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冬夜,在我眼中却亮如白昼,幻影般的一座座灯柱从我身旁闪过,平整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远方。
漆黑的大桥上,前方开着的只有一辆车,牌照400XX的现○轿车,是之前确认的那辆。我骑乘着纯黑色的哈○摩托,没有开车灯。靠着彻底监控路面起伏、车身姿态,甚至自身动作的高规格双眼,我维持着连微调都不需要的平稳骑行动作,轰起全速驶上桥面。
——没多久前,我抵达何闻笛家,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手机和昏睡在血泊中的混混。
女孩给出了对犯人的暗示,也提供了追踪的方法——里屋的电脑上是入侵交通摄像头系统的接口,既然谢平并不能真正地让摄像头故障,那么回看录像的追踪就是可行的。
在我的要求和焦警官的协助下,大桥的路灯被临时关闭了。还没到过年的时令,通向荒僻城郊的护城河这一带本来也没什么人烟。
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只是现在在这里的三、四人之间的事情。
摩托车咬住了谢平轿车的侧后方,那是车尾灯反光的死角。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汽车驶出狂躁的“S”形曲线,看意思是把我甩掉,或者干脆连人带车推进冰封的护城河。
何闻笛——绝对的视力穿过车窗,看到她在副驾驶座位上昏昏欲睡,头随着车的变向不自然地摆动,有没有意识都很难说。至少,还活着。
不能再等了。
我探手入怀,取出武器。不是枪也不是刀,退伍军人不允许持有那些东西。
我拿出来的,只是一张光滑的名片,打磨得空空荡荡的表面曾经写过00049大队少校副官,还有我原来的名字。
——名片的芯是纯金属锻造,纸制的表层下面,是防弹衣都可以割开的微细锯片。说起来,和混混们用的刀片很像,功能也类似。
夜风呼呼地吹着,我的双手几乎要冻结成冰,那感觉类似毒蜂蜇咬的麻木和胀痛。名片上还带着余温,我实在是想要多握一会,却还是咬了咬牙,挥动食指和中指将它螺旋着掷了出去。
比起从军时,我的手法笨拙了太多,卡片在寒风中像蝴蝶一样飘忽不定,呼扇着,折射着微弱的星光。然后——它直接嵌入了汽车驱动的右后轮毂。
当然不会投偏了。我没法百分之百命中的,就只有紧盯着我,临时作出回避的对手。比起无法洞彻的人心和神经驱动的肉体,车轮的轨迹要好预测太多太多。
被命中的轮毂冒出微弱的火花,然后发出沉闷的爆响。汽车打着旋失去了控制,看得出车手很想纠正方向,最后却仍然弹跳了两下,车尾着地停了下来——我刚才的掷标,让车轮的内胎整个爆开了。
我操纵着摩托向车的左方驶去,又迅速回转,摩托以漂移的姿态划过汽车的侧面。
——对方是和我同类的视觉能力,“选择未来”的优先度也高于只能“看到现状”的我。既然如此,唯一的胜算就是在他因为颠簸失去行动能力的当下,一击打倒他。
我放开了操纵着摩托车的双手,乌黑的机体向前方的路上滑走。在它完全向侧面倒下之前,我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消除冲击。
站起来,抬头朝向人力本应无法击毁的钢化玻璃车窗,挥动右手——
下一刻,我的行动完全静止了。
车窗摇了下来。
在窗的那边,没有指着我——而是指向何闻笛太阳穴的,是乌黑的手枪。
“我看到了她的死亡,男孩。”
谢平的鼻子撞破了,面容比上次见到更加苍白而麻木,像是揭开真容的血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而何闻笛瘫在座椅上,双眼紧闭,一根殷红的管子连着她的手背,管子另一边的塑料瓶已经储存了半瓶的鲜血。滴答,滴答。
她的嘴唇微弱地,有节奏地颤动。
我收起拳头,举起双手。即使男人是虚张声势,现在的我也没有任何与他对赌的资本。
“你们两个让我很麻烦,不是吗?”他说。“现在,你从后备箱里取出备胎和千斤顶,把破了的轮子换上。快点,不然这女孩就死定了。”
我粗重的气息凝结成白烟,眉头紧皱。
“快去!还要我说几遍!”
男人嘶吼道。我瞪着他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本应昏迷的何闻笛,嘴唇还在动着,无声地说着——“先听他的”。
我转到车后,一刻都不敢耽误——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人失去了多少血就会死我是知道的。
架起千斤顶,扯下轮胎,换上新的。我的动作比熟练的修车工更快,也幸好在部队学习过基础。
“我知道,你想少拧三个螺丝!”男人的叫喊从车内传来,我心中一震,只得把所有的螺丝都拧紧,也没有向轮毂中再夹名片。
“回车前来!”他又喊。
我跑过去。
砰。
沉闷的枪声在夜空中炸响,我的裤管上一片殷红,像是被烧红的烙铁钻过一样的痛。
男人回转手腕向我开枪,我是看见了的。
但是,不能闪。
——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在我闪过枪击的那个未来,何闻笛一定已经死亡了吧?即使是现在,血液也一滴一滴地从她的体内流走。
接近了致死的量。
超过了致死的量。
仍然在流着,滴答,滴答,我听不见却想象得到。
“把你的武器都扔进河里。”男人说。我照办了,仍然强撑着枪伤,用一条腿站着。
“不准追,我看到了另一个未来。是个女警察吧?我把她打死了!”
