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ping she would be there.
维兰特的断章
阅读于第1-2卷之间
--I--
透过那颗小小的玻璃球体向外看去，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年轻的眼睛还无法理解这被扭曲了的景象有何种意义，从彼端射来的灯光也被搅进这一团漩涡中，仿佛那里面存在着一个自己不曾认识的世界。
构成玻璃球体的物质分析结果在他的视野里静静地铺开，他亦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含义。他还太过年幼，他不记得在自己至今为止短暂的生命里，这些让他无法理解的东西都是何时出现的。
以及为何出现。
忽然，那片漩涡在一阵动乱后消失了，眼前的世界再次恢复正常，物质构成分析也戛然而止，在视野里隐去了它的身影。
维兰特迟钝地望着那个抢走自己弹珠的孩子，他颇有成就感地回到到自己的伙伴中去，在庭院的一角更加兴奋地吵闹着——就像从恶龙的身后夺走了宝藏的勇者那般。
维兰特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那些唯独把自己排除在外的孩子们。他们曾经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起生活，但他却从未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他与其它的孩子从来都不一样。
“罗曼，不许抢维兰的东西！来，把弹珠给……”
柔声责备着顽童的看护士提着裙摆快步走进了庭院，那些孩子们不仅没有从命，反而叫闹着从庭院里溜走了。
“哎……”
看护士轻轻叹了口气，来到可怜的维兰特身边蹲下身，希望能给出一些安慰……但与她所想的不同，平时总是温顺地像绵羊一样的维兰特此时并没有因为无力保护自己的东西而哭泣，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孩子离去的方向，孤独的表情就像他刚来到这里时一模一样。
“姐姐会帮你把弹珠拿回来的，维兰要多交朋友才好呀。”
看护士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糖果塞到维兰特的手心里，露出一副足以融化坚冰的温暖笑颜。
“谢谢你，菲亚拉小姐。”
机械性、礼仪性的回答从眼前这个看起来稚嫩可爱的男孩口中说出，让菲亚拉不知道该夸赞还是该叹息。墓石雨事件之后她在伊甸岛照顾过许多在灾难中成为孤儿的孩子，维兰特虽是其一，却好像过早的失去了其它孩子该有的天真。
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小绅士的真正面目是多么让她无法抗拒。
所以，礼节性的谢意消散后，维兰特如晴天般绽露自然的笑容，就像以前她所喜欢的那样亲昵地拥抱着她的手臂。即便菲亚拉看护士一整年都在跟孩子打交道，但唯独当这位可爱的小绅士每次黏上她，温温的身体透过肌肤接触扩散到全身，她都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融化了。
“走吧，快要到午休的时间了。维兰吃饱了吗？……”
……
在维兰特看来，如果并不是对自己格外特别的话，那么她一定是一个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感受到爱的天使。
不管那些孩子是什么。
--II--
午后
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维兰特纤细而蓬松的头发，菲亚拉看护士确认这间合室内所有的孩子都已经睡着之后把晦暗的副灯也逐一关闭。彻底陷入黑暗的室内只有每个孩子床前的一个小小的面板还在闪动，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那上面有些过于谨慎地显示着每个孩子的心率与一些浮动的数值。
每当菲亚拉看护士的目光扫过这一片整齐的光点的时候，她都在内心暗自叹息……这间孤儿院曾经也是一个平常的孤儿院，就像大灾难后在伊甸岛迅速开办起来的数十个孤儿院一样。但现在的这里，有太多东西已经不在她的职权与理解范围内了。
“27号培养基——维兰特·奥斯沃纳斯基。来自波兰华沙，父亲是有名的格但斯克航天运输集团董事……嗯，娇生惯养的公子。”
身着黑幕一般的十字军制服的男人坐在办公室里本该是孤儿院长坐的椅子上，他虽然也已经两鬓灰白，但他灰色的双眼依然闪烁着精明的神采，不时迅速地瞥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紧张的看护士，再迅速把目光放回到手里的报告上。
“我们需要更多这样受过精英教育的受试对象——他的母亲是……不可查证人员，据信不是董事的夫人。啊……滥情的结果。”
他不知何时已经将眼光锁定到了看护士的身上，他吸了一口指缝里的烟，将报告扔到桌上那同样大小的一厚摞纸张里。呼出的烟雾萦绕在这间本就不大的办公室中，在他那隐藏着未名心思的脸色上更加了一层蒙翳的神秘感。
“菲亚拉看护士，你执行这项任务已经两个月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哪些事情不该隐瞒？”
“我……我不隶属于军队，布鲁纳上尉。我只是在做上级要求我做的事情，我的天职是看护士，不是您这样的军人。我只负责照顾好他们。”
布鲁纳把烟头按灭在廉价的烟灰缸中，陈述道：
“你的上级是这所收容院的院长，对吧？现在是我在代理这件事，所以我就是你的上级。从那时候起我们的任务就都不同了：在这些孩子里有几个可能会把我们从这座破岛上解救出来，让我们都有机会回到自己家乡去——即便是只剩黑夜了，也比在这儿强。”
菲亚拉沉默着，她微弱的抗议不足以撼动上层意志的分毫。当她面对着这个半路闯入的男人的时候更是如此，但当她回头去照看那些孩子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拥有了上帝赐予的慈悲、勇气与力量，这都是在她身为学生的过去所未曾感受到的——现在，这力量和她本身这渺小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矛盾。
“伊甸岛上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可以把他们喂大然后只给他们加入十字军这一条出路。他们在面对月之子的时候会死的很快，有些还没离开地中海就会被克苏鲁的泥鳅们拖到海底淹死。但如果我们的计划进展的顺利，会有很多人因此得救。所以请告诉我……”
在谈及那些人类之敌的时候，菲亚拉看到布鲁纳那只受了伤的左眼颤抖了一下。
“有哪些受试对象，在天性方面符合圣殿山的要求？”
他用刻着白十字的黑钢戒指敲了敲桌面上的档案：“是这位维兰特·奥斯沃纳斯基吗？”
菲亚拉慌了，她这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早在她交上记录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全力想让这些孩子避开这些可怕的“改造人计划”，所以她一直在拖延着所谓的天性评定。另一方面，在她看来，没有任何自然养育的10岁孩子应该符合圣殿山所要求的那个“天性标准”——冷酷沉着，思维理性，孤立自持。现在，布鲁纳不光看穿了她的想法，而且还知道她似乎特别的偏袒维兰特。
一个真正天使一样的女人所最关照的，一定是她身边那个价值均等却最可怜的人。天使从不会普降怜悯。
天使只是上帝的工具。
所以十字军内务局军官布鲁纳从替代原院长那一天、并盛赞过菲亚拉“如天使般慈爱”之时，他就已经想好如何像上帝驱使天使一样驱使她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们同样都是已经接入所罗门系统的孩子，我，我没法看出哪些人拥有圣殿山想要的资质……”
“所以这个步骤我们需要的是你而不是我。”
布鲁纳打断了菲亚拉徒劳的拖延，开门见山地说道：
“并不是拥有所罗门系统就拥有成为圣骑士的资格，看护士，你很清楚圣殿山需要什么样的优秀个体。他们的秉性必须异于常人，才能为我们毫不留情地对抗那些魔鬼，而不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然后转头逃跑。”
布鲁纳的音调变得越发寒气逼人，丢掉了之前勉强维持着的风度。他鄙夷这些远离前线的事务。这些跟软弱的人混在一起的管理差事让他感到羞耻，仿佛是自己遭到了贬谪才来到这种幼儿园里做一群小鬼的保姆……无论他的上司如何强调是因为他的出众能力才被派来担负这个工作。
菲亚拉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调惊到了，她无心地后退了半步。布鲁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清了清嗓子，不再盯着菲亚拉，而是开始将桌上的文档整理起来。
“如果在这个样本采集站……或者说，收容所。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达到圣殿山标准的样本，那么对于这里的投入便会被认作是失败的。理事会从来都不会批准出钱运营这种单纯的福利机构，现在岛内的资源供应已经举步维艰了……”
布鲁纳把文件收入抽屉中，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看菲亚拉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无机质了。
“如果发生了那种事情，这座收容所会被关闭，你会失业。而那些孩子作为流散的——失败的所罗门系统搭载体是不会被允许介入平民生活的，那时候我可不知道圣殿山的人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和处理。”
菲亚拉几乎被冰封在了原地，她不敢想象自己一直以来倾注全部心血的这个地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给失去依靠的孩子以温暖的港湾。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去迎接更残酷的命运罢了……她更不敢想象，如果事态真的如布鲁纳所说，这些孩子又会受到何种对待。
“那，如果找到合适的人选，其它孩子会怎么样呢？”
倏然，菲亚拉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她还没有切身体会到这种希望，它很快便又转为了自责——以少数几人的牺牲也许能保全其它人——这种想法，对从来没有做过类似抉择的她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残酷。
无论怎么做，对她而言留下的都会是惭愧吧。
“其它人大概会作为成功样本的储备样本……圣殿山会给予他们更合适的条件。”
