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闻笛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昏睡着。血很快就止住了,但现在也还处在生死的边缘。
我的腿仍然持续地流着血。我面对着预言者——也就是,能够选择最优行动的进化者——的枪口。
“你会死。为什么,知道吗?——因为我选择让你死。我看到了。”
谢平用空着的那只手抓挠着头皮,咆哮道。
“对了,对了。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当然懂。同样拥有着近乎绝对的“眼睛”的我,甚至比何闻笛更加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的枪。
弹夹没有换过。这种手枪是8发子弹一个弹夹的类型,算上枪膛的一发,共9发。之前击发的数目,3、1、2……最多剩余3发子弹。
谢平似乎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他不依不挠。
“……我是黑夜。”
——他说的,是我听过的比喻。
“我无处不在,我不可抗拒。只要给这双眼输入信息,我就可以看到一切的结局——由我选择的结局!我看到了你的尸体,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显然,我毫不动摇的视线让他感到急躁和畏惧。
“你还在看什么,你还在期待什么?你那种只能看到现在的凡人的眼睛,还在盯着我,盯着你的神做什么!不许看!我叫你不许看!”
我直视着他充血的眼白、紧缩的瞳孔。“未来”与“现在”——我们的眼睛正面相对。
我的眼睛看不到人心。但“我”看到他的心灵。
——仅存一物。
——他的瞳孔能看到一切,在里面的却只有他自己。
——原来如此。
——过于特别,无所不能。
——因此,能够毫不在意他人的存在。
——能够毫不在意地折磨人、杀死人。
就像是某个世界里,因为某种偶然而变得冷漠,变成黑色的——我自己。
我不恨他。我也不讨厌他。
我感到怜悯。
我开口。
“你,喜欢‘特别’,是吗?”
“……”
“我讨厌‘特别’。”我说,“但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紧盯住黑洞洞的枪口,正视深邃管腔中金属弹头的闪光。
“还怀着‘喜欢’或是‘讨厌’这种特别的情绪,深信着,迷恋着自己的独一无二……这种事情上,我和你都是一样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谢平当然不会懂。眼睛已经成了他的一切,他的骨髓,他的自我,他无法想象看不到未来的“平凡”生活。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为自己的力量弱于我而悔恨,你在恐惧!”谢平叫喊着。
我摇头。
“——我现在就想有把枪。”
苦笑。
“手枪就行,橡胶子弹也无所谓。我是退役军人,你不知道吧?不需要什么‘进化’什么‘力量’,只要有把枪,我保证你看不到任何胜利的未来。”
“——枪?愚蠢。这是你死前最后的虚荣吗?”
谢平急躁地质问,他的眼睛露出嗜血的色彩。
3发子弹。
距离近到我没法施展对火器的技术,何闻笛会碍事,而且——命运已被锁死。
“……当然。”
——我笑了,用还能行动的腿向前跳跃。
终究,我还是不如何闻笛。
比起将“进化”视为“侦破”的一环,加以分析和利用的那女孩,我无非是坚持着自己的“特别”,仍然作为进化者——“被选中的人”——去战斗罢了。即使是前路陷入绝望的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寄希望于眼睛,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我仍然毫无畏惧。
但是,和何闻笛、和其他人也许会猜测的不同。我并不是自信,不是像谢平那样,执著而顽固地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只是不在乎自己。
我是失败了的谢平,是命运宠儿的残渣。
现在,只有一点能让我维持热情,维持着我能力的命脉。
“……你没说何闻笛会死!”我吼道。
“她已经死了!”
假的!
