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一瞬之间凝结了。
片刻之后,安和晴把自己的记忆碎片放回领口之中,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不,准确来说——我现在正在迈向注定的死亡。看到这片掉落的记忆碎片你们应该也明白,我的死亡结局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哈尔眉头紧皱:“到底发生了什么?”
“……蜜莉安小姐的日记中有过关于我的记述吧。”安和晴看向克洛威尔,“她说我被救出的时候已经是‘濒死’状态……其实那是不准确的。那个时候的我已经经历了一次死亡,全靠我的挚友的拼死挽救,才勉强回到这个世界——以与自己的曜力融合为一的形式。”
“和曜力融合……?”克洛威尔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是的。我受了太重的伤,几乎当场毙命……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空荡荡的、生着带刺玫瑰的宫殿之中。在那里,我看完了我这短暂一生中的所有回忆……那是我第一次踏入曜之世界——踏入自己的记忆碎片。‘啊,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忽然有了这种自觉,就在这时,我脚下的地板塌落了。我的意识随之落入混沌之中,而就在它即将飘散的那一刻,一只手拽住了我。”
安和晴低下头,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右腕,回忆着那时的感触。
“我看到‘我自己’站在光明之处对我微笑——现在想来,那个披着‘我’的外壳的家伙,大概就是我的曜力。它们似乎只能以这种方式现身。总之,它将我拽了回去,并且拉着我像鱼一样向上空游去——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躺在了那片满是鲜血与尸体的土地上,旁边跪着我的挚友。”她声音一冷,“我立刻就明白,她对我使用了更生术。”
“‘更生术’?”
“要详细解释实在是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秘法——往我的身体里注入含有她的曜力的血液,通过曜力与曜力之间的链结,间接将自己的生命奉献予我的秘法。这个秘法危险而且充满了不定数,不是谁都能实施的——我的暂时停留,也许花了她将近二十年的寿命。或许更多。不过,因为那时的我几乎连灵魂都已经消散殆尽,所以最终回到这具身体之中的,是我残存的灵魂碎片与我的曜力的结合体。因此我才能轻松进入自己的记忆碎片。我不会成长,也不需要睡觉。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很方便……”
安和晴顿了一下,平静地说:
“但,毕竟,逆转生死是违反这个世界的规则的。所以我还是会死,但我迈向死亡的时间,被延长为了二十年。现在,我已经用掉了快十七年。所以,对我来说,时间事实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倒不是在抱怨,如果我们早料到这种局面,早一步实行更生术的话……或许我现在还是活生生的人呢。真是遗憾。”
在冲击性的事实面前,骑士们哑然无言。
他们早就料到安和晴怀抱着某个秘密——却没想到那个秘密的真相会如此残酷。
——亡国的公主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国家。
“啊呀,怎么一个个都瞪着眼睛?难道说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不然你们可以试试打碎我的记忆碎片,我马上就会暴毙当场。”安和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不过,在我达成目的之前,我绝不会容许那种事发生。总之,这就是我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我跟其他研究员可是一直坚称自己永葆青春呢,作为知晓内情的人你们给我表现得再高兴一点好吗?”
安和晴脸上依旧挂着骄傲得近乎蛮横的笑容——但,那笑脸之中,却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为什么?”
——一片寂静中,最先响起的是贝栗亚瑟的声音。
安和晴看向她,恰好与那玻璃般清澈的目光正面相对。
“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贝栗亚瑟的语气罕见地有些高昂。安和晴略微一歪头,以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说道:
“因为我是月曜之国的公主啊。守护我的族人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信念……就算要死,我也必须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才能安息。这是很正常的事啊。”
时间停顿了一秒。
接着,静若深渊的大圣堂中,响起了有节奏的掌声。
始作俑者是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哈尔。紧随其后,克洛威尔也微笑着为安和晴鼓掌。
“……令人印象深刻,安和小姐。”哈尔的声音不像往常那么冰冷,“看来我们能完成一次很好的合作。”
“……那是最好……”
骑士们的行动似乎有点出乎安和晴的意料——她烧红了脸颊,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说!你们别一本正经地在这儿鼓掌啊!我又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快点给我住手!”
