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
自我从病床上醒来，缺少了所有关于人际关系的记忆以后，已经过去了六天。
过去的十七年，我曾度过数百个这样子的星期，然而对于我来说，过去十七年的所有记忆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周更多。关于过去十七年的事，我只记得各式各样也许根本使用不上的知识，而这一周的记忆，则充斥着人。
果然，关于人的记忆才是一个人记忆中最沉重的部分，占比重最多的部分。知识只是用于将人的形象更准确烘托而出的背景。
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重复而又无聊的课程，打了个呵欠，悄悄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四点二十分，很快课程就会结束。
通往郊外游乐场的地铁离学校很远，然而因为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不能与芹走得太近，因此我们已经定好了在家门口会合。
我拨弄着手机，里面有数十个仅仅标示了姓名的号码，然而这么多的号码之中，却偏偏没有霓与芹的。而且不仅如此，无论是通话记录还是短信也都是空空如也。
如果是芹偷偷删掉了记录，想隐藏什么的话，她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号码也删掉，然而据芹所说，我昏迷的大半天里，近距离接触过我的除了医务人员，就只有她和我的母亲。
说起来，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昏迷，而丧失了记忆呢？
病历上写的理由是头部创伤与轻微脑震荡，然而如果诱发这一问题的原因是意外事故，那母亲和芹没有向我刻意隐瞒的必要。
如果不时意外事故的话，那么就是直接性的伤害事件了。
我用手撑着腮帮，想着这几天的事。身旁的座位几天以来一直空着，明明在名册上能查得到，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几天过去，身边的谜团不减反增。未曾蒙面的同桌，爱理不理的母亲，不知为何对我有所隐瞒的青梅竹马，以及以践踏别人自尊为乐嚣张跋扈的恋人。
还有我自身，我自身那如同与生俱来的战场本能，满屋子不明所以的道具，以及漆黑而满是污秽的内心。即使我已经失去了记忆，我对自身的厌恶感仍旧毫无理由地存在。
已经究竟在过去的十七年经历了怎样的往事，才能形成这样的人格，对于忘记了所有的我来说，自己是最难以理解的存在。。
这全部的一切，唯一透露给我的信息只有一条：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然而究竟不普通在哪里，我却无法得知。
四点三十，下课的铃声响起。
尽管老师没有立即结束自己催人入眠的课程，教室里已经开始躁动了起来。
计划，将在今天正式开始。
比起这些谜团，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不过这其实也是在解开这些谜团中的一个，关于恋人的那一个。
我要将我的恋人摧毁掉。
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要将她从我身边彻底驱逐，让她因我而彻底崩坏，让她的人生在未结束之前便画上句号。
在去到霓的班级，与她虚情假意地打情骂俏了一阵后，我借口家中有事离开了学校。然而我没有立即赶回家里，而是绕了阵远路，来到一个投币式的公用电话亭。
尽管地图上没有标示，我还是小心地确认了电话亭中有没有摄像头，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终于拨通了从芹那里获得的，她同班同学琪的电话号码。
琪，霓的跟班，疑似暗恋着霓的少女。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始终在霓的圈子之外，她的恋心无论放弃多少都不可能得到回报。
不仅如此。除了她与霓的剧场外，在我设计的这出戏中，她也将是最为悲剧的角色。
霓在遭到破坏之后，她家里的势力究竟会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报复到一个怎样的地步呢？是家破人亡，还是永世不得超生？
我嘴角微微扬起，拨出了最后一个号码。听筒中传出几次待接通的等待声后，终于得到了回应。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正是琪的声音。
已经放学超过二十分钟了，她此时应该在家中或是回家的路上，总之应该会是方便说话的时候。
“是我，健。”
我开门见山地说。
“……”
听到我自报家门，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琪，还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事么？关于你以前的事与霓有关。”