我听得出来,我能够抗拒。
砰!扳机扣动。
子弹擦过我的手臂,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它不会击中,因为我扔出的注射器针头扎到男人的手臂,让他的枪口偏离了。
我用好的那只脚向前跳跃。
砰!扳机扣动。
我盯着他枪口的移动,那至少比肢体的动作有规律些。第二发擦身而过。
健全的腿上也多了一道灼伤,我的动作变慢了。
男人狞笑着,将装填着最后一发子弹的枪指向何闻笛。
他的目光中满是胜利的确信。
砰!扳机扣动。
我扑向子弹轨迹的前方。男人手指的动作,和先前两发的发射延时,让我能够准确计算这第三发的路径和时机。
将左手手臂架在前方,我需要第二次“因陀罗”。
世界静止,视神经深处发出的痛觉撕裂了我的精神。就像是在训诫我,“进化”可不是这样随意就能玩弄的把戏。我知道,下个瞬间之后我不能再站着了。
——那又何妨。至少,让我把握现在。
眼前闪过几道残缺的影子。
——像是因为我的狂妄自大,陷入痛苦之中的战友和老友。
——像是因为我的肉体凡胎,被普通的火灾夺取生命的爸爸妈妈。
——像是那个女孩,我们彼此都隐藏了一些没能说出来的感情吧。
我想对何闻笛说的是,“谢谢”。
——对于把自己的力量隐藏起来,寻找着“平凡”和“自我改造”的我,跑过来吃霸王餐,吃了大半只鸡,吃得很香。
——对于深信着自己的“特别”,摆着居高临下臭脸的我,肆无忌惮地唬骗、利用、亲近,深信着我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你特别个鬼啊,她不会这么说。
——我比你还要特别,大家都是不同的人啦!如果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倒是不会有一点惊讶之处。
那么,如果是为了她的话。
为了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酒肉朋友,这个奇妙的公主大人的话。
——做一回牺牲的骑士倒也无妨。
我扑上去,子弹嵌入我的肘关节。
人体的骨骼实际上极其坚硬,对于手枪弹这样的东西,就算弹返也并非不可能。可怕的是失血和内脏的破坏。
我拼着一只手肘被打废,忍着在能力作用下格外鲜明的痛楚,一微米一微米,精密地操纵着自己上臂的动作。
我的半个身体被打向后方,流血的脚再也无法支持身体的重量。但子弹被我的骨头弹飞了,飞向遥远、无光的天际。
我倒在地上,模糊的眼睛仍然能看到一切,但每一根肌肉和神经都再也无法动弹。
谢平露出残忍的,得偿所愿的微笑,把打光子弹的枪扔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了另一把枪——迷你、土制的掌心雷,在战场上毫无意义的纯防身装备,却足以杀人。
他对准了我的心脏,精确得像是我亲手在瞄准。
“结束了。”他说。
夜风拂过桥面。
“——不对。”
何闻笛站了起来。
少女向前跨步,挡在我前方。
剪断的头发在风中无声地飘扬。她的面色苍白得像是幽灵,无瑕的五官无力做表情,越过我头顶的明亮双瞳却闪耀着从未见过的光芒。
像是路灯或是火炬。愤怒的,冰冷的,静止地燃烧着的危险光芒。
“忏悔吧。你的能力,还有一个弱点。”
何闻笛说。
谢平扣动了扳机。子弹从她的肩头穿入又穿出,没有带出多少残余的血液。
何闻笛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痛。
她笑了,那是经历过真实战场、尸山血海的我,也无法理解的笑容。
多么甜美,多么天真,仿佛无月之夜的月亮,仿佛不存在于人世间的星光。我那特别的、能看见一切的眼睛,却在这一瞬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见过死亡吗?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死亡。”
——就好像在说,我见过呀。
——她到底是什么人。
又是一枪,擦过女孩的腹部。男人似乎想慢慢折磨死她。
“——现在我确信了,你没见过。”
彻底被激怒了吧?谢平冰冷的双眼死死瞪着何闻笛,再次扣动扳机。
但这颗子弹永远无法发射了。
砰。
黑夜中的狙击,贯穿了谢平苍白面庞的颧骨,从另一侧穿出。
男人的头颅喷出大量的血,在夜晚看起来像是黑色。
他的身体向侧面倒下,面容充满了痛苦与茫然。凡人的痛苦与茫然。
我应该注意到的,却现在才发觉。谢平也是——不,他永远无法发觉了。
他终于看漏了未来。他不屑关注的,最后杀死了他。
稍远的地方,一缕硝烟升起。没有骑摩托,警服跑乱了,满身满脸都是汗珠。焦明明刑警双手据枪,颤抖着站在那里。
“……隐蔽接近,一枪爆头。吴筝同学,你……是这么说的吧。”
我没回答。
“做得好明明姐。”何闻笛说。“真是的,害你要写检查了。”
说着,女孩的身体像断线风筝般倒了下去。
夜风劲吹。
远处的红蓝色闪光和警笛声,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