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意义。

无意义。

——无意义。 

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就连意识也不过是一片缥缈的薄雾。

这个世界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寂静?甚至连心脏鼓动、血液流淌的声音都不复存在——

(……原来,如此。)

(毕竟,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灰色的灵魂向内卷动,如同弓起脊背、缩成一团的渺小蝼蚁。

(——因为“我”,已经……)  

 

“哎呀哎呀。麻烦了,完全叫不醒。就连我的声音都传达不到?真是稀奇,以往落入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是立刻就能苏醒、找回自己的‘存在’,然后慌慌张张、哭哭啼啼想要回到生者的世界去……我原以为那种固执的求生欲望无论到了哪个时代都是人类的共性——但,你好像是个特例呢。”

黑洞般的眼球中映不任何东西。少女盯着咫尺之处的灰色灵魂,伸出手在它上方晃了晃——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别这样嘛。人家好无聊,每天都只能走来走去地数手指头玩——那之后的五十多年,再加上那之前的一千多年……长得算不清的时光之中,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稍微有趣那么一点的任务,你要是不配合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她像在撒娇一样,双手合十,恳切地将身子更加贴近了一些。

“啊!我知道了。难道说……你之所以始终不愿意回应我、甚至对我视而不见——是因为,你实际上对于现在这个状况相当满意……是这样吗?”

她的脸贴得更近了,鼻尖离乱麻般骚动的眼球只有一线之隔。

“‘赎罪’。”

“‘报应’。”

“‘罪有应得’。”

“——‘终于如愿以偿的死亡’。”

她仍然保持着可爱的笑容,唯独那双湛蓝色的双眼却锐利得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某种有毒植物的花瓣。

“……呜呼呼。想必此刻塞满你那可怜的小脑袋的,全都是这种无聊透顶又自以为是的念头吧?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知道了自己犯下的无可挽回的罪行,所以就选择‘壮烈牺牲’来为自己的人生划下句号——嗯!真是干脆果断,对得起‘骑士’这个头衔!”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突然消失了。   

“然而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实际上只不过是逃跑了而已吧?”  

死水般的灰色灵魂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敢面对过去的自己,不敢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慌慌张张地寻死好让自己能够顺利地逃避现实——”

(……不是的。)

“事实上你也确实成功了呢!可喜可贺!被摔成破麻袋的感觉怎么样呀?变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丑陋亡灵的感觉怎么样呀?嗯嗯,肯定爽快得不得了吧?毕竟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啊!”

(不是的。)

“至于其他人?还未解决的事件?本该贯彻的誓言?前途未卜的骑士团?被你伤害的同伴?没——关系!完全不必在意!毕竟对你来说那些东西只不过是用过即扔的垃圾而已,怎么能让他们阻挡了你自我牺牲的伟大道路呢——!”

(不是这样的——!!)

漆黑的瞳孔中爆发出仿佛快要崩毁的凄厉啸鸣。

对此,少女只是哧哧地笑着:

“不过,真遗憾……即使你一心求死,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救你而奔波。有人为你献上血与生命,有人为你彻夜不眠拼死工作,有人为你不惜以身犯险背叛祖国……他们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悲惨的意外,谁也没有察觉到你是在故意寻死。好碍