“……你是霓的男朋友吧？你有什么理由来告诉我这些？是她让你来耍我玩么？”
琪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怒意，不过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听的话，此刻早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嗯，抱歉，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那么老实说吧，其实我想和霓分手了，但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因此我想做一些情报的交换，我把我知道的过去霓所做得坏事告诉你，然后你把霓现在一些感情生活上不检点的事情告诉我。”
我给出了这样的理由，虽然我其实对霓的往事一无所知，也对她感情生活上的不检点没什么兴趣。
我所要做的，只是诱导就足够了。
“……姐姐大人生活中没有什么不检点的。”
“我知道现在的她对于你来说比我要重要，所以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但是很快，你就会看到现实——你会看到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看到现实……听起来似乎有一点吸引力。但是我在看到现实之后，不是更不会告诉你姐姐大人的坏话了么？”
琪的话意思是她知道了之后，交易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么……听起来的确如此，但是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我需要的，只是琪按照我所说的行动就足够了。
“没关系——到时候是否要告诉我，由你自己决定就好了。反正我是霓的男朋友，可是对你的恋情不利的哦。”
我反诘道。
然而却没有得到回答。
“无论如何，你今晚来看看就好了。晚上八点，你躲在她的家门口，一路跟着她。不过要记得戴些口罩、墨镜之类的伪装，不然被她看到就糟糕了。”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琪的声音已经出现了迟疑。
“今晚，她要与‘那些人’见面。与你有关的‘那些人’。你见到他们做得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我故弄玄虚地说。
如同欺诈电话一样的模式，在关键词上含糊不清，让人误认为对方说的是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印象。
明明一切都是假的，却意外地成功了。大概是因为我身为男朋友所说的话，可信度异常的高吧。
琪没有做出回答便挂掉了电话。
我也就此离开了电话亭。失败率最高的一步看起来已经平安度过，计划的进展比想象中得还要快得多。
今晚，将是我与芹躲避嫌疑最重要的一步，虽然并非必须，但是作为保险相当充足。
我是霓的男朋友，芹是遭到霓欺负的对象。在芹出事了之后，我们两个都是首当其冲会被怀疑的人。即使通过假扮来嫁祸也不可能轻松地洗清我们的嫌疑，要想摆脱怀疑，不在场证明才会死最重要的。
反正都要嫁祸，那么就由被嫁祸的对象本尊来为我们做这个不在场证明就好了，我们将在游乐场的海盗船上，幸福地享受着这一刻。
*
回到家的时候，芹已经换下了校服在门口等着我了。
她穿着一套素色的青蓝连衣裙搭配洛可可风格的披肩，马尾辫也放开来披散在肩头，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淡妆。
这样看来，迟到的我似乎很不识趣，明明女方这么重视，我却连衣服都没换。
“抱歉，耽搁了一下。”
“没事，现在也还早。不过也还好你耽搁了一会呢……”
芹看到我过来，稍稍喘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快点出发吧，现在是五点二十分，到达游乐场大概是在六点……”
“那个健…听说那家游乐场，今天晚上十二点会有特别活动哦。”
我正计算着时间时，芹打断了我。
“十二点么？但是末班车是十一点三十啊。”
“那么……其实……稍微……”
芹语无伦次地想说些什么，然后说出口的却只有连词。
不过看她那个样子，猜都能大概猜得到。她只是想在外面过夜吧……明明表面上是“风纪委员”型的性格，背地里却意外地少女心十足。
明明一直都说只是我的青梅竹马。
异性的青梅竹马间一般会做在外面过夜这样的事么？
“抱歉，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芹你真的希望的话，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的是。”
我拒绝了芹的要求。
“这样的机会是指……”