布鲁纳一边点燃一支烟，一边回答道。这次他没有盯着菲亚拉，只是摸了摸刚被自己放回口袋的烟盒，好像他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薄薄的烟幕再次飘起时，将布鲁纳的脸藏得更让人无法看透了。
离开了那间狭小办公室的菲亚拉走在收容院的走廊上，仿佛一下从坟墓里迈进了春天。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颤抖着的气息让她对之前的一切都心有余悸。
现在，午休后的孩子们在其他看护员的带领下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稚嫩的欢声笑语取代了布鲁纳那让人胆寒的低沉嗓音。这条长长的走廊本来被粉刷一新，但马上就成了孩子们的画板。五颜六色的涂鸦遍布四周，虽然窗外依然是死寂的夜空，但墙壁上却不乏那些出自幼小双手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啊……他们还记得太阳的样子。
那个可以被仰视的，为我们带来温暖的太阳，现在我们对它却避之不及。
以后的孩子还会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也许从出生就沐浴着月光——伪月的赤光，那时在这些走廊的墙壁上涂画的就是那头紧闭眼睛的怪物，而不是他们本该认识的大自然了。
眼前的这些小家伙会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批见过太阳的人。
一想到这里，菲亚拉不禁回想起自己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她就更加的心痛……他们都是最宝贵的，现在她却要考虑牺牲一些来保住另一些。
不知不觉间加快脚步的自己，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吧……当她意识到走廊上的孩子们纷纷避开她，而不是像之前一样簇拥在她身旁时，她自己也很难想象满面愁容的自己在他们眼里是多么可怕。
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他们的妈妈般，照料他们、承受一切的，女神般的她露出这种表情……
那一定是天塌了。
但是她不敢像往常那样露出笑颜面对他们……他们此刻天真而茫然的表情就像是对她即将做出的决定的最大谴责。没有孩子接近她，也没有孩子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喊她的小名，走廊里静了下来，只有她逃跑似的快步声回荡着，她的头越埋越低，轻微的啜泣声在脚步声的间隙泄露了出来……那些将仁慈、勇气与力量深赐入她内心的东西，现在自内而外变成了最痛苦的折磨。
…………
为什么保护大人的世界却需要牺牲这些孩子呢？
如果自己有力量的话
一定能为他们做到些什么吧。
…………
但是，现在的自己……
甚至连受够了选择自杀都是不负责任的
神啊，如果他们称我为天使，为何你对你的天使更加的残酷？
她抬起头望着走廊尽头椽柱上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她可以那么安详从容地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保护着他……为什么自己却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顺着她流畅的面部轮廓汇集在颌尖，停下脚步，默然仰望着那尊居于充满欺骗的凡人世界之上的形象已不知多久。
“菲娅！”
熟悉又清亮的声音在自己侧后方响起，她不会忘记这个嗓音。
没有正式的称自己为菲亚拉小姐，啊……现在的他是那个好几次都让自己差点把持不住的小坏蛋。
“不许动！”
“维兰，姐姐现在不能陪你玩警察抓……”
菲亚拉刚侧过脸，却发现维兰特就在自己左方的墙壁前，手里捏着一支炭笔。而在他身边的墙壁上，则绘制着一个毫不走形的、优雅的女性轮廓。
当她仔细观察时，才发现维兰特实际上在描画着自己被窗外月光投在墙壁上的影子。
一个曲线优美得让自己惊叹的轮廓，她从来没有过分关注过自己的形象。也许此刻她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正是维兰特心中那个最完美的她的样子。
在维兰特失去了一切的那一天，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手的天使。
那最完美的姿态。
“不许动哦菲娅，请继续看着之前的地方，还没有完成呢。”
刚说完，维兰特走到菲亚拉的面前，踮起脚尖、伸直手臂用暖暖的毛衣袖擦去菲亚拉下巴尖凝聚的泪水，如此便达到了他身高的极限……随后，他就像一个善于妥协的雕塑师一样，站回到地上之后两手叉腰，长吁一口气：
“就这样，不许动哦！”
维兰特回到墙壁前，开始用炭笔把轮廓未补齐的地方仔细地描绘。之后，他开始涂抹着轮廓的内部，很多孩子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知道，当菲亚拉愿意陪他们玩耍的时候……
一切便都平安无事。
他们放松了心情，拿着属于自己的、五颜六色的笔挤到这个小角落，在那个轮廓内涂抹起来……
“肯定是维兰又惹菲娅生气了！”
之前那个抢走维兰特弹珠的孩子半嬉笑地指责道，没有停下手中的涂抹。维兰特也少有的正面回以一个微笑。
“维兰哄好了菲娅！”
其它的孩子也起着哄，也许他们都知道，以一个不着边际的玩笑来解决麻烦是孩子的特权……他们手中的笔赋予那个影子不均匀的色彩，现在，它已经是一个拥有着优美形态的、五颜六色如梦幻般的身影了。
除了已经被填满的影子之外，孩子们还意犹未尽地题上自己歪歪斜斜的名字，墙壁上顿时多了无数个小小的人物，和无数个小小的“Fia”……
Wieland and Fia
Karl and Fia
Gwin and Fia
Fia
Fia……
菲亚拉站在原地，泪滴已经在她面前的地上播下点点印记。她微笑着仰视着那尊雕像，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她没有看到那副杰作的样子，她忠实地履行着与维兰特的约定，望着前方……在她耳边不断响起的笔划声就像一股股清泉，洗去笼罩她内心的阴霾，然后被她心中的温暖所加温，最终夺眶而出。
当孩子们回过头来簇拥着菲娅，让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看到——
一个宛如端立在彩虹中仰望月亮的曼妙身姿，孩子们手上所拥有的所有色彩都组成了它的一部分。而簇拥着它的则是星星点点的、同样五颜六色的文字……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形象的简陋小人，像那些教堂壁画中簇拥着主角的小天使一般。数不清的“Fia”铺开在她的眼前，而最大的那一个，则居于正上方，位于一个五颜六色的句子的末尾。
We love Fia.
看到这里，菲亚拉终于彻底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捂着双眼在孩子们中间半跪下来，放肆的哭声回荡在走廊的椽柱之间……
不过只有这一会儿，她必需在孩子们再次陷入迷惑之前……
变回他们所爱的那个菲娅。
“维兰又把菲娅惹哭啦！”
这下，维兰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这难堪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哭声变为抽泣、转而又归于无声之后。菲亚拉知道此时沉浸于感伤将会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糖果！”
忽然，菲亚拉在双手之间喊出一个孩子们都想听到的词——
“……好像已经没有了！”
她倏地站起来，虽然鼻子还是红红地，但泪水已经被遏制在了眼角边。
尽全力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之后，她更加有活力地宣布道：
“明天是买糖果的日子哦~每人可以多领一颗！”
走廊再次被欢声所填满，而再次被簇拥着的菲亚拉也已经知道了自己该做出何种选择了。
违反了上帝旨意的天使曾而被斥为魔鬼。
现在，她已然如魔鬼般无所畏惧。
--III--
尼科西亚中心站 托伊目录主机监管人私邸
“现在已经是2040年了，罗伊德先生。”
被叫做罗伊德的瘦削中年人有些焦虑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他望向门口那个不敲门便自己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只是稍作打量，他无声的喷了一下鼻息，以示对客人没有表现出足够客气的抗议。
在罗伊德附近坐着的还有几位不同年龄的客人，但他们似乎对这位忽然闯进来的新客毫无反应，只是机械地望着那台古董般的4K电视，偶尔交头接耳。
“你该学会敲门，布鲁纳上尉。”
“我不能在你的门口停留太久，理事会的眼线无处不在。”
布鲁纳摘下帽子指了指沙发上的其它人，罗伊德只是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手臂，那些人便马上凭空消失了。
“如果你期待社交的话，你应该出去交几个朋友。而不是把自己的整个屋子都变成虚拟空间——然后做几个虚拟的邻居出来。”
“外面的家伙都是跟你们一样的王八蛋。”
罗伊德站起来，一边不太灵活的向咖啡机走去，一边嘟囔着：
“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能当托伊目录的监管人。”
虽然嘴上不饶人，他还是给布鲁纳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A02试验组不太顺利。”
布鲁纳直入主题地说，他根本没指望背对自己坐着喝咖啡的罗伊德会跟他正面交谈，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孤傲。
“有一个关键的看护士并不配合我，我已经威胁过她了……但我们不能排除她说了真话的可能性——A02试验组的样本没有一人符合圣殿山的要求的可能性。”
“A02试验组很特殊，他们所载入的所罗门二系菌种相当有针对性。”
罗伊德回答道，他对布鲁纳所说的事不以为然，因为问题根本不是出在“圣殿山标准”这个愚蠢的方面。
“在我的老师，菲拉纳特·托伊博士失踪之前，只有所罗门六系的能力序列尚无规律。但二系在剩下的系列中依然很特殊，二系菌种被刻意培养来……”
说到这里，罗伊德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把这些告诉布鲁纳。他知道布鲁纳是代表十字军在为自己提供帮助。事实上，以数个孤儿院特定年龄的儿童作为所罗门系统的接种观察试验组这个计划，理事会从来都没有批准过。但对罗伊德个人而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老师留下的这个研究项目彻底进行下去。