……明明姐。一起赶来时,她被我抛在身后了。
男人摇上车窗,发动了车。
刺鼻的尾气从车后升起,汽车开始震动,然后向前加速。车后窗通过我的身边。车尾灯通过我的身边,那不是残损的双腿能追上的距离。
损毁的黑色摩托车瘫在路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动。何闻笛就连嘴唇都已经不再动了。
我没有动也无力再动。我注视着。
注视着男人隐藏在驾驶舱里的双手。注视着他放下枪,把双手移到方向盘,踩紧油门的瞬间。
何闻笛昏迷前的呢喃闪过我的眼前。四个字。
SHI……JUE……MANG……QU。
视觉盲区。
——反击开始。
我像挥鞭一样向前探手,钩住了从我身边闪过的汽车后备箱盖。
拼着报废掉受伤的腿,全力跳跃。
烙铁仿佛在我的肉体中来来回回。我的身体像大鸟一样,沿着夜空展翅飞翔。
——同样是,眼睛的能力。我本来就对此有所了解,更何况何闻笛冒着生命危险,不住地暗示。
“进化”能力是绝对的,在擅长的领域无法撼动——但,那也要使用者有对此的意识和关注。此外,眼睛的能力就只是眼睛的,绝对无法作用到听觉的领域,视野的盲区。像我那样利用环境反光弥补弱点,已经是熟练中的熟练、作弊中的作弊了,在精度上没有优势的谢平不可能做到。
得出的结论是:在他意识最松懈的时刻——汽车起步时,从他最无法想象、无法观测的角度——车顶,突击。
是赌博。没有比这个胜算更高的了。
伴着汽车的前行,风声响了起来,我伏在车顶的身体被无情地向后拉扯。男人似乎也听到了头上的异动。他慌乱地向上开了两枪,很幸运没有打中我。
——他已经顾不上去看未来。
理解了这一点,我拉住车顶的电线,拖着伤腿向前猛地一窜。我来到了驾驶席的正上方,半跪着稳定住身体。
汽车开始颠簸,在黑暗的桥上划起杂乱的舞步,试图把我甩下去。
——结束了。
暗夜中,大桥上,风声里。周围的景物向后高速退去。
我凝视着光洁、坚固的汽车前挡风玻璃,左手勉强地维持住平衡,右手提起。
在摇动,无法瞄准。就算瞄准了,我也已经失去了硬度高于玻璃的金属武器。但那些事无所谓。
——世界的观测者。
我呼唤着自己能力的名字。
时间静止了——并没有。但在我眼中,此刻的一切便是永恒。
玻璃,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非晶体结构,没有确切和规律的排布,分子排布具有随机性。现在,那一切的“随机”都展现在我的眼里,坚固的钢化玻璃也无异于一层层脆弱的单分子薄膜堆叠而成。
拳头,无法看到人心的我,唯一能掌握的“人体”便是我自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脉动着的蛋白质分子,都在绝对的观察和反馈下,统一成一个整体意志。
我振臂下击——“因陀罗”,一天只能使用一次,对人无效的大绝招。
我的拳穿透钢化玻璃,就像穿透包裹着糖葫芦的糯米纸一样。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洞,在我的刻意而为下,裂纹也从那个位置出现,扩散,最后让整扇前玻璃化作碎片。
谢平无法闪避。终于出现在他眼前的拳头,他的反射神经无法跟上。
再特别的眼睛,持有它的身体也不过是个凡人。
我的拳头依据反光击中他的鼻梁,也许稍微偏了点。他像是训练的木偶人一样被打飞到座位上,弹了几弹。我的手伸向另一个方向,把手枪扫飞到车内的黑暗中。
我全身探入车厢,搂住何闻笛的腰肢,将她扯出车内。我用牙齿扯掉她手背的针头,紧压帮她止血,然后翻滚着跳下了车顶。
失去操纵的车再次开始打旋,轰然撞上了桥边的护栏。我和何闻笛在地上翻滚、弹跳,我用眼睛监视着两人的姿态,把她牢牢护在怀里。
汽车的发动机冒起了黑烟,车灯熄灭了一半,完全停了下来。
结束了?
——我拖着伤腿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站起来,眼前出现的是今日最后的梦魇。
谢平打开了尚未扭曲的副驾驶车门,挣扎着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被玻璃碎片扎破了许多处,血流满面,显得狰狞可怖。他扶着车门,另一只手端着手枪,对准我。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