“虽然我不太懂,但我认为这是你应得的赞赏——”贝栗亚瑟一本正经。
“不,贝栗,这种时候你只需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克洛威尔转向安和晴,“内情我们大概已经了解了。所以,回到正题:你打算怎么为我们打开曜之世界的门呢?要将实体的人带进去——并且还是那么多人,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闻言,安和晴恢复了冷静。
“当然不容易。”她说,同时用脚尖点了点脚下的地面,“这就是我要借用这个曜脉的原因。”
说着,她走下了高台,开始动手调整骑士们的位置。
“虽然我现在可以轻松地将自己切进曜之世界之中,但是,一旦要有意识地去打开那道‘门’,势必就要用上巨大的曜力。你们提到的那个‘零’能如此随意地开关曜之世界的门,甚至能若无其事地将一辆满员巴士纳入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应该就是他那深不可测的曜力——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他的曜力从何而来。我只能推测,他大概也和我一样——是曾经死过,或者说差点死掉的人。”
“死亡……是成为‘钥匙’的必要条件吗?”
“也许不是,但是死亡一定会把你送入那个世界——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样一来,你有了那种经验,自然而然也就会明白该怎么做——跟识别本能和对自己曜力的认知一样,对于祈愿者来说都是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安和晴没好气地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论。好了,骑士小姐,提问时间到此结束了喔。”
她将克洛威尔拽到高台的左侧,又将哈尔推到高台的右侧:
“回到刚才的话题。也不是自夸。我身为月曜之国的公主,曜力自然也立于万人之上。我对自己的‘龙雷’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是,如果要跟那个‘零’相比的话,到底还是无法匹敌。”
——最后,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贝栗亚瑟的站位,让她正对着高台。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步又跨回了高台之上,站在正中央。
“所以——我不得不投机取巧。”她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曾经是日曜女神神座的所在之处,也是安放她的权杖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传说双生女神就是在这里同归于尽的……因此,这里理应是这个曜脉中力量最强的点。我打算站在这个点上,完全释放‘龙雷’。也就是说,变相把这个曜脉当做增幅器来利用。”
“慢着。”克洛威尔有些怀疑,“你确定那样不会把我们电成焦炭?”
“别担心,主要的目标是它。”安和晴拍了拍自己藏在胸口的记忆碎片,“要开启我的记忆碎片的大门,用我的曜力作媒介是唯一的选择。加上属性褪尽的曜脉的增幅,我的‘龙雷’的威力一瞬间可以被提高到原先的数十倍——至少。而被我置于周围的你们在那一刻也会被龙雷同化,也就是说,你们会暂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轻松把你们带进我的记忆碎片之中,就像是多带一双手或者一双脚一样。”
“道理我基本都懂了。”哈尔面无表情,“所以说,我们还是要被电。”
“哥哥,别把我们说得像亟待治疗的绝症患者一样好吗?”
“你们好啰嗦啊!为了更远大的目标,被电一电也没什么关系吧!”安和晴终于彻底不耐烦了,“放心好了,我会在电死你们之前打开门的。不信的话……就亲自来试试啊——!”
毫无预兆地,安和晴抢在骑士们提出抗议之前发动了“龙雷”。
青色的雷光如同鞭子,从她猛然向两边打开的双臂之中弹出——瞬间爆裂出无数个咆哮颤动的分支,织成了一道几乎填满了半个圣殿的、有生命的巨网,瞬间将立于高台周围的三名骑士吞入其中。
“……!”
麻痹感顷刻间就撕裂了骑士们的意识。昏暗的圣殿被照得亮如白昼,而安和晴就是所有光芒的核心——从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翻滚弹射出去的电光热烈得仿佛能灼瞎神的双眼,她也在光与热之中变成了一块近乎透明的电石——
——直到,临界。
某股力量从深深的地底猛然窜出,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一样牢牢锁住了处于雷电之阵中心的骑士们。顿时,脚下一空。逐渐飘散的意识被剧烈且连续的失衡感唤回身体,一秒之后却又被扔入无限的混沌之中——
接着,脚下再次传来了坚实地面的触感。
意识随着这种真实的触感瞬间清醒了过来。克洛威尔猛然张开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变了样。
碎石散落的高台消失了。飘着灰尘的空气消失了。从穹顶的破损处洒下的阳光也消失了——
(……成功了……吗?)