用菲拉纳特·托伊常告诉他的话来说，“这不止关乎人类的存亡”。
但是托伊从来没有提过这具体是指什么。而现在托伊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想要得到这个甚至高于人类存亡问题的答案，恐怕就必须得让项目完成、亲眼目睹才行。
何况对于罗伊德来说，人类的存亡于他早已毫无意义。
而现在，在自己屋里的这个十字军军官已经为他提供了一切他的计划需要的东西。尽管他知道自己作为托伊目录的监管人以及圣殿山的首席技术顾问，对理事会隐瞒这些计划已经是严重的犯罪。
但他归根结底还是个纯粹的科学家。
“总之，所罗门二系的接种者与所有其它接种者都有相当大的不同，可以说是本质上的不同。如果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些可耻的情况，搭载二系的圣骑士会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所以圣殿山准则不应该在A02试验组被僵硬的推行。”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让那孤儿院的所有小鬼都进圣殿山接受圣骑士改造吗？”
布鲁纳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每当他感到疑惑或者焦虑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因为他现在不知道罗伊德到底想说什么。
“那意思就是随便一个样本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要超过一个！”
罗伊德已经折服于这些“普通人”的愚钝了，他一向容不得任何愚蠢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很少有人能让他认为彼此是平等的，除了两个人——他的老师菲拉纳特·托伊，还有第一次把阳光照进他灰蒙蒙的人生的同事，露卡·哈蕾。
布鲁纳面露难色，但他马上就把它收了起来，变回平时那处变不惊的样子。他用最后一问的语气问道：
“我可以问问这个所罗门二系到底有什么不同吗？”
“我可以确认一下十字军冒着违宪的风险讨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罗伊德反问道。
“我们要确保生产圣骑士的计划不会被阻挠，我们的职责就是保证那些怪物不会再次把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无论是谁阻挠这个计划都不行，即便是理事会也不行。”
布鲁纳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他第一次见罗伊德时说过的话，一字不差。
“那你已经得到答案了，现在滚吧。”
连目送他离开的心情也没有，布鲁纳的后脚刚踏出门槛，罗伊德就把门结结实实地栓上——仿佛外面充斥着粪堆和老鼠。在确认布鲁纳的脚步声远去后，罗伊德反锁了门。在客厅里呼出一个全新的AI实体界面……而这次不再是那些死气沉沉的“邻居”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赤金之流般的长发飘荡在并不存在的风中，那张白瓷般的脸被赋予沉睡的静美。这是一个极为逼真的AI实体模型，甚至比人类更像人类……她的影像沉睡着，罗伊德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每一寸皮肤的张弛，每一次呼吸的温度。
“不用多久就将你从永眠中唤醒……”
罗伊德此时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般充满轻蔑，而是极富虔诚。
“托伊目录……不，那是……”
他仿佛回味着3年前阳光照进自己灰暗的内心时的感受，这让他僵硬的表情少见地舒缓了一些。
“我的……我的露卡·哈蕾。”
--IV--
独自坐在台阶上的维兰特望着黑暗的街角，像往常一样独自绕弄着自己鬓前的发梢，仿佛在等待一道光照亮那个角落——当她出现在那个街角，并远远地向这边走来的时候，维兰特确实感受到了一道温暖的火光在向自己靠拢。
今天的她没有穿那套洗的干干净净的看护士连衣裙，而是打扮的更加鲜亮：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橙色卫衣、露出更多肌肤的短裙，以及达到膝下的小牛皮靴。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正在郊游的女学生，实际上她在被慌慌忙忙地撤离到这座岛上的时候，她确实只是个在郊游的女学生而已。
而现在，这套服装也成了她最宝贵的财产，只会在像这样重要的外出日才会被穿上。
“维兰~为什么这个时间呆在外面？会着凉的，快进屋去。”
维兰特看到菲亚拉抱着装满食材和糖果的纸袋，东西多到快要遮住她的眼睛了。
“菲娅……一会儿能到屋顶去吗？”
没有给菲亚拉提问的时间，维兰特便跑回了屋里。
他径直来到三层收容院的屋顶，走出楼梯间后，在他头顶上铺开的是开阔的星空。
维兰特总是那么孤僻，所以他总是有大把的时间独自一人仰望天空。但当他站上这一直被当做禁区的屋顶时，如此开阔的夜空第一次映现在他澄澈的双眼中。
他呆立在原地，静静望着沉睡的伪月。地中海上飘来的海风经过塞浦路斯岛南部奥林帕斯山的过滤，此时变成有些冷冽的微风。夹带着上一个白天被日灼所炙烤的沙土的气味，统统在提醒着维兰特一件事——
他除了对华沙那短短的回忆，早已一无所有。
他的父亲是一位名望颇高的人物，维兰特作为他滥情而生下的孩子，却从未遭到冷遇。维兰特从小就拥有许多其他孩子无法拥有的东西，他所有的老师都只需要围着他一个人转。所以，他早在10岁之前便凭借自己独特的风度、以及让任何审美正常的人都会怦然心动的甜美外貌，在半个欧洲的社交网络上都颇有名气。
而现在，他除了只能拿给别人看的风度和外貌以外，一无所有。
与他一同幸存下来并被送到这所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大多数时候没有将维兰特真正当成过他们的一份子。他们实在太不相同——在这里，他们都是失去了依靠的孩子，他们都一无所有。但尽管如此，维兰特却依然拥有着在他们看来他们所难以拥有的东西。
过于讨人喜欢的神貌，以及菲亚拉的偏爱。
这足以激起任何天真无邪的孩子毫不掩饰的嫉妒。
是时候让这尴尬的状态终结了，维兰特想着。作为一个拥有更多生存资源的精英分子，他的父亲曾这样告诉他：只有不会辜负你的人才配成为你的同伴。作为一个拥有更多生存资源的精英分子，他的父亲也曾这样告诉他：你要为那些被削减了生存资源的人作出更多的牺牲。
只有这样，这个充斥着不公、荒谬与欺骗的世界才能道貌岸然地运转下去。如果抛开这最后的道义，人类露出的那最黑暗的一面也许比头顶的深空更加的密不透风。
而且，倘若一无所有，也便无可失去了。
即使这些话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晦涩，但他明白父亲想教给他的东西。这样胡思乱想着的维兰特，可能早已不认为自己还像是外貌看上去那样的孩子了。
冷风渗进毛衫的缝隙，吹动维兰特的衣领，钻进衣服中。仿佛正在对他进行一次冰冷的洗礼。
忽然，维兰特感到自己的脖颈四周被绕上了一环温暖柔软的触感。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他的鼻孔，与这温暖一同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扩散，这突如其来的、动人的暖意，让维兰特的鼻头短暂地一酸。
他对这香气很熟悉。
菲亚拉正从他的背后环抱着他窄窄的肩，双手在他的胸前交叉着，让这积攒的温暖不至于再次向外流失。
“不是说过，上面很冷的吗。”
菲亚拉的秀发靠着维兰特软蓬蓬的发丝，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维~兰~不乖~”
像吟摇篮曲一样用轻轻的气音缓缓地责备着，这微弱的气音中却也夹带着一种久久深藏着的疲惫。
“菲亚拉看护士。”
维兰特用有些稚嫩却坚定十足的语气开口了。
“让我去吧。”
“去哪儿呢？”
“圣殿山。”
方才还以均匀的呼吸安抚着维兰特的菲亚拉，发出了只有维兰特能听到的轻微吸气声。维兰特能感受到紧贴自己背部来提供温暖的菲亚拉，那陡然变快的心跳。
“布鲁纳先生，需要的就是我这样的孩子吧。”
他感到菲亚拉环抱自己的双臂微微收紧了一些，并且开始细微地颤抖了。
“维兰……都听到了呢……”
维兰特没有回答，只是以背部用力向后顶。一时间失去了平衡的菲亚拉跌坐在地，变成了菲亚拉拥抱着维兰特而坐的姿势。
“如果成为圣骑士的话，我就能回来保护菲娅和大家了……就再也没有人能让菲娅露出那种表情了。”
菲亚拉一直沉默着，她本已下定决心保护这里所有的孩子，哪怕让那个男人空手而归，自己遭到报复……
她早已有了孤军奋战的觉悟。
从刚来到伊甸岛的彷徨无助，到她看到那么多失去家庭的绝望的孩子因为被判定精神状态有黑魇化倾向，而被永远带走……在那么多不幸与磨难之后，她承受了如此多难以言喻的压力，她甚至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大哭，她只想给她能照顾到的孩子做一个乐观的表率。
苦涩都压在自己的心底就好。
但现在，勇敢的骑士站出来保护她……保护所有人了。
就在这她最需要的帮助已然来临的时刻，她却陷入了痛苦的犹豫。
她交叉在维兰特胸前的双手被覆上一股暖意，维兰特轻轻地将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从容平静的心跳搏动传达给她的神经，反而将不安的她安抚了下来。
来自这孩子的温暖，却也传达了他的坚定。此刻，保护者与受保护者的身份彻底反转。
她已经没有不同意的资格了。
“维兰……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我会循着奶油汤的味道找回来的。”
语气变得爽朗起来的维兰特，就像平时的菲亚拉一样，仅凭一个语气便安抚了对方的心。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未成年呢……
菲亚拉紧拥着维兰特，感受着彼此传递的温暖……伪月的赤光之下，每个人都只能抓紧短暂的安慰。
“菲娅。”
“维兰？”
“我可以领取我的糖果了吗？”
在白昼到来之前，维兰特就在布鲁纳上尉的安排下离开了孤儿院。
或者说，A02试验组。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甚至在维兰特最后一次踏出大门的时候，菲亚拉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在庭院里。