“当然是指约会的机会啰。等到霓被赶走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肆意地待在一起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偷情的男人和小三合伙算计正妻，实际上……大概也是那么一回事。
“健——说起来，我们真的有必要这样做么？最近这两天她也没怎么为难我……”
芹搓着手说。
这么快就软弱了么？
压迫稍稍放松就觉得自己被施予了恩惠？
将自己受到的屈辱视为理所应当，把自己将做得反抗视作背叛的罪孽。
力量上的弱小只是一时的弱小，地位上的卑微只是短暂的卑微……但如果将这些视作理所当然之事，连心灵都变得渺小的话，就永远无法前行。
我很失望。
我对我身旁的这位少女，十分地失望。
“那么，我就这样与霓交往下去，不与芹接触了怎么样？”
我向身旁的这个人问道，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她身体的颤抖。
“如果那样子能让健获得幸福的话……”
少女做出了违心的回答。
刚才兴奋的情绪一扫而空，明明是期待了许多的约会，却露出了最不应该露出的，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很讨厌你的这幅模样。”
我停下了脚步。
芹也跟着停在了我的身旁。
夕阳的红光迎面而来，如一床夏天的毯子盖在脸上，弄得人头皮发麻。
我转过身，没有丝毫温柔地抓住芹的双臂，将她向后推去。芹支撑不住后倒，靠在了墙上，正好被我的双手夹在中央。
手臂的影子盖住她白皙的皮肤，她背靠着墙壁，惶恐地看着我。
“我很讨厌你的这幅模样，芹。”
我重复着，又说了一遍。
芹身上有我所向往的，我所无法抵达的光辉。
但是这份光辉绝不是柔和的，谦卑的，而是高傲的，无可媲美，睥睨天下的，只有这样子的光辉才可能是令我神往的光辉。
自顾自地逃避、牺牲自己，毫无索求与希冀，甚至于背负上虚无的十字架，这样子的光辉不能算作是光辉。
“健……”
芹无力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希望芹说什么‘只要我幸福就好”这样的事。如果那真是芹所希望的话，那么才更要待在我的身边。我更不希望听到芹说希望我离开你之类的话，因为那样会让我伤心透顶的。”
芹与我之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很抱歉我确实已经忘记了——但是那又如何呢？现在的芹，此时此刻的芹，正映在我的瞳中。
“把那个金发妹赶走，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你才去做的。芹，既然你自称是我的青梅竹马，那么就应该对我足够了解吧？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我是一个会为了别人倾尽全力，别无所求的家伙么？”
我与近在咫尺的这个少女，从生存方式上就有着本质的不同，又或者说在本质上一模一样。
为了自我满足而伤害他人，和为了自我满足而牺牲自身，大致便是如此。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做的。因为我想让芹你更多地留在我的身边，我想要看到你开心的样子，我想要听你说更多关于你和我的事，我想要将过去被我忘记的记忆真正一点点地弥补回来。”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所说的，究竟是不是我的真心实意。当谎言变成习惯之后，就再难以与真心明确的区分。
但至少……并非妄言。
不知道是否是过去的印记的余烬还残留在大脑中的缘故，明明只是相识了短短的几天，我却对面前的这个少女有了特别的感情。
这种感情不是恋心，而更像是冬眠的动物渴望春光，寒冷的幼苗索求甘霖一般的期盼与依赖。
“我已经将我的告白传达给你了，那么你将如何答复我呢？是要继续刚才的言辞，认为我离开你更好么？”
我轻轻放下了锁住芹的手，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她，却闭上了眼。
眼泪顺着她的睫毛滴落，顺着脸的纹路流下。
“对不起。”
她说。
“很对不起我刚才对健你说了那样的话。”
她躬下身子，诚恳地抱歉。
我向前一步，双手伸到了她的身后，温柔地抱住了她，彼此的心跳与体温透过紧贴的胸膛传递着，构架起坚实的名为羁绊的桥梁。
“不过……虽然我答应能成为健的助力，接下来也会一直一直陪着健，但是告白请恕我拒绝哦。”
收住了眼泪的芹在我的怀着用轻佻的语气说着。
咦？
“抱歉，要与健成为恋人的话实在还是太困难了。毕竟健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就算会让所有的女孩子着迷，也只是区区健而已。正是因为我们从幼儿园之前就认识了，所以我才不会答应你的告白。”
芹轻轻推开了我，从墙边轻巧地跳开，脸上又恢复了之前开朗的笑容。
“好狡猾……芹你知道我过去十多年的事，但我却只认识了你六天，好狡猾，这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嘛。”
