢迎,难怪是全能供血者。”

“不过真的好像有着么一说来着,这是科学。”

下山,走在林间的石砖路上,脑部涨的我几近晕死过去。回家一定得好好补觉。

在院门口挥手作别。回到家,那盆黄金香竹隔着纱窗摇曳着枝条。冲凉之后躺在床上,沉重的睡意立即向我袭来。昏天黑夜的睡了下去。

手机响起的时间是下午5:37。我被这令人厌烦的声音吵醒。按下通话按钮。

“你好,请问是夏澄么?”一个近期曾听过的男声,不好判断是谁。

“是的,请问是哪位。”

“我是唐子成,不...唐璐的父亲。如果方便的话晚餐出来吃可好,在她的院子门口等你,六点二十这样到可以么?”

我迟疑了一会:“好的。”想起了昨夜答应了她的父亲,如果这个时候拒绝未免有些失礼,虽然我实在不是很想去。

挂断电话,捂住额头,撕裂般的痛楚从脑海伸出蔓延开来,于是我重新躺下。

用一件灰色纯棉T恤与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尽可能把自己打扮的稍微成熟一点,顺便照照镜子梳理头发。

院子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高尔夫轿车,后座的门好像看见了我一样在我面前打开。看见唐璐的母亲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质感看上去相当高级。

我接着迟疑了一会之后把身子挤了进去。车里放着张学友的《相逢总是在雨天》。我拉上门,车子安静启动后平稳地行驶在柏油路上。

女人上下打量我,首先开口:“还算是个好小伙啊。”

“成绩也不错。”他父亲直视前方握着方向盘加上一句。

“过奖了。”我礼貌性的回以微笑,我能看见挡风玻璃后的那块后视镜中自己的冷漠眼神。

“事情到那里再说好了。普通的中餐馆,只是吃餐家常菜,招待不周请你不要介意。”

“哦。”我对这充满家长气息的语气毫无反应,不能说“喜欢”,也不能评以“讨厌”。

北方风味的中餐馆,服务员很快端上了面条饺子还有一些菜肴。我等他们动过筷子之后夹过菜放在碗里受用。

“她的事情你很了解了吧,关于她的性别,经历,等等等等。”

“不算,但是大致上是知道的。”我放下筷子,用手撑住下巴,“所以呢?”

“我们请...你...能不能....离开她,就算为了她的前途。”

我注意到他话语里的迟钝方式的微妙之处。眼角稍微抽动了一下:“我不清楚自己离开她与否孰好孰坏,所以请你不要妄下结论。”

“我们准备送她去加拿大念书。她的成绩不是很好,至少现在。但是我们这么做之前只对她有一个条件,恢复男性的外观,但是因为你就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对他父亲的态度很不满意,冷笑之后还是愿意听下去。

“我们不会强迫她去做,因为意识到我们一直所采取的方法有着根本性的错误,是我们害了她。”她母亲直视着我,眼睛里有一些晶莹的东西。

“包括我上次,天哪。居然删了他一巴掌、”他父亲捂住额头,把额发猛地向上推起。

“说这些现在也没有任何用处吧,你知道我不会放弃。虽然这在你们眼里看来或许很自私。”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没有发生任何动摇,“你们自己犯下的错误与我何干,我只是遇见我所喜欢的人然后与她恋爱,仅此而已。”

男人这个时候竟然哽咽起来:“我们只是普通的中产阶级,养这个儿子真的是很不容易。我们一直做着的只是我们认为,或者说出于我们的角度,对他,对他的将来,打下在我们眼里看来更加扎实的基础。但是我们不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不时用右手擦着眼角,我对此不屑一顾,扭过头望向玻璃外的马路。

“现在意识到又有何用。你们让她回到男性的外貌也无济于事,徒然增加了她的不完美,罢了,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接受呢?让她好好做一个女孩子,不用承担你们所谓家业的压力,好好学习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躺在自己所爱着的人的臂弯里。”我使劲拍了拍桌子。

“请你也为我们考虑一下可以么?我们做生意的有这些传闻不大好做的。”

“能有什么影响么?自私的只是你们罢了。当作她之前17年不愉快日子的补偿难道不行么?别忘了当初你们是怎么把她赶出家门!还说什么不要再见面与断绝关系之类的傻话。”我大声喊道,“你能不能真正的去为你的女儿做点什么?哪怕仅仅是承认她。”

我再次用力拍下桌子之后跳起身来。周围人都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继续死死盯着男人。

男人无言低下头。

我背过身准备大步跨开走出门,男人这时突然跪在铺着红地毯的瓷砖上:“求你了,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我头也不回就走出饭店,天上的青空流着航迹云的痕迹。我径直向着唐璐家的方向跑去,真是不可理喻的父母。

唐璐开门,亮着灯光的桌子上放着信纸,我不知道她在写着什么,她走回去把信纸收进抽屉,然后清理桌子上一堆白色的手纸。开着的电视上放着欧洲杯集锦。看到电视上的菲戈和小罗,这是葡萄牙的黄金一代。然后喝过桌子上泡好的茶。

“今天你去见他们了吧。”

“嗯。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满口的谎言。”

“他们就是那样,自私的说谎鬼。”她握住杯把,右手托住杯底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下一口然后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平时大上不少,线条有些刻意。我注意到她睫毛上的泪滴,这是她哭过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的痕迹。

“你有什么打算么?”我一边换台一边问道。

“尽早摊牌。我...要继续。”她迟疑了一会才吐出“我”字之后的三个字眼,但是后面那三个字咬的非常坚定。

“祝你成功。不,祝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我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说出这样幼稚的台词。

“但愿。”她苦笑道。

“那我先回去了,没怎么吃东西,也不想麻烦你了。”

“慢走。”

她把我送到楼下,我回头看到她在焦黄的楼梯灯光下有些单薄的身影,然后独自迈步走进人行道上方的白色路灯灯光里。

回到家联系了爸爸,告诉他买好四天后家乡轮渡的船票。

“哦,夏澄是要回来了么。爸爸妈妈还是很忙呢。要带同学回来?同夏澄是什么关系呢?莫非是女朋友?”

“差不多就那样吧。”

“男朋友?”他提高了声线,“夏澄还有这样的癖好么?”

“当然不是,帮我买好船票就好了啦。”

“哦哦,我联系你叔叔帮忙定一下好了,还有点事得马上回实验室,有个项目等着我去做。”

“行,那就这样吧。”

我挂掉电话。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露着慈祥微笑喜欢乱开玩笑但是又忙的不可开交的高个男人。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大概也不在家。

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树上的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