以坚强压制着内心的伤感，维兰特在郊外坐上十字军的车辆。他从后窗望着那座他居住了一年却依然不怎么熟悉的城市：戈莫拉区。那里的星点灯光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汇成一个极模糊的光斑，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坐回正面，无意间触碰到自己的外套口袋，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件外套的口袋一直鼓鼓囊囊的。待他将手探进口袋的时候——
里面装满了糖果。
…………
傻瓜菲娅。
这可是……非常昂贵的糖果啊。
大家每个星期都翘首以盼的东西。
菲娅节衣缩食才能凑够每个人份的东西。
你不是每天都说要注意牙齿的吗？
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维兰特，索性用这件过大的外套将自己的脑袋裹住，在空旷的后座上蜷缩起来。
这样，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不会被人听到了吧。
沉闷的呜呜声从后座传来，不时被吵闹的老式发动机的声音所遮盖……戴着鸭舌帽的司机只是瞟了一眼后视镜，并没有分出精力去感慨什么。他望着被车灯照亮的这条格外冷清的夜路，叼上了一支新烟。
他载过很多这种要送去圣殿山的孩子，而这一个，看起来已经足够坚强。
数月后。
“忘记了吗？要集中精神！辨识出它的位置！快，快！还有20秒！”
一名仅有一条胳膊的高个子军官对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孩子不停地吼叫着。十字军的挂具在他们还很年轻的身体上就像罩着一个箩筐，而有些孩子可能还没有步枪高。除了这些，他们与学校里的那些孩子最大的不同便是眼睛——
此刻，他们的右目都断断续续地闪烁着青绿色的光芒，他们用这只不稳定发光的眼睛在教官身后的一片废墟中费劲地寻找着什么，额头挂着焦虑的汗珠，却没有一人能得到进展。
“够了，时间到。”
教官把秒表扔到一边，周围的废墟景色也应声闪起一些不自然的光斑之后消退了，显露出训练用虚拟空间的灰白色墙壁。
“你们的所罗门系统不光是拿来修补你们膝盖上蹭破的皮的！如果你们连一只藏在墙角里的黑魇都找不出来，把你们放到岛外去只能变成月之子肚子里的屎！更别提黑魇在岛外都只是余兴节目！”
教官自己并不是一名圣骑士，他只是复述着技术官发给他的册子里写着的东西——但他确实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
“学会用起你们的纳米脑波雷达！我已经把黑魇的模拟脑波信号增强了五倍，你们却老是只会跟一群傻蛋一样东张西望！”
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还是干点你们擅长的事吧。011，你来打我的脸。”
人群中，一名生着醒目的红色头发的女孩听到“011”后站了出来，她淡漠的表情在一群被累坏的垂头丧气的孩子中间非常显眼。
她没有做任何迟疑，迈开步子向教官走去。虽然他们之间只有短短的几米距离，但当她的脚踝爆发出让人惊叹力量，一声响亮的“踏”回荡在宽阔的训练室内，下一秒她就已经疾风般地出现在教官的面前。
然而那只纤细的拳头还是在教官面前被他粗厚的手掌挡下了，紧接着他稳稳抓住011的拳头，用出一个侧身扭摔，身体轻盈的011被狠狠地砸到了教官背后的地上。她睁大双眼，喉咙深处挤出了无声的干吟。
“发动攻击的时候要盯好敌人的一切动向！你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圣骑士，而我只是个遍地可见的自然人。你们早就该能够像捏死蚂蚁一样干掉我！打起精神来！”
丝毫不管被摔得呼吸困难的011，教官再次扯开嗓门吼叫起来。
“重来一遍！”
“如您所说的话，作为蚂蚁应当惧怕我们不是吗？”
“你说什……”
教官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看到一位像那些孩子一样身穿所罗门系统训练制服的青年，几乎是马上就收住了自己的火气——他脸上的肌肉却依然抽动着，泄露了在他内心闷烧的怒意。
青年的右肩挂有一条银色与黑色相间的饰带，说明这是一位青年试验体小组的成员。而且是已经完成了所有训练、能够熟练驾驭整个系统，而且取得了目前所罗门系统最高常规资格——试作圣骑士资格的搭载体。
青年始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他将011从地上扶起，轻推着她回到队列中。然后以同样的表情对教官说道：
“我来换班了，长官。技术顾问要求我每周都要来做些指导，记得吗？”
“呃……当然，太棒了，003。”
虽然被称作长官，独臂教官也有意表现得谦逊了许多。毕竟面前的这个青年被整个圣殿山视作最成功圣骑士雏形的模本，无论是品格，还是实力——他成功搭载了S.L.S-003“第三系统”，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撇开在第一次移植实验中直接突变为黑魇的S.L.S-002不谈。理论上只有那躺在圣殿山深处、作为系统原型样本的第一系统才能在极限上超过他。
所以，作为首个接受第一系统的纳米样本复制移植成功的案例，他能极为有效的协助高层技术部门完成一些在过去非常麻烦的验证工作，是圣殿山最高技术议会身边的红人。各种意义上讲，他的地位要比这被扔到后方当教官的伤残老兵高得多得多。
“反正我也受够这帮小鬼了。”
教官嘟囔着，从地上捡起计时器向大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着“狂妄的崽子”，一边活动着自己那只到现在还麻痹不堪的手，手心就像被钉穿了一样疼痛——他认为自己有必要马上去趟医务室，那小姑娘的一击真是……
不可理喻。
“狂妄的崽子”——通过微弱声音波形所分析出的文字结果出现在003的视野里，但丝毫没有改变他那标志性的微笑。他背着双手端立在原地，等到教官把大门砰地一声甩死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孩子也很清楚，只有这位兄长一样和蔼而且强大的上级来教导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感到自己真的在成为一名圣骑士。相反，那个坏脾气的老兵只会大声嚷嚷，摔摔打打，绞尽脑汁把他们被所罗门系统强化过的体能也折腾的精疲力尽的同时，却毫无建树。
“闻起来这里好像藏着一只比平时强大五倍的黑魇呢！”
003轻松地说道，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被关闭的虚拟空间便再次展开。
“现在快脱了那身垃圾，跟我一起把它找出来吧？”
孩子们被他的轻松态度所感染，纷纷脱下那件沉重的挂具。从累赘中解脱出来之后，他们期待地望着右目跟他们一样闪烁着光芒的青年。
“现在不要用你的眼睛去观察，感受你周围的空气……一切东西都会发出回声，你的思绪如果乱七八糟，你就听不到它们了。现在平静下来……把意识集中在脑海中……”
003闭上眼睛——虽然他根本不必这么做就能准确地揪出黑魇的脑波信号源在哪。然而看到了003做法的孩子们都学着这样去做，集中起来的意识变成明确的神经命令，驱使所罗门系统的纳米计算机在他们的大脑皮层各处进行模块化的拆解与重组，构成各种新的计算序列。当他们终于成功接收到黑魇存在的信号时，他们都惊奇地睁开了眼睛——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眼睛、不用耳朵……不用任何感官，却明确的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这是一种神奇的感受。甚至一些孩子的大脑已经开始能够支持威胁来源的形态判定分析了。
当003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面前的孩子们都已经能够紧盯信号来源的正确方向，他们右目中的光芒也变得稳定而明亮，不再断断续续地闪烁。
聪明的小家伙。
除了一个人。
有一个孩子在这个时候似乎显得特别痛苦，他紧抱自己的脑袋，仿佛站都站不稳了。
003记得这个孩子，他是不久前送来的。
一个彬彬有礼、相貌可爱的男孩子。他跟其它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在踏入这里的时候很坚定……他最终是不可能适合这里的，003的强烈直觉的告诉他。
S.L.S027号系统，目前圣殿山所拥有的唯一的二系。
“我们休息一会儿，027，跟我来。”
圣殿山 试验体专用病房
“没错，这个现象很不寻常……不过，这不是故障。”
特殊医师刚刚给陷入麻醉睡眠的027进行了系统检测，他拿着一长串检查报告与003一起坐在看护室内，每换一行他都要用力地眨自己干涩的眼睛，每翻一页几乎就要滴一次滴眼液……003保持着那副从容的微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结论。但每当003看到这老头那对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时，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失明了。
“S.L.S027，,27号系统……这孩子是在档案注册过的唯一的二系试验体。A02试验组的报告提到那里只发现了这一个符合资质的试验体……虽然他也并不是很符合资质……”
“所以他是为什么头痛？”003单刀直入地问道：“我观察过几次，只有他会在所有人一起启动系统的时候出现这种问题。”
医师似乎显得有些为难，他把眼镜摘掉，不打算再多看报告了。
“这大概跟二系的根本设计有关……但他还没掌握，我们也没有调整二系的经验。正常运行的情况下不应该是头痛，应该是另一种情况……不过如果想让他停止头痛的话，让他在系统启动的时候远离其它系统个体就行了。”
这老头在对自己隐瞒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003敏锐地觉察到。他很谨慎，没有告诉自己所谓的二系究竟有什么特殊设计。看来，这是连作为第三系统的自己都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而且027头痛的现象与其它系统有关，说明他比起感应黑魇的脑波，对附近所罗门系统的感应反而更加敏感……
003习惯性地咬着指甲思考着，他离开了医师的房间，回到027的床前。
他软软的浅棕色头发摊开在洁白的枕头上，露在衬衫衣领之外的白皙脖颈上点缀着几颗晶莹的汗珠……这样看过去，真像个女孩子啊……甚至比很多女孩子都要可爱。
你到底是什么，27号系统？
003注意到，027已经微微的睁开眼睛，只是他长长的睫毛让人完全无法看清他的眼睛是否睁开。
“抱，抱歉……”
“你做的很好了。”
003安抚着他，他的微笑总是那么让人安心。
“你叫什么名字？”