我只能这样回应着。
“那么健就在今天的约会中好好打起精神来，快点恢复记忆吧！不过我觉得，你就算恢复了记忆，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单相思哦。”
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既然是要恢复记忆，那么就试着像小时候一样吧。小学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这样牵着手么？就算不是恋人，这样的事也是在允许范围内的。”
没有一丝害羞，没有多余的戒备，单纯地向我伸出了手。
虽然我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一点让我有些不愉快，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拉住了伸向我的手。
彼此的影子就这样相连在了一起。
我的过去，一定是罪孽深重的，以至于即使失忆了过后，身上罪的臭味都难以消除。
即使是我……无论是哪一个时候的我，也一定都渴望着救赎。
渴望着来自身旁这位少女的救赎。
*
夜晚的游乐场与白天截然不同。夜幕降临之后，小孩子大都已经离开，许多户外的大型设施也已经关闭，取而代之的是璀璨的灯火与舞台上的狂欢表演。
场内剩下的大都是两人一组的游客，比如两个男性一组的，或是两个女性一组的，以及其他像我和芹这样的。
略微与城市有些距离的夜空没有被虹光点燃，肉眼可见的深邃夜空中布满了星星，身体沐浴在柔冷的灯光与春风中，指尖则传来温暖的触感。
真是浪漫。
我与芹走在游乐场中，可惜为了正事的需要，不能把她带进没有灯火与人群的阴影里，不过即使可以，大概她也不会跟我去。
制霸了大部分设施后，已经接近八点，我让芹不要说话，特意走到人群之中，拿出了手机。
琪会按我所说的在霓家门口等候么？
现在也没办法确认，只能按照原定的方式实行，即使琪不在，也只是浪费了一天时间，不会有什么麻烦。
我拨打了霓的电话，响了两声后，接通了。
“嗨，小健！”
霓亲切地和我打着招呼。
“我的女王殿下，身为下仆的我想想向你询问现在在干什么呢？”
“正在无聊中啊……如果小健不和我打这个电话的话，我大概会因为无聊而一根一根地切下指头然后吃下去。”
“请千万不要这样做，像霓这样宛如艺术品一样的身躯，要是损失了可是人类的灾难。而且……没有手指头的话，就不能和霓牵手了。”
“那我就切小健的手指头好了。小健的手指头摸上去那么结实，吃起来不知道味道会是怎么样。”
“请千万不要这么做，把脏东西吃下去会吃坏肚子的。”
“那么小健现在打电话来是因为什么事？大概不是为了闲聊吧……还有，小健在哪里啊，为什么周围杂音这么大？”
“我只是想你了和你打个电话嘛。”
“如果小健想我了，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出现在我家楼下了。你以前就这样做过啊，我都和你说了我在谈恋爱的事不太想让爸爸知道。”
“因为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谁让霓这么可爱呢♡。”
“♡♡……”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身边刺痛的目光。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恋人才会来的地方，站在一个美少女的身边，竟然还通过电话和另一个人说着情话，无论怎么看都是人渣。
也许芹也会被看成明知道别人有女朋友却仍旧和我偷情的小三呢……不过芹倒是没露出什么特别奇怪的表情。
“不过霓，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确实是有一件不得不让你去做的事呢——真的非常抱歉，身为下仆却拜托自己的主人。”
“诶？小健居然有需要我去做的事么？真是难得。”
“霓，实不相瞒，其实今天我因为家庭聚会的缘故，现在在城郊的农家乐里。”
“怪不得身边这么吵呢……
“然后非常非常凑巧的是，今天晚上商店街有一个签售活动，我非常非常喜欢那位作者的书，但是今天却去不了了。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代你去么？倒是没问题，今天晚上父亲也不在家，现在我也没什么事。”
“非常感谢，霓你对我最好了♡！”
“嗯，毕竟我可是你的女朋友呢，别人拜托我这样跑腿的事，我可不可能会去干哦。”
“之后我会好好感谢霓的，无论什么事都没关系。”
“那就切下手指送给我作为感谢♡。”
“抱歉那个还是谨谢不敏。”
接下来，我将事先调查好的书名与地点告诉了霓，那是一本偏后宫向的热血玄幻小说，不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
这也就意味着，试图隐瞒恋情的霓，不可能会让家里人替自己去买，只可能自己出发。
而在此之后，琪一定会跟着她。