——而,心底却没有一丝计划成功带来的喜悦。
该如何形容那种奇妙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是身体变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果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硬生生挤过一道只有一条臂膀那么宽的窄缝。
拜其所赐,他的五感仿佛全都被压碎了,只剩下视觉还在勉强正确运作着。克洛威尔仰望着头顶翻滚咆哮的黑云。云层压得极低,携裹着穿梭其中的青色雷电,几乎和远处的地平线连成一片。
他慢慢地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大地。
土壤是漆黑色的——大概是血与烈火的杰作。不远处,大群身着黑色袍子、佩戴弯月徽章的人们手持长剑、长枪、法杖和别的武器,冲向白色的风翼狼族群。
鲜血迸射。断肢。厮杀。有人倒下了,像被踢了一脚的麻袋。黑袍人和狼族人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几乎铺满了肉眼可见的大地。
——声音迟了一会儿才穿进耳朵。
呐喊声、惨叫声、哭嚎声——新鲜的血肉被刺穿的声音。武器交接碰撞的声音。人倒下的声音。
仿佛是绝望的交响曲。
克洛威尔呆呆地注视着眼前上演的惨剧,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不仅是他,站在他旁边的哈尔和贝栗亚瑟也一语不发,愣在原地。
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血和硝烟的气息。如此真实,让人无法再自我欺骗。
是的。
这里确实就是——
“……欢迎。欢迎来到我的记忆碎片。”
距克洛威尔数步之遥的前方,安和晴站在滚滚浓烟中,轻声说。
她背后远远伫立着一座高约二十英距的尖塔。那是黑魂塔,原本是月曜之国边境的重要防线——
而现在,它被火光笼罩,如同遭受极刑的殉教者。
“我说过,我要让你们亲眼目睹那一天的真相——”
她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一抖袍子的下摆,没有神采的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你们站在了这里。这里是1636年11月1日的月曜之国边境——也就是,所有悲剧的起始之地。”
◆◆◆
今天是1636年11月1日。
与风翼狼族群的最后之战已经持续了十天有余。舍弃家园千里征战的风翼狼族群显然已经不顾一切,几乎人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他们求胜,但似乎也不介意拉上月曜族人共同赴死。
风翼狼战士的长枪可以毫不犹疑地穿透同伴的身体,只求能刺死站在同伴背后的月曜族人。他们残杀自己能见到的一切生物,烧毁眼前出现的所有建筑——可怕的是,即使他们已经如此疯狂,却依旧能制定并坚持精妙准确的战术,因此即使持续交战十多天,月曜之国的士兵们也只能勉强将他们挡在黑魂塔防线之外,根本无法将他们完全击退。
当一个骁勇善战的种族变得失去底线、肆无忌惮,战斗就将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直到,某一方彻底灭亡。
“什么叫‘全军覆没’?!”
黑魂塔顶层回荡着公主殿下的吼声,声音甚至盖过了外面震天撼地的喊杀。
绘风忍住了想要伸手护耳朵的冲动,尽量平稳地回答说:
“意思就是,我们的第四先锋队全部英勇战死——狼族的战线又往前压了一步,已经很靠近黑魂塔了。今早后方也传来了补给不足的报告……似乎是运送方面出现了问题。”
“搞什么鬼,负责补给运送的不是麟十七那个废柴吗?!关键时刻居然出了这种纰漏……要是我还有机会见到他,他就给我等着进审判会吧!”
公主气得紧紧抓着自己黑袍子上的弯月徽章,做了个深呼吸——似乎不这样她就会把徽章扯下来扔出去一样。她重新冷静下来,望着绘风:
“剩下的粮草足够坚持到下一波补给运到吗?”