“027……”
“不，你的真名。”
“可，可那是违反规定……”
“规定是你的长官制定的哟。”
003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是……我的名字叫维兰特……维兰特·奥斯沃纳斯基。”
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如果再压得久一点，027就快真正的忘却自己的名字和过去了。
“维兰特，嗯……很适合你。”
“你的名字叫什么，长官？”
“那可是违反规定的哟。”
003回以一个坏笑，意识到自己被捉弄的维兰特感到自己有一丝奇异的害羞，他压低脑袋、用手指绕弄起自己的发梢来。
“啊，还活着。”
011来到维兰特的床前，虽然她有着如火般标志性的红发，然而表情依旧淡漠。
这女孩是维兰特在圣殿山唯一的朋友……如果不算刚刚的003的话。不过反过来说也没错，011也只有维兰特这一个朋友罢了。
“你的真名是什么呢，011？”
维兰特想要趁003在场的时候捉弄011一下，忌惮于长官又埋怨维兰特忘记规定的同时又不敢说话的011最可爱了。
“布莉姬特。”
直接就说出来了哇！
这下换成维兰特满头大汗地去窥探003的表情了。然而他只是维持着笑容，揉了揉维兰特的头发便离开了。
布莉姬特依然呆呆地站在维兰特床前，一阵极为尴尬的沉默降临了……
…………
……
“吃糖吗？布莉姬特？”
之后的日子里，003花了更多的时间与维兰特呆在一起。
维兰特因此得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足够的技巧，但与他同批的很多孩子都已经进入预备圣骑士的测定了，他却始终得不到提名……虽然他对于圣骑士并不向往，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强弱。
当同伴换了一批又一批，已经放弃去认识他们的维兰特，便只有011还陪在他的身边了。011的体术技巧依然是那么出色，但她也一样没有得到测试提名。他们无疑都不知道原因，虽然已经足够努力……却看不到尽头。
有什么在阻挠他们进入圣骑士测定。
这天，结束了训练的维兰特坐在短暂开放虚拟空间的休息室内，他的周围是多瑙河的景色——与他熟悉的维斯瓦河的景象不同，傍晚的多瑙河泛出一种纯净的深蓝色，通过远方的地平线与同样渐渐陷入深蓝的天空分离开。而在郁郁葱葱的两岸上，还坐落着一些古旧的城堡与村庄，这与他所认识的那条有些荒凉的河流实在大不相同。
011——布莉姬特踩着地上的草垫来到维兰特身边坐下，她刚刚简单地冲了个澡，训练服的衣领满不在乎地敞开到肚脐的位置——这是按规定不能着任何内衣的感应贴片训练服，所以维兰特能把布莉姬特那刚刚开始发育的双乳间的浅谷到小腹之间的白嫩体肤看个干干净净，但他并没有刻意回避，这几乎是布莉姬特惯常的散热方法了。
在布着稀疏水珠的肌肤之上，则是被爽朗地扎起来的红色秀发，几绺发丝被温水浸湿，贴在精巧的锁骨旁。然而她对这让人着迷的一切毫不在乎，仰着脑袋把罐里的最后一滴合成牛奶喝干净以后，远远地向蓝色多瑙河掷了出去——罐子撞上虚拟空间的边界，在这景色中激起一阵波纹，然后滚落回到两人的脚旁。
“吃糖吗，布莉姬特？”
维兰特例行公事地这样问道，而布莉姬特也从不客气，从维兰特手里兜走糖果，却不见她品尝。维兰特记得，几周前在病房里，她第一次吃到糖果的时候，那副冷漠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被融化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之后她几乎只是把糖果储存起来，而没有吃过了。
至少它们被存起来了——维兰特这样庆幸地想到，菲亚拉留给他的一口袋糖果如今也已所剩无几，很快他也不能靠这香甜来维持自己对过去的记忆了。所以他理解布莉姬特的想法，虽然她一向寡言。他们二人呆在一块的时光也多是傻乎乎的发呆……但至少，他们喜欢彼此呆在一块，让自己不至于承认自己是孤独的。
因为在圣殿山里，孤独太痛苦了。
这种无声的盟约让维兰特感到舒心，在终日接受非人训练与教育之后，只有让人惬意的静谧才能让他在枪声和电击教鞭的嘈杂声之间找到自己的声音。
但在这压抑的现实中，唯有布莉姬特连回忆自己的过去都做不到。她的只言片语只能让维兰特拼凑出一些关于她过去的，不明确的信息。她完全没有来到圣殿山之前的记忆，就好像是被圣殿山制造出来的一样，只需要沉默寡言，听从命令……但她依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布莉姬特。
圣殿山不会给任何人以名字，在那些冷酷的科学家和军人眼里，只有序号。
布莉姬特，哪怕对周围这苍白的地狱有一句抱怨也好，让我能知道你和我一样……维兰特内心中有些微妙地渴望着布莉姬特能表现得生动一些，不管是嬉笑，还是怒骂，一丝的表情变化都能让维兰特感到一种温暖的同情。但一直以来，她的漠然就像一面严丝合缝的墙壁，让维兰特无法多了解她的一分一毫，她就像圣殿山本身一样透露不出任何感性……但她却依然接近着自己。
这种神秘感，简直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折磨。
视线的边缘，另一个罐子被扔向了多瑙河……而它却没有撞上无形的墙壁，而是划出一道自然的弧线，落进了多瑙河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维兰特讶异地朝那个方向望去，003正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向着这边微笑着。
他缓步走来这边，挤到两人中间坐在地上，然后揽起两个稚嫩的脑袋，就像一个亲昵的兄长那样。
在那一瞬间，维兰特注意到布莉姬特的表情产生了一丝变化……讶异，又连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久远悲伤，在那一瞬间，她的眼角竟渗出了一簇晶莹，仿佛这一举动触及了深藏她心底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被扔了过去——我改变了虚拟空间的内容。”
003注意到了维兰特的惊讶，他望着多瑙河慢慢说道：
“光鲜的第三系统，可以操纵身边一切电子设备。几乎继承了托伊目录深不见底的知识，光是现在盯着河流，就有一大堆分析结果挤在我脑袋里呢。”
字面上像自傲般的自白，却随着深深无奈的语气说出了。
“闭上双眼的时候连黑暗都会被做出成百上千种定义，散不去，关不掉，身边的一切好像都与自己融为一体，这种……讨厌的感觉。”
003反常地诉说着自己的消极想法，如果这席话被高层的技术顾问听到了，一定会讨论将003重新回炉的吧。
“根本就是诅咒。”
周围的景色骤变，深蓝的天空与河流被撕扯，露出后面漆黑如幕的夜空，以及苍白如骨的大地。在那骨灰一样物质铺就的地面上，无数如楼房高的巨大石片深深扎进地表，就像一片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墓地，除了纯粹的白与黑，毫无生机。
那些巨石表面上遍布不规则的坑洞，好似上千空洞的骷髅之眼，圆睁又无神地盯着四周。被扯裂的石块扭曲成让人感到恐惧的形状，仿佛被烈焰活活烧死的尸体一样极端的扭曲，此刻却保留着临终挣扎的姿态陷于死寂。这样的东西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宛若连地狱中的火焰也熄灭、陷入死寂的撒旦的魔城，万魔的墓地。
即便恐怖如斯，维兰特也能认出，这是被月球碎片密集撞击后的地区的惨状，地表的一切都被烧蚀殆尽，只剩这些真正成为了墓碑的巨型月岩罢了。
“我们的世界已经变成这幅样子了，他们还想让我们做什么呢？夺回这种地方有什么价值吗？”
003揽着两人，有些失落地说道。但话语中并没有透露出绝望，他还在期盼着一些东西。维兰特有些慌张地发觉，此时的003似乎陷入了一种无法理解的混乱。
“我们的力量……能改变这些景象吗？我们到底是什么？第三系统每分钟都在将不属于我的记忆与知识带进我的大脑。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只能听到那些我不能理解的语言在我耳边嗡鸣……不，那根本不算语言，人类无法发出那种声音。但它……就是把这些东西变成我能理解的讯息塞进我的脑海，那到底是什么？几年……几个月之后，这幅驱壳里还有我的灵魂吗？”
又是“不能理解的语言与声音”——这对维兰特来说十分陌生，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技术官们曾经向他们简单地解释，这些声音是所罗门系统的自然现象，并且被禁止谈论。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些同伴因为最终无法忍受这低语声而被剔除，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维兰特无法理解这种感受，他的脑海中一直很安静。
“那个声音侵蚀着我们所有人的理智，忘记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名字……最后仅仅成为‘圣骑士’而已。当它占据了我们最后一点认知的时候……那副驱壳里还有原来的灵魂吗？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
维兰特无法回答，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被当做“榜样”的第三系统对自身的看法。如果连他也迷惑了，我们又能有多深刻的理解呢？
“我们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找到这个答案，我们是不能战斗的。”
不听从命令去战斗的话，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不，如果马上想到被惩罚的话，这便是自己已经被驯化的标志……我们不是一直憎恨着那些人吗？如今已经拥有了强大力量的自己，难道因为他们的鞭打就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意志……
保护菲娅……现在的力量业已足够。
如果是蝼蚁的话，应该惧怕我们不是吗？
忽然放肆地思考着这些过去几个月里绝不敢去想的事情，维兰特没有注意到003已经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
“大家都有想保护的东西啊。”
003低声说道，话语中多了一层肯定。
“当我们理解了自身的存在，我们就能掌握自己的力量了……而不是被拴上笼头与铁链为那些把我们变成怪物的人卖命。我们是什么？维兰特，拥有更强大力量的人，若无法理解自己，是什么都保护不了的。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我是……圣……”