霓家住在繁华区，从她家到商店街的路上遍布着警察的高清监控摄像头，即使是我也很难确保在跟踪的同时不被拍到，更不要说琪。
而与此同时，我与芹正在市郊的游乐场，拍下了各种各样带日期的照片，留下了一张张娱乐设施的票根，还路过了一个个的监控。
跟踪霓的人不可能是我们。既然今天的不是，那么以后也不会是——至少在别人看来不会是。
之后只要再跟琪确认，就知道她是否有跟踪者霓，只要有，那么不在场证明便彻底成立。之后作为嫌疑人被怀疑的只可能是琪。
天衣无缝。
接下来，我只要和芹继续享受着约会，等待事件慢慢发生就好了。
只是，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关于琪。
从外表上看，琪是一个很容易欺骗的女孩子，只是我没能感受她身上任何用来迷惑她人的味道。人向来都是相互欺骗，相互迷惑的，正是因为别人被你视作相当的存在，才会想要去对你隐瞒一些会破坏彼此关心的事。
即使是芹的身上都沾满了这种欺骗与迷惑的味道，而琪的身上却一丝一毫都没有。
单纯至极，换一种说法的话就是毫无成长——就好像灵魂为了跟随娇小的身体一样，停滞住了，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
然而，这份单纯却显得有些诧异，比起人类，这样的人更像是会思考的玻璃樽。
不过，这一点对我的计划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怎么了？不是很顺利么？”
芹看到我挂了电话后奇怪的表情，关切地问。
“芹……对于琪这个人，你还知道什么其它的事么？”
“还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我们以前是在同一所幼儿园吧？小时候的事情，也不可能记得很多了。”
“是么，谢谢了。”
幼儿园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交集很难延续至今。何况之前琪看到我时，看起来也只知道我是霓的男朋友，那份纯粹应该不是假装能够装得出来的。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了——”
芹拉着我的手，走到了游乐园中最庞大的设施前。
摩天轮。
高耸入云的轮摆缓缓旋转，从底下看上去，连月亮都只在摩天轮的半腰上。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游乐场里的游人越来越少，即使是最热门的设施也不需要排队了，我与芹牵着手走进一间厢中，数十秒后，门被工作人员关上，摩天轮缓缓地动了起来。
“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看着窗外说。
“即使你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告白，我也不会回答‘是啊’的。而且我们又不是日本人。”
芹坐在我的对面说，然而眼睛也与我一样，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住了。
随着高度一点点地上升，下方的灯火与游人逐渐变得渺小，宛如失去永恒为代价换取了光芒的尘埃；而天空中得星星与月亮却一点也没有变大。无论我们以怎样的视角去瞻仰，它们都依旧保持着那副模样，冷漠地接纳我们的目光与评价。
“健。”
摩天轮将到达最高处时，芹将眼神从窗外转向了我。同时又一次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严肃，认真的眼神。
然而我能感受到，她握住我的手在颤抖着。
“当我一开始知道你失忆了的时候，老实说我非常地伤心。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就此破灭，从此消失。毕竟我们之间除了回忆之外别无他物，与其她人不同，我们待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除了我的某些特殊性以外。”
意义不明的话语。
谁对于谁来说都不是必须的，即使换一种方式，人类也能轻松地活下去。然而人不是单纯的工具，人不是因为某种用途而与他人共处。
因为某个人是某个人，所以她才是必要的；而非她能为自己做到些什么。
很显然芹没有意识到这点，即使以前的我愿意与芹保持着接触，那么就意味她的存在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不过那是过去那个我的事，就像是其他人的事一样，现在的我也无从解释。
“在那后来，经过思考了以后，我又觉得健失忆真是太好了——因为失忆的话，健终于可以和以前那样的你永别，终于能如你所愿地获得救赎，获得幸福。哪怕这个幸福里没有我的存在……抱歉，我又说了这种话。”
