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乌鸦成群结队,靠近陵城火车站的方向更是几乎遮蔽天日。高耸的烟筒连接着天空,白烟钻上天空,像是和云连在一起。

“果然好强啊……该说不愧是那个传奇中美术室的最后一人吗?”

朝着公交站走去,像是掩盖尴尬一样,季风首先打破了沉默。

“事实上……”欲言又止,秦绿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又不是输不起的小孩子了……”会错意的季风宽慰似的朝着她笑了下,只是他自己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

“呐,能和我说说以前的美术室吗?”

“曾经的美术室……”

微微点了下头,秦绿的嘴角涌上了一点幸福的样子。

“虽然,我在的时间很短暂,但那真的是我整个初中最开心的时间了。”

“阿雪什么都会,不管是敲诈老师的点心,还是给画室争取设备都非常厉害!”

“有时候想偷懒了,就把教室的遮光布全部拉上,然后轮流说鬼故事。苏苏最擅长讲鬼故事了,但每次都要被小曼追打——小曼可曾经是体育生呢,她超厉害的!”

“太子殿下…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狂妄天灾’,虽然有时候别扭自负又坏心眼,但其实是非常好的一个人。”

“不会被无聊的规则束缚,也不会放任自己的懈怠。”

“参赛、画展、校刊、漫画……不管做什么,只要大家一起,就无所不能。”

“对于发着光芒的大家,我一定是憧憬着的吧。”

少女微微抬头,眼内装满了天空绚烂的颜色。

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回忆吧,仅仅是这样看着她的表情,季风便不经意的有些感染了那份情绪。

即使没有融入过,一直被无视的季风曾经只是羡慕的看着那些自己周围的圈子。

他很清楚那些回忆对于他们代表着什么。那不仅只是单纯的交际或者友谊,更多的是彼此刻印在彼此青春之间的同一种符文。

“那为什么,后来你会选择退出呢?”轻轻踩了踩脚下的地砖,犹豫了几秒,季风终于问道。

秦绿转过头尴尬的笑了下,用手抓了抓头发,表情复杂又有些失落。

“因为,我既没有天赋也没有毅力啊。不管学习也好,画画也好都不擅长,即使他们不曾在意,但看到自己连微小的事情都做不到还是很难受的。”

“而且,大家看起来都很痛苦的样子。明明讨厌,却依旧勉强着自己,逐渐的改变着,笑容也越来越少。然后,大家一个个的离开了。有些是清楚看见自己的极限所在,有些则因为负罪感而自责。”

“最后,只剩下程逸一个人守在那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程逸…想必也是憧憬着‘太子殿下’的吧?”

因为憧憬着,所以执着的守着那个地方,所以…才会造成现在的迷茫吗?季风这样想到。但随即这个想法被秦绿否定了。

“不是哦!”秦绿的目光躲闪着,像是要维护着什么似的说道。“如果非要说的话。程逸,一定最讨厌‘太子殿下’了!”

“为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秦绿点了下头,但随后又摇了摇头。

“……虽然也没什么,但…由我说出来的话,就太狡猾了。而且,那些你迟早都会知道的。”

“所以。”

“不要让美术室被废掉。只要那里还在,总有一天程逸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然后,大家也一定会回来的。”

从未见到过认真表情出现在这个笨蛋少女的脸上。

“拜托了,季风同学!”

迎着少女期待的目光,季风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与秦绿在公交车站分别以后,季风没有继续等自己常坐的那一路车,而是选择徒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街灯一盏盏的亮起来,成群的乌鸦还留恋着天空迟迟不肯还巢。如果说自己平时有多么讨厌这些黑黑的鸟的话,那么现在的季风就有多么羡慕它们。果然,它们才是真正的天空的孩子。

身体在本能的抗拒着,不想回家。

路总是会走完的,这里不是奇幻小说,向前走一步就能逃避到另一个世界。这里不会有精灵少女,也不会有白发的公主。有的只是无聊的街道,和陌生乏味的路人。

想起来,今天是家族聚会的日子,他的呼吸似乎又加重了一重。

从电梯里走出,用钥匙打开家门,就听见客厅传来令人烦躁的交谈声。

“啊!这些都是小风自己画的?真漂亮啊!”