维兰特盯着003的眼睛，支吾地道出不确定的答案，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意欲想通003要传达给他的一切……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是……人……”
听到这句不算答案的答案后，003反倒欣慰地笑了。
“正确，我们很快会找到答案的。”
一瞬间，周围的景象变回了蓝色多瑙河。003站起身来，靠在003肩头早已因疲倦而睡去的布莉姬特顺着倒在了维兰特的怀里。
“不要把我告诉你的乱说哦。”
003换回那副平时常用的微笑，转身离去……此时维兰特才愕然意识到，在看到003真实的心情与表情后，平时那副让人放松的笑脸事实上竟是比布莉姬特的冷漠更坚实的墙壁。
而在自己怀中安然酣睡的布莉姬特，罕有地卸去了那副冷漠的墙壁。似是在梦中与自己丢失的美好回忆重逢那般，现在她那有着长长睫毛而轻阖的双目之间，析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安然与幸福。
--V--
当测定一拖再拖，维兰特注意到身边的同期试验体都已经离开，而没有再加入新同伴时，他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一切都该结束了。
2042年5月20日，就在这天，圣殿山对外宣布，第一批72名圣骑士已经全部完成了调试与训练，可以投入保卫人类的战斗——伊甸岛上几乎所有的虚拟荧幕都在转播这个可以改变人类命运的时刻。
72名备受瞩目的圣骑士身着精心设计的盛装，像昔日的巨星那样站在被装饰一新的台上。这盛大的亮相会鼓舞所有人的士气……至少理事会是这么以为的，哪怕能让人们以为人类文明依然像过去一样闪闪发光，这些昂贵的装饰都是必须的。
十字军与理事会的大人物们都在现场观看着这些将会拯救他们于水火的少年少女……但他们的眼中没有一丝感激，仿佛他们在看的并不是人类最后的倚靠，而只是一群被精心打扮的猴子罢了。
演播厅导演瞟了一眼手表，然后向舞台另一侧竖起拇指。一名身穿正装的高层技术官走上台来……他显然不擅长在人群面前主持什么盛会，他的步态透露着胆怯与心虚，但他过分挺直的上半身又露骨地表现着他坚持逞强的心态……副总技术顾问，霍华德先生，维兰特记得他。
这就是那个无时不刻都想取首席技术顾问的位置而代之的小人，在圣殿山的技术官之间，他靠卑劣手段排挤竞争者进而上位的故事流传甚广。
维兰特在画面里看到了身穿笔挺西装的003，以及布莉姬特——她得到了一套与她的红发相得益彰的红色晚礼服裙，脸上少见地覆着淡淡的妆。远远看去就像一尊被切割成烈火状的赤尖石雕像，镶嵌其上的纯美白瓷构成了她露出的滑嫩双肩。
怎么说，有些羡慕呢……大家都光鲜亮丽的样子，自己却只能看着屏幕流口水罢了——这方旧式的液晶荧幕像往常一样悬在警卫室里，这里平时总是住着些凶巴巴的安保人员，从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过今天，这里挺安静的。
“首先我们要感谢首席技术顾问罗伊德·斯坦菲尔德先生，他对这个项目的坚持让我们走到今天。希望我们的导师菲拉纳特·托伊在上帝身边看到了这一切……”
依然是熟悉的马屁……他的直属上司罗伊德的老师正是著名的菲拉纳特·托伊博士。然而这个人却总是善于混淆中间那一层关系，把那个人标榜成自己的老师。大人的世界总是那么无耻吗？维兰特轻蔑地望着荧幕，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遗憾的是，罗伊德先生因为众所周知的身体原因，无法亲自主持这次发布会。所以就由我，副总技术顾问霍华德·巴拉克来为大家展示我们的成果，我们的骄傲——”
“嘿，你！”
一声强硬的警告从走廊彼端传来，维兰特从容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不允许在警卫室周围逗留！”
看到他腰间别着的电击棍，维兰特的内心还是不禁皱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慌乱，只是对着警卫的方向无辜地眨了眨那对有着秀丽睫毛的眼睛。那家伙的态度几乎瞬间就软化了下来……他不是个坏人，维兰特记得这个警卫。他来到这里的时间比自己还短，经常被那些老资格的安保人员呼来喝去，就像现在，大家都翘班跑去偷看盛会现场，只留他和另一个倒霉催的新人在这里继续值岗。
“咳，呃……是你啊。”
警卫几乎是有些歉意地说道，在维兰特那可爱容貌溢出楚楚可怜的神态时，他这样的家伙完全无法抵抗……同时，这个可爱而孤独的背影在禁区望着荧幕上他那些光鲜亮丽的同伴们，也是非常令人同情的背影了。
“不要气馁嘛，下一批说不定就有你了呢。”警卫一步一步接近着，不过显然放松了很多，眼光也放到了仅有一窗之隔的警卫室里的荧幕上。
“哎……这里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人在值岗吗？”
“……没有看到别人喔？”
维兰特故意用甜美的声音回答道，眼看那警卫快要接近到警卫室的窗边了，维兰特踢了踢脚边沉重的异物，将某样东西挪开。
“吃糖吗？”
维兰特朝警卫举出一颗糖果，那人温和地笑着，完全迎了上来，准备接受这份跟它的主人一样甜美的礼物，他伸出手——
却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他的手腕被死死钳住，维兰特抓住他的手，回身将他的胳膊扛在肩上，并利用旋身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把这个高大的男人从窗户拽进了警卫室、倒悬摔在了地上。
警卫还没有从晕眩感中反应过来，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攻击——下一秒，他晕眩摇晃着的脑袋就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不动了，最后一口凉气还没完全吸下，他就感到自己的气管和喉咙瞬间被绞在了一起，视野猛地向后转去，直望着维兰特那张依旧可爱的脸庞……只是他再也没法认知眼前的是什么了，他的颈椎已经断裂，全身的知觉一瞬间全部消失。呼出的最后一口空气也被永远堵在了这具驱壳里。
放下这具瘫软的尸体，维兰特把它与之前那个警卫的尸体一起拖进了警卫室深处的监控中心。这里的一切本该由这两个警卫看守，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墓窖。
把那颗未能送出去的糖果拆开填进嘴里，维兰特若无其事地回到荧幕前……扭断人的脖子，与其说是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不如说是所罗门系统那毫不留情的致死辅助序列极为有效……不过确实，在比其它人接受过更多的训练之后，维兰特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个不自知的高效杀人机器。
不知道今天还要夺走多少生命……本该为此感到震撼的少年，却在此刻保持着令人惊讶的平静与冷酷。这大概是所罗门系统能够提供的，最有用的功能了。他的一切杂念都被抑制，杀戮变成了程序化的工作。
“综上所述，搭载了所罗门系统的圣骑士可以丝毫不受影响地与黑魇、与月之子，与一切威胁人类生存的敌人作战。可以预见他们每个人都将在人类复兴的道路上大放异彩！记住他们的模样吧，为大地寻回光明的骑士！”
霍华德夸张地背诵着事先准备好的句子，这种溢美之词多到让维兰特感到发腻。终于，他打算停下了，把003叫到了前面，并要求003进行讲话。第三系统像以往一样出色地背诵了准备好的文段，在荧幕上，他修长匀称的身材配上他那原本就带有精英气度的容貌，让一直在台下心不在焉的“大人物”们——起码他们的妻子，都提起了一些精神。
“所以，第一期圣骑士非常荣幸能够成为人类复兴之路的开路先锋，我们会将这伟大的力量用于守护我们重视的一切：光明，安宁与正义。”
话音刚落，台下——起码那些丈夫身居高位的女性，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在这令人感动的气氛中，003向霍华德先生张开双臂，作出感激的神情，好似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好大喜功的霍华德自然迎了上去。
掌声更热烈了，情绪到达顶峰的现场观众们好像真的相信了人类复兴就在眼前——直到两人拥抱了不到一秒，霍华德先生那包裹着白西装的后背忽然爆出几丛血花。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003单手高举，这具飘洒血花的尸体就远远地被扔到了观众之中……热烈的掌声戛然而止，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发疯似的尖叫从台下传来，瞬间整个现场又热闹了起来！
望着彻底陷入混乱的台下，003挥动手臂，整个会场被启用了虚拟空间，被毁灭的主大陆的景象再次铺展在混乱的人群面前。在伊甸岛上流社会安逸地呆了五年的他们哪能想到还能再看到这些景象，单单那些扭曲的月岩就能够把他们吓个半死了。
“想想自己是谁吧。”
003收起手枪，低语着向幕后走去，而圣骑士们都像早已有所沟通，起码一半人都取出藏在盛装里的手枪向台下开枪……他们知道，这群人里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都或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圣骑士们现在的命运，他们必须为此负责。
但是他们并未赶尽杀绝，在任务时间表切换之后，他们都准时地停止开火，随003离开了台前，而剩下的一半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望着彻底陷入混乱的现场画面，维兰特开启了加密的所罗门系统通讯频道：
“丘比特呼叫莫德雷德，监控室已经安全，请快让数据操控型的同伴来这边。”
“莫德雷德收到，A3单位会赶到你的位置去，你快到下一个地点去吧，完毕。”
没错，这次叛乱行动的组织者正是第三系统本人，内部无线电代号“莫德雷德”。
很快，维兰特听到圣殿山的各处都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未获选圣骑士的同伴也开始跟随信号开始行动了。他们夺取了武器开始按照既定计划打通向圣殿山大门的通路，而跟随第三系统的三十名圣骑士组成六个小组成为攻击矛头……
这场策划已久的叛乱，从开头看来似乎很顺利。
“003，我们怎么处置其它……圣骑士？”
“我们在技术官高层的盟友帮我们暂时调低了他们系统的应激等级……至少目前还不会碍事。虽然他们不同意我们的行事方法，但毕竟还是兄弟姐妹。”
加密频道里传来003那边的对话，让维兰特感到心头一乱……只有三十名圣骑士秘密加入了叛乱计划，其它人似乎已经被彻底地……“驯服”了。
而在叛乱爆发之前，003让每一个参与者都无法得知除自己以外的谁还是参与者。这样也是为了降低泄密的可能性……但这总让维兰特有种相当不祥的预感。