“没问题。毕竟……”绘风双眸一暗,“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战力。”
“王城那边还会不断调派新的月曜士过来,先别说丧气话。”公主看向小窗之外的大地——那里正一刻不停地上演着厮杀,“对我们的国家来说,这里是咽喉部位……如果这里失守的话,我们就全完了。这正是父皇将我派到这里的原因……因此,我决不容许任何战败的可能。”
她目光如刀,战意高昂:
“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离开这个战场。这是我身为一国之公主的职责。”
绘风沉默了片刻。
距公主殿下被派到这座塔已满十天。在这个非常时期,所有的皇系子女都被委以重任,派往各个要害地区,而皇帝坐镇宫中,成为最后的防线——在月曜之国持续了五十多年的战争之中,这已经成为了惯例。
最有价值的人理应成为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个人,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和国家的延续者,被所有人守护。
但绘风实在没想到,最受民众追捧的小公主居然被派到了这个危险的黑魂塔之中。起初,他对她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他尊敬作为“公主”的她,可是,就算她拥有再怎么强大的曜力,终究也只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女孩而已。他不认为在皇宫中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殿下能适应艰苦的战场生活,更不认为她能胜任总管理长一职——
但不得不承认——虽然她那刻薄的言语和偶尔出现的粗暴态度让人有些吃不消,在这十天之中,公主殿下的确数次成功让他刮目相看,进而心服口服。
可是,正因如此才让人痛心。
尽管绘风自己也不愿承认,但这场战争——他们已经没有胜利的可能了。
“……安和殿下。”
公主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绘风脸上。绘风暗暗握拳,还是将内心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们与狼族已经战斗了太久……是时候正视现实了。这将近五十年的长期对峙已经耗尽了我们的所有,人口激减、各产业崩溃、财政赤字……我们的国家已经处处是破洞,根本无力支撑这最后一战!狼族抛弃家园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打了那么多天却没有显现出一点颓势,反而越来越亢奋——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因为狼群中也产生了曜力异变的现象!他们本来就是强壮善战的种族,这下他们甚至不需要进食和治疗,他们能在战斗中坚持更久,也能杀更多的月曜士!他们已经疯了,我们是赢不了疯子的!”
公主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但接着便变得冰冷可怖。
“为什么要重复告诉我这些我已经知道的情报?我给你一秒钟收回你刚才的话,不然我立刻让你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绘风咬着牙说,“或许我们应该尝试与他们讲和……就像三十年前那样。”
“你告诉我,三十年前的和解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还不是永无止境的战争!”公主怒气冲冲地说,“你真是脑子坏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疯子?但是,对于不顾一切只想拉我们一起堕入地狱的敌人,根本就不存在‘讲和’这种选项!只有你死或者我亡!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努力做那个最后活下去的人!”
“……我们真的能活下去吗?”绘风使劲抓了抓自己的额发——他的脸上满是伤疤,“苍岚王国虽然历经苦战,最后也迎来了黎明,成功抽身而退——而我们……却像是被困了在战争的牢笼里。”
“我们也曾对他们见死不救,所以没有资格指责他们现在袖手旁观。如果他们还有一丝危机感或良知的话……大概会来援助我们吧。”
公主实在是太冷静了——冷静得有点不像人类。或许这就是皇位候选人与普通月曜士之间的差距吧。
“但现在可不能光指望别人的帮助。我们必须得靠自己战斗。”她话锋一转,“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看你是太累了,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刚才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现在战力不足,我也不希望损失宝贵的精锐。不过,你最好还是暂时卸下管理长一职比较好……我可不希望几天之后我就得给我手下的所有月曜士做心理疏导。”
干脆利落地做出如上决定之后,公主朝绘风摇了摇手,示意他出去。
——但,绘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公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绘风队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我的命令有什么不满吗?”
“……”
绘风摇了摇头。
“我怎么能违抗您的命令。我只是……”
突然。
——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了一切声音。
公主感到脚下的地板忽然猛地震动了起来——不,不只是顶层,整个黑魂塔都在猛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怎么回事……!”