“诶呀,整天不务正业,也不好好读书。这破画儿有什么用,也不能当饭吃。要我说……”

三四个女人坐在沙发上聊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围着茶几喝茶聊天,而剩下的熊孩子们恐怕正在折磨自己的房间吧。

“我回来了。”

低声低语,似乎并不想被人听见一般的打着招呼。季风觉得自己和家里现在的气氛格格不入。尽管很冷淡的,那边的女人依然做出了回应。

“啊,回来了,今天先去不用做功课了。去陪你的弟弟妹妹。”

“嗯。”轻轻点头,屏住呼吸,季风极力的消除着自己的存在感。

“要我说以后还是上国家医大比较好啊!像他父亲那样。”

“也是呢,医生可是个金饭碗!”

房间里堂弟堂妹似乎玩的很是开心,只是可怜了自己的sabar。抱歉啊,吾王,我实在无法从这两个幼年金闪闪手中把你救下来啊!

还是去阳台吧。季风静静的回头,那里或许能有一块不会妨碍到别人的地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变得这样陌生而又冰冷。在这儿只能麻木的点头,低声的附和。原本快乐开心的童年记忆都被吞噬殆尽,这里就像个冰冷的坟墓。

当听到“季风要考上好大学哦!”这种塞满期待的话语时,不再会为了父母的笑颜而开心应和,也不会为了父母的笑颜去穿上不合自己身体大小的白大褂去拍照。

因为季风是个不擅长控制自己表情的孩子,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情露出虚假的笑容。也没办法假装开心,然后去实现着他人的人生意义。

但是说到底,大概也只是青春期的无聊叛逆罢了。

借着即将消散的夕照,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无论拿画笔还是弹钢琴都很适合吧,才不是“天生适合拿手术刀”呢。

医生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医生,这种想法实在太过于傲慢了。

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几年前的自己偷偷加入了美术兴趣组。

而后,和所有同龄的艺术生一样,季风也以那个“天灾”作为了自己目标。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阳台上多了一个声音,转头看去,那是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美丽女性。

“……季凛姑姑,请不要在家里抽烟好吗?很呛人的。”

扇开了飘到自己附近的烟圈,季风皱了皱眉头。

“叫姐姐或者老师!真是不可爱的小鬼。”

季凛是父亲最小的堂妹,但由于年龄差距和家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语,是家中少数认同自己的人。和过去一样,在意年龄的季凛对于自己的称呼非常讨厌。

“这么有心情欣赏下面的‘家畜’们吗?”

季风家的楼层很高,可以看见对面街道上高峰期的车辆与路人。对于季凛的这种说法,季风总是有些讨厌。

“……请不要随便把别人叫成‘家畜’好吗?”

“一样的哦,失去梦想的随波逐流的人和家畜没有什么区别。”

走了几步,她站到了阳台的花坛前。

“那些以为有了金钱和地位就有了一切的,还有那些畏惧着拥有金钱和地位的人的胆小鬼们。都只是‘家畜’而已。”

似乎预感到下面的话会更加糟糕,季风小心的看了看客厅方向,确认不会被听见之后松了口气。

“越是接触社会的成年人身上带着的家畜气息就越是深厚,所以说——小学生和驱逐舰最棒了!”