此时，战斗已经蔓延到了维兰特所在的警卫室，他能听到枪声与喊叫声越来越近……A3单位已经快到了，虽然有相当部分是未取得圣骑士身份的系统搭载者，但他们都像维兰特一样饱经训练。所以他们在与圣殿山内有限的安全人员的交战中基本处于压倒性优势。
最后一个手持自动步枪朝走廊开火的警卫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他一边后退，一边朝走廊的另一边疯狂泼洒弹药——这倒是暂时压制住了A3单位的前进，他们的洛伦兹护盾在之前的战斗中刚刚使用过，现在只能靠掩体来防护。
他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维兰特所在的警卫室门口……只见维兰特利索地抓住那支正在咆哮的步枪并朝向天空，然后顺势将那警卫撞到走廊的墙壁上。在这过程中流畅地卸除步枪弹匣，拉动机柄将已经上膛的子弹排出……滚烫的枪口险些烙到他的脸上，但被灵敏地躲开了。被撞了个神志不清的警卫倚坐在墙边，维兰特旋身提起右脚，覆盖着硬底的脚跟随着旋转的力量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脑门上……颅骨碎裂的触感马上便从脚底传来。
A3单位顺利地来到了警卫室，接下来他们只要利用数据操控的能力将圣殿山里所有的监控系统画面都变成表情包就行了。
与此同时，向大门、物资仓库进攻的小组也进展迅速，而003——或者说“莫德雷德”按照预定计划开始单独行动，他要在主力引开安保人员后，炸毁所罗门系统网络总机，这样所有系统个体都会变成独立的，不会再被追踪了。这便是003的作战计划，得益于训练有素的成员，几乎没有任何一步出现问题。
圣骑士发动叛乱，逃出圣殿山寻求自由……如果只是为了自由的话，值得洒下这么多的鲜血吗？
当然不。
这场暴乱对第三系统来说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现在整个设施都陷入了混乱，各层都在交火。而大门处已经基本被占领，守卫大门的小组他们必须在附近的十字军反应过来并派兵之前，把所有人都送出去。
在这一片混乱中，维兰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他离开警卫室，向圣殿山设施最深处跑去……那里是一处早已废弃的物资转运仓库，但003告诉他，他有可靠的情报指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就藏在那里。
这场混乱是维兰特最好的掩护。
“A6单位呼叫莫德雷德，A1单位要开始撤出设施了，总机的情况怎么样？”
经过特别加密的所罗门通讯频道里响起同伴们的对话，维兰特进入仓库的前门，倚在一处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指示……这里目前没有任何圣殿山的武装人员，他不知道这个空空的走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忽然，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头顶传来，大地与墙壁猛烈地震颤了一番。
“网络枢纽总机刚刚已被炸毁，他们没办法通过其它人的所罗门系统追踪到我们了。但同样我们也没法看到彼此的位置，一切小心，兄弟。莫德雷德完毕。”
“A6单位收到，开始撤出！交替掩护撤出的部队！”
激烈交火的声音传进了频道，随着A6单位的挂断戛然而止。
大门那里的战斗也快结束了吗？
003，频道代号莫德雷德——他现在正独自吸引着最后一批守卫在圣殿山中兜圈子，以便给逃出圣殿山的几支小组争取足够的时间。这些最专业的战争机器在与守卫的正面对抗中基本处于压倒性的优势，目前还没有碰到什么阻碍。
“莫德雷德呼叫丘比特，你还在吗？”
“我已经到位了，丘比特完毕。”
“我这边好像越来越忙啦，怕是不能下到你那边去了，你到仓库最里层去把那些挂着黑标的箱子统统打开，然后照下所有的影像上传到总机网络，快！”
“丘比特呼叫莫德雷德，总机网络刚刚被你炸掉了。”
“那就确保你带着那些影像活着逃出来，我会一直吸引他们的，要快！”
听罢，维兰特迅速动身向仓库的深处走去。他看到这间貌似平常的仓库里整齐地排列着很多木箱，几乎所有木箱上都贴有黑标……这些木箱都有至少一人高，仓库里陈腐的气息让维兰特掩住口鼻，他捡起一根长撬棍，打开了最近的一个箱子。
当一人高的箱板倒下，那后面的东西让维兰特感到浑身汗毛倒竖……
黑暗、扭曲，几乎无法以言语形容。一个这样的……皱缩的团块被密封在一个大型透明罐中。显然它已经死掉了——如果它真的活过，或者哪怕从概念上算是活过的话，它现在也已经毫无生气了。
这东西根本不是地球的造物，维兰特第一时间想到。但他连将之形容为“外星生物”都很难，他依然不确定这团像风干的烂泥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生物，但那个扭曲的形态却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这是起码是最鲜活的恐惧。强忍住胃痛的幻觉靠近去看的话，那粗糙的表皮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大量已经失水皱缩到难以辨认的有机质白疖……难以控制的恶寒爬上维兰特的脊背，所罗门系统提示他的心跳已经超出标准值，纳米电脑正在调节他的胃部活动以让他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他发觉透明胶罐上有一枚小小的吊牌，上面用极为扭曲的字体写着一些他勉强能看懂的字母。
S.L.S 011……Shoggoth
011？布莉姬特的系统代号？她和这罐里的东西有什么联系吗？Shoggoth又是什么？还是拼写错了些什么？这些字就像是一个疯子写出来的，当写到“Shoggoth”的时候，这些既像抓挠又像奋力扎进桌面后喇割一般的字迹让这一串字母显得非常疯狂，疯狂到让维兰特几乎能听到这个单词发出的扭曲读音……
声音……自己从来都不能听到的那个声音……此刻正在维兰特耳边嗡鸣，仿佛千万个被扯掉舌头的受难者在发出痛苦的喉音，但这些音节显然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语言，折磨着维兰特的神经。
维兰特此时已经满头大汗……他丧失理智般地又打开了几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都封着一个这样的罐子，每个罐子里都装着不同的东西……它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极端的令人作呕。
最终，他打开了吊牌上显示为S.L.S-003的箱子。虽然无疑它里面也装着一些恶心的东西，但它起码还有一个完整的形体。那里面有一个尤如倒扣的圆锥状肉团，而在圆锥之上则延伸出四条干缩的触须，触须的末端都已经腐烂无法辨识。但它的形态却让维兰特莫名的感到，它是一种不同于房间里其它标本的高等生物。
但不管它是什么，它到底与003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唯独没有27号，没有自己？
眼前这些让人无法保持冷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几乎每个的吊牌号码都关联着一个正在上面战斗着的圣骑士，想到这里，维兰特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比起这些看上去恐怖的死物，也许上面的一切才是真正恐怖的……
就在他这样陷入混乱的时候，额角忽然闪过的一丝疼痛让他闪电般地行动起来，几乎反射式地躲开了一记飞速袭来的重击。待他站稳，却看到一个赤尖石般的身影跨立在自己面前。
布莉姬特！
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样子，她还穿着那件晚礼服裙。她将刚把木箱架踢了个稀烂的右腿收进开叉裙中，右目闪烁着011号系统启动的青色光芒，一语不发地望着维兰特。
“布莉姬特！……我们快离开吧！”
似乎忘记了刚刚那足以致命的攻击，维兰特提高声调说道：
“离开圣殿山！我们已经成功……”
话音未落，布莉姬特闪电般的攻击又劈头袭来。现在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所罗门系统驱动维兰特的身体迅速做出抵挡的态势，但却没有挡住任何冲击……布莉姬特迅速改变了攻击方向，原本要袭向维兰特头顶的拳头此时却将力量转移到藏在开叉裙中的膝盖，重重地撞上了维兰特不设防的胸部。
一瞬间感到肋骨变形、肺部被挤扁的维兰特瘫倒在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像触了电般颤抖，肺部几乎无法再吸入空气。
布莉姬特……是敌人！？
刚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脑袋就被布莉姬特的裸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地上。为了高速运动，盛会上的那双高跟鞋早已经不知被扔到何处去了。但力道也并未因此减少……几乎无法反抗的维兰特，此刻感到更多的是可悲。布莉姬特，最终还是选择成为了敌人。
所罗门系统光是忙于恢复被重创的心肺部就已经占去了相当的运算内存，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提供脱身或反击方案的余裕……他很清楚布莉姬特在近身格斗方面的强大，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巨大的差异……
简直，不像是这颗星球上赋予她的力量……
那么……她是什么……？
所罗门系统一系011号系统，你是什么？
忽然间飞速运转起来的大脑，就像是开启了又一行隐藏着的纳米电脑运算序列。一个新的序列在维兰特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在迅速分析了011号系统之后，维兰特的027号系统第一时间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
“注意，黑暗存在-修格斯已被确认，距离0。027号系统反制方案正在提供……”
一个古老的符记图案闪过维兰特的意识，他从未见过这个图案，但他能感受到它来自无法追溯的远古，来自并非人类之手的创作……它有些像是上个世纪某些罪恶的组织用过的万字标志，但依然有很多不同，规整的曲线把它带向了另一个造型。
“Swastika.”
不受控地念出这一串词组后，重压忽然消去了——
维兰特起身，他看到之前还准备将自己活活踩死的布莉姬特，现在却露出了罕见的恐惧表情。站在一处阴影里却不敢逃跑……不，那不是布莉姬特。维兰特确信地告诉自己，她那恐惧的表情已经不像是人类会露出的表情了，他想起那团可憎的物质。他现在已经全都明白了……
我们，都是怪物。
“Swastika.”