芹摇了摇头，继续说着。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健依旧还是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只会用肮脏而有用的方法，只会和以前一样保护着我，只会和以前一样，迷上这样的我。”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我说。
人不是会这么轻易就能改变的，有些渗入骨髓的东西，哪怕是失忆也改变不了。
“不过，我也很欣慰。健依旧还是健，如果一切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健能迷上我，是一件很让人幸福的事。”
芹说着，握住我的双手突然用上了更大的力气。
“不过，既然健已经失忆了，那么有一件事就不得不再告诉你一次。等你听完了我所说的这个秘密以后，再决定对我的感情吧。”
芹说着，脸上露出了冷峻的微笑，某种如同针扎的触感沿着她的双手向我传来。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的心也好，肺也好，全部的血液也好，全部都浸入了异常的恐惧之中，那是刺穿人精神的恐惧，无法挣脱的恐惧。
而恐惧的来源，正是我面前的少女。
少女只是静静地坐着，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仅仅只是坐着，就让我整个身心陷入了几近崩溃的恐惧之中。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依旧是那么美丽，这一点不会发生改变，只是那份高贵而圣洁的美丽，变成了让人无法摆脱的梦魇。
下一个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芹依旧只是芹。
“吓到了么？”
她嘴角微微扬起。
我默不作声。
“我是魔女，受到诅咒的魔女。不过与漫画里那种女主角不同，除了像刚才那样稍微吓吓人外，并没有其它的能力——虽然没有能称为能力的东西，却有一些很烦人的‘特质’。”
芹的表情有些忧伤，她微微撇过头，看向幽远的天空。
“我会诱发，扩大，汇聚周围人的恶意。无论恶意埋藏得多么深，无论道德感有多么的强，只要在我的旁边，恶意就会永无止境地被发掘。”
诱发出恶意……难以想象的场景。我们很难保证自己在面对不喜欢的事物时，在遇到令自己不愉快的事件时都能时刻保持着一颗善心。恶意是无法避免的事，只是大多人数都会将它掩埋，在秩序的世界中，透露出自己的恶意是会遭到秩序的惩戒。
“当恶意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变成恶行……从小，我的身边就充满了各种或是暴力的或是暗中的事件，只要是谁稍稍做了一点惹人生气的事，都会受到其他人可怕的对待。”
一直以来，芹都是在目睹着那样的场景而生存着。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她身上那道吸引我的光辉来自于何处。
“芹一直都很辛苦呢。”
我能说的却只有这一句。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的话，一定会被健指责吧。所以我不会去说哪种话了。只是——只是我心知肚明，我身边的人确实因为我的这个特质陷入了不幸。”
这是完全的，不折不扣的诅咒。
不止是拥有者，而是令所有人都变得不幸的诅咒。
在这个科学的世界里听到这样的话语，原本不可能轻易地接受，然而我却没有去怀疑。
刚才的恐惧感还残留在心中。
刚才芹那副美丽而又恐怖的身姿，还没有从视网膜上消除。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对应她刚才的样子，大概只有魔女了。能够打破常识的东西比比皆是，更不要提切身的体会。
我终于明白芹身上的光辉来源于何处。那是她一直承受着的诅咒所发射出的光辉，那是通过吞下其他人的善意所获得的能量，只因为身处黑暗之中才显得耀眼的灯火。
“健的罪孽是我造成的。这并不是我自顾自地负罪，因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然而实际上，我不仅未因此自责，还曾因此十分开心——因为健成为了能够保护我的人，健能够一直待在我身边，正是因为这一份诅咒。”
摩天轮缓缓降下，地下的灯火与人群又变得清晰。
一切一如既往。
“你太高估自己了。”
我看着芹说。
“区区的诅咒就能将我导向深渊？别开玩笑。如果我走入了深渊，那也一定是因为我自己想去。就像我爱上你一样，那只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否定了芹的自说自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直到厢房的门被工作人员打开时，我们彼此间都沉默着，一动不动。
“你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呢……果然已经不同了。”
回家的地铁上，我听到身边的芹小声地嘟哝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