季凛一脸陶醉的如是宣告着。

所以说,季凛小姑长相不差却一把年纪还没有追求者,怎么想都是这种性格的原因啊!话说陈铮那家伙或许意外的会和她有共同语言也说不定。

“你似乎又在想些很失礼的事情。”

一只手捏住了季风的额头,季凛又吐出了一个烟圈。

“没有…真的哦。”

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卖某个同学的季风不自然的把目光偏移。不过那只手没有离开自己的头部反而摸索起自己的鼻梁附近。

“要不要试试解剖一下,人在说谎时心脏跳动的样子很有趣的哦……”

“解剖什么的请饶了我吧,我对自己的内脏没有任何兴趣。”

没错,季凛的职业不同于作为医生父亲和叔叔们,她是一名法医。尽管这也是她努力抗争“医生家族”的结果。

“真遗憾……”放开了季风的鼻子,季凛背靠着阳台。

“为什么没有选择去岚宁?”

“……”终于还是问到这里了吗,季风挠了挠头。

私立岚宁高中,师资力量极强的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其南校区与陵城二中同处一条街上,但两校环境与成绩却天差地别。

季凛曾给他安排过推荐入学,但最终季风还是选择了陵城二中,至于其中原因……

“还是不甘心?”

“幼稚。陵城二中的教育资源一直在向理科倾斜,即使现在的校长一直努力开展着艺术兴趣活动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去年是三个,前年是一个,本来就少的美术考生全部落榜。”

“而今年开始的教学规划也给你们那个白痴校长不小的压力,还有陈霖老师也从去年开始不再直接负责美术室的活动了。与其说是‘天灾’的存在让这个学校的美术方向变得沉寂,不如说只是恢复到过去的样子而已。”

“所以,你选择那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季凛向前压迫了一步。

“青春期的自我满足?又或者虚无缥缈的仪式感?简直无聊至极。”

“不是的!”他倔强的反驳,却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话语,只能是说着:“不是这样的……”

就像一个抢了别人玩具,理屈词穷的倔强孩子。

“那里…不一样。”

是的,那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季风空白的大脑中闪过了一个身影。

“和教育环境什么的没有关系……”

他深吸一口,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起来。

“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抱着怎样的态度和视角来审视自己的目标。”

“凛你也想过的吧,‘医生的孩子不一定是医生’所以,你才会忤逆家族选择成为法医。”

“但是…和你一样我没有任何特长和爱好,即使因为憧憬那个人而选择了美术。但这真的是我自己的梦想吗?”

“所以,我想看一看那个人存在过的地方。就算只是追逐他的印记也好,我想知道,接受了他人影响的我,是否是真的凭借自己的心愿而走上这条路的。”

直视着对方的眼眸,季风挺直了身躯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距离季凛的脸有点太近了,连呼吸都能感觉到。但是不能让气势有所松泄,所以…不能躲开。

一向强势的季凛反而有些松动,她避开视线推后了一步,然后有些羞恼的爆炸了。

“无聊,幼稚,自大!”

“诶?”

“天真,中二,还有……”

惊慌的,季风立刻举起了双手,看见那点寒芒忽然停在眼前。紧捏着手术刀,想不出更多词语的季凛才吐口道。

“……恶心!”

“诶?”

虽然清楚自己的发言确实有些羞耻,但被直接说恶心还真是有点受伤啊。

“不过……姑且有那么一丁点值得认可的骨气了。”

举着的手被握住,手术刀刀尖刮进了指甲,一下下的将里面的灰垢清理下来。

“下次画完记得指甲缝里的铅笔灰,不然你母亲肯定能发现的。”

“啊!哦……”季风露出了傻笑,伸直了五指,像个傻瓜一样。

“不过话说在前头!”

季凛放下了季风的手。

“之前答应帮你找美术老师时也说过,既然你要画就必须坚持下去!如果你想把美术当做一个爱好玩玩的话就趁早死心吧。你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交给无关于你未来的爱好。”

“类似‘不行了’或者‘已经够了’的话绝对不能说!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不是第一就没有任何价值!”

“所以。”收起了手术刀,季凛握拳轻轻锤了下他的脑袋。

“加油。”

 

 

天空彻底的黑了下来。季风也在没看见那些乌鸦飞去了哪里。天空的孩子们或许只属于天空吧,那么它们现在也一定在天空的拥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