又一次念出，布莉姬特瑟缩地更厉害了，仿佛这个词组就代表了那个来自远古的魔符，而她……不，“黑暗存在-修格斯”，正对此表现出不可抑制的恐惧。他没有注意到布莉姬特右目的青色光芒已经消散，而他的右目——27号系统，此刻散发出的却是寒冷的银色光芒。
你不是……布莉姬特。
“27号系统排除方案标定，执行排除。”
“维兰特！！”
一瞬间喊出维兰特之名的布莉姬特，双目之间恢复了常人的生机。但这已经太晚了，维兰特的口中冒出27号系统完全取而代之的冷酷话语，只见他向着布莉姬特猛扑了过去，赤发飘扬……骨骼碎裂的声音已然传出。
……
数分钟后，右目闪烁银光的维兰特蹒跚着走出了这座仓库，抛下背后那墙角里的一袭红裙——已然了无生气。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意识在何处……维兰特，或是曾被称作维兰特的驱壳几乎是单凭着空洞的意志走出了正在激战的圣殿山，几个月来首次走在了星空之下，外部的空气撩拨着他鼻腔。
027号系统找到了三号系统的位置，003已经与圣殿山外某个隐蔽山坡上的其它成员汇合。维兰特走过那些疲惫的同伴，来到003身边，随着027系统过热关机，维兰特也瘫软地栽进了003的怀里……
银光已经消散，只有精疲力尽的维兰特，空置着那几乎被烧坏的大脑，双瞳空洞。
“莫德雷德……”
维兰特疲惫而迟缓地念道。
“布莉姬特死了。”
003拥抱着维兰特，希望能给予一些安慰。第三系统能够提取27号系统的视觉存储，他看到了数分钟前，维兰特所看到的。
“我们，都是怪物……”
他们用怪物的灵魂创造出了我们。
为大地夺回光明的骑士，使用着一条纠缠着黑暗的灵魂。
这样一来，我们迟早也会回到黑暗中去吧。
003抚摩着维兰特沾血的发丝，任由他休息自己过载的大脑。
我们都是怪物，但你，维兰特，只有你不是。
望着熊熊燃烧的圣殿山，圣骑士们终于……
得到了答案，与他们曾经憧憬过的自由。
--VI--
一个身影转过戈莫拉区常见的阴暗街角，没人注意到他。
那个身影还很矮小，罩着一件有些过长的帽衫在路上走着。他似乎不需要灯光，只是凭借自己的记忆，沉默地望着地面走着。
戈莫拉区的人们已经见惯了许多怪事，自然大多数人也不会在意有谁向着一处早已废弃的孤儿院走去。
维兰特看到那熟悉的院墙，那座老旧的建筑依然矗立在那里。
他的心中似乎没有半点激动，虽然他回到收容院了，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又能跟菲娅在一起了……但他的内心却如同死灰。
收容院没有灯光冒出，想必已经被弃置了。但菲娅不会忘记自己的，维兰特知道，她一定会留下自己行踪的线索。
因为她知道维兰特一定会回来。
他钻过环绕着收容院的封锁带，毫不在意那黑黄相间的胶带上面标了些什么足以吓死常人的内容。只是一步步走回到收容院，走回到那条长廊……
地面落满灰尘与干涸的血迹，只有那些被歪歪扭扭地画上去的太阳还在。
啊，血迹。
虽然尸体早已被清理掉了，但系统依然能分析出它们属于不同的人，而且都有所罗门系统纳米电脑残骸的存在。
是那些孩子。
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二系都被除掉了。
因为这……太过危险的能力。
它会对所罗门其它系列造成根本的威胁。
因为只有我……不是怪物啊。
异常平静的维兰特走在干涸的血迹之间，观览着那些过去被自己习以为常的涂鸦。
最终，他又来到那个影子面前。
那个五颜六色的倩影，仿佛在彩虹中遥望着月亮。
菲亚拉，我们的光……
心中升起一丝温暖的维兰特，忽然又听到了恼人的系统警告——
“注意，黑暗存在-初级黑魇已确……”
直接作出了反应的维兰特，只一欠身便躲过了一头初级黑魇的攻击，它跌在维兰特背后，那流淌着的形态再度重组，试图再次发起攻击。
它一直在走廊的梁柱之间，在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上蛰伏着。
这种地方，迟早会被黑魇跑来占据的。
那只黑魇所发出无声的嘶鸣足以将常人带入疯狂、并被轻易同化。但所罗门系统正是被设计来抵抗这种精神攻击，所以维兰特并不受其影响。但他依然能清楚的听到，这只黑魇那不曾停歇的恸哭与吼叫，仿佛在转化之前经历了更甚于恐惧与绝望的黑暗心绪，比起疯狂，它更像是巨大哀痛的化身。
黑魇再次成型，发起攻击。但它实在弱小，它并没有吞噬同化足够多的人类。它只能饥渴而又无奈地被维兰特挡下，嘶吼着、恸哭着。
一瞬之后，这一切都戛然而止。维兰特轻易找到了它的心脏所在并踩碎了它——只要精确命中黑魇那个小小的核心，它就会立即崩解。但也正因为过小，若没有被击中的话，一切物理上的伤害都是徒劳的。
嘶吼与恸哭停止了，收容院再次归于寂静。黑魇身体里爆出的紫黑色汁液在维兰特的脚底扩散。除此之外根本没有阻止维兰特做任何事。
“愿你安息。”
他回头望向墙壁上那五彩的身影，只有在看着它的时候，维兰特才能感到久违的宽慰。
We love Fia.
昔日歪歪扭扭写上的句子还在五彩之影的上方，大家都还在的时候，这里是充满着欢声笑语的。
然而在这行句子上方的阴影里却有一些紫黑色的液体渗下来，让维兰特感到不快——他向上看去，一段十分丑陋的句子以紫黑色的墨水写成，仿佛是以黑魇的汁液所写就……
当她满心厌恶地去解读那个句子……未及一半，他不由得止住了呼吸。
Fia love U all
整个胸腔仿佛被浇入一桶凉水，将维兰特自己尘封起来的感情再次激活。
“菲娅……”
他的呼吸带着颤抖的声音，低头去看那个刚刚被自己轻易消灭的黑魇……
依然是那么黑暗，扭曲，可憎，就连死去了也是那么肮脏。
那是菲亚拉。
目睹着孩子们被圣殿山的人处决的菲亚拉，终于……
那些凡人惧怕她，草草地收拾尸体就纷纷逃去。
她在保留着理智的最后一刻，还是写下了她的告白。
眼前的世界陷入扭曲与浮动，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上划过了。
“菲娅……菲娅！”
维兰特决堤的感情终于释放出来，他的额头贴着那个五彩的身影，双拳搭在墙壁上无力地紧握着……
泪如雨下，勇敢的骑士带着强大的力量回来了……
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保护了。
他跪倒在黑魇的残躯之间……就像一个对着墙壁祷告的信徒那样。不顾那些肮脏的黑色汁液溅上衣服与脸颊，因为菲亚拉那天使般的身影依然印在这面墙上。
天使……终究要被召回天国的。
冷风吹过收容院的长廊，吹开他的领口，灌进他的衣服中……忽然，维兰特感到自己的脖颈四周被绕上了一环温暖柔软的触感。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他的鼻孔，与这温暖一同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扩散，这突如其来的、动人的暖意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地狱。
但他没有再回过头，这温暖的幻觉转瞬即逝……他知道，菲娅把留下了最后的温暖，然后就该回到孩子们身边了。
安逸的暖意掸去了维兰特内心的灰尘，复活他如同死灰般的心。
维兰不是怪物。
维兰最好了。
维兰，要多交朋友啊……
在暖意中，就像过去在她的哼唱声中入眠一般，维兰特感到自己宛如被一对温润的羽翼所怀抱，靠着那五彩的身影安逸而不可抗拒地闭上双眼。
……你在这儿吗，菲亚拉？
是啊，菲亚拉。
你最终还是那个，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感受到爱的天使啊。
--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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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正义。”
紧接着响起的枪声，以及被远远扔出的霍华德的尸体——这一切几乎让罗伊的想要拍手称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那场最终变成血案的圣骑士发布盛会。在这个时刻公然反叛，真不愧是你啊，第三系统。
作为首席技术顾问，罗伊德始终没有认为这是个烂摊子，虽然他能预见自己肯定会被问责。但理事会是绝对不敢把自己怎样的，除非他们想看到托伊目录失控。
“第三系统，整个项目好像只有你真正成功了。”
罗伊德从咖啡杯旁拿起布鲁纳刚送来的一些照片，其中一张——011号系统，那个事实上被寄予了厚望的女孩，被27号系统轻易地关机然后被搞成了这幅样子……照片里的那个红发少女，几乎浑身都覆盖着纳米修复贴片，没有一处皮肤没有在被治疗了。她是在系统关机后清醒的状态下被觉醒的27号系统攻击，也就是说当时没有半个所罗门纳米计算机在帮她缓解和修复损伤。
这样还没死，该说顽强还是不幸呢。
27号系统，与其它所有系统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完全没有采用黑暗存在的概念数据模板，其核心是托伊目录关于消灭黑暗存在这一领域的最纯粹的方案库。他是圣骑士，也是所有圣骑士的敌人……
罗伊德放下照片，在椅子里放松身体……虽然还有各种细节上的问题，但这场叛乱大致如他所愿。
“罗伊德·斯坦菲尔德。”
他接起刚刚响了半铃的电话，说道。
“罗伊德，第一系统跑了。”
颇为满意的表情僵在了罗伊德的脸上，他沉默了一下，把听筒换到自己听力尚好的另一侧去。
“请重复一遍？”
“第一系统不见了！整个底层设施都被杀了个干净，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随着布鲁纳忙乱的声音，电话被挂断。
罗伊德依然在耳边举着听筒，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定格在了那个满意与错愕之间的领域，他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前方……窗外的大雨没有要停止的趋势，雨水阻隔了他的视野，让他看不到那条熟悉的街道了。
“真不愧是你啊。”
有些沙哑的嗓音在沉默良久后响起
“第三系统。”
--VIII--
“喔，这次捡了个小可爱回来嘛。”
“又要多一张嘴啦。”
“擦掉口水，赫蒂！”
有一没二的闲聊把维兰特从梦境中扯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圣殿山？这是温柔女性的声音……是菲娅吗？难道圣殿山只是……一场梦吗？
一切其实都还像过去那样吗？
比起疲乏，更不愿睁开双眼确认现实的维兰特，却被两只有力的手指撑开眼睑，刺目的白光涌进他的大脑。一瞬间被拉回到现实世界的他，感受到了短短一瞬的绝望。
那名女性收起医用手电，她的轮廓在维兰特的视野里渐渐清晰了……漂洗过的柔软毛衫的香气灌入维兰特的鼻子，温柔的嗓音姗姗来迟——
“我是赫蒂·奥罗拉，欢迎来到弗拉明戈机关。”
Hoping she would be ther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