耳鸣让她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像是浮在温水中。在被接连滚落的书卷杂物砸到之前,她勉强侧身闪开,后背紧紧靠着墙,试图保持平衡。
脑中的嗡嗡声终于逐渐消退了。接着,公主终于听见从下层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而那惨叫声最终也渐渐弱了下去,只留下触手可及的绝望。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又暖又热的风门外挤进来,扑在公主的脸上。
“……敌、袭……”一瞬的失神之后,公主尖着声音喊了起来,“情况不妙!必须……必须赶快支援下层的人!绘风,立刻命令战场上的所有月曜士撤回——”
——公主的话断在了喉咙中。
绘风依旧以与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她的对面。当她看到他的眼神与表情的时候,她立即就明白了一切。
“绘风……”公主的脸上丧失了血色,“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以我的方式,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绘风缓缓地抬起了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他的表情也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不同于公主,那是放弃了一切的自暴自弃之人才有的平静。
“燧石、炸药、易燃的干草堆,然后,引线是我的曜力‘焰燃’。虽然威力可能不足以炸毁这座塔,但是……已经足够杀死那些能左右这场战争的管理长和还在待命的月曜士——”
公主没让绘风把话说完。雷电如同迅疾的青龙一般猛然窜向绘风,躲闪不及的他瞬间便被弹飞,狠狠摔到了侧面的墙上,身体抽搐着滑落地面。
紧接着,公主扑向了原本被绘风挡在背后的门。手在拧开门把的时候几乎被烫掉了一层皮肉,但她仍旧咬着牙强行拉开了门扇——一
一瞬间,凶猛的火舌如同发现猎物的巨山熊一样咆哮着涌进了屋内,差点将她卷入烈火之中。
公主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但生存本能依旧驱使着她倒退了好几步,直至退回安全区域内——几秒之后,她猛地扭头面向绘风:
“你这个疯子——!”公主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在最紧要的关头你要背叛我们!或许就差这一天……或许这一天之后我们就能迎来曙光,为什么你……!”
面对陷入半疯狂的公主,嘴角流血的绘风露出苦笑:
“曙光永远也不会来了,公主殿下。”他轻声说,“我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二十年,除了永无止境的征战、流血与牺牲之外,我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父母、妻子、孩子,容身之所也毁于一旦……而我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即使我们最终获得了胜利,我们的国家所付出的代价,也只会让我们在苟延残喘数年之后,步入毁灭……那跟战败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痛苦的延续罢了!不如就让煎熬在此终结吧……毕竟,人……光靠荣誉和空虚的希望是无法活下去的啊,公主殿下!”
——这是,绘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秒,从公主全身迸发出来的雷电之力犹如审判之锤,从左右两边将他夹进耀眼的白光之中——短促而扭曲的惨叫声过后,光芒散尽。留下的只是一具近似焦炭的尸体。
迅速蔓延的大火很快就吞没了他。
“……”
公主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通红的双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发出呕吐一般的呜咽声,端正美好的少女容颜被悔恨与痛楚扭曲得如同恶鬼。
她浑身颤抖地不断后退,直到后背重新靠上几分钟前她靠过的那堵墙。
——旁边,就是她平常观察战况的小窗。
她数次来回看着窗子和逐渐逼近的大火。大概是在充满烟尘的空气中呆了太久的缘故,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不清,身体也逐渐没了力气。
——训练有素的祈愿者也是有极限的。
她必须在极限到来之前做出选择。
于是,公主擦了擦早就被高温蒸干了泪水的双眼,咬紧了牙关。她伸手拔出腰侧防身用的短剑,果断地转身,用力用剑尖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接着,她迅速地爬上窗台,顾不上边框上犬牙般的碎玻璃,将身体探出窗外——
她从二十英距的黑魂塔顶层一跃而下。
呼呼的狂风卷起了被割破的袍子下渗出的血滴。滞空的这一秒似乎在被无限地延长,公主迎着风张开眼睛,望见了疾速逼近的地面,也望见了尸横遍野的大地。
(啊……啊……)
公主的心中发出悲痛的哀鸣——的确……的确如绘风所说。尽管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他们——确实再也没有获得胜利的可能。
黑袍的月曜士们组成的队伍迅速被白色的狼族战士吞没,她的战士们在以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的速度倒下,此刻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已经不能被称为“战斗”,已经变为了狼族对月曜士们单方面的屠杀。
她能想象得到那声爆炸的巨响在他们心底敲出了什么样的节奏。黑魂塔,那是他们奋斗的理由,那是他们最后的底线——
她好像听得到千万个希望一同碎裂的声音。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国家——)
泪水与鲜血一同被碾碎在风中。她万念俱灰地坠向地面,只剩剧烈跳动的心脏还在不甘地呐喊。
(变成了这种……满目疮痍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胸腔中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草。毛糙的细刺搔抓着内脏。悔恨越积越多,就快从身体溢出。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她想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吼叫。她还想再一次战斗,她还有很多没完成的事,她还有很多没实现的愿望——
然而,地面已经近在眼前。
——一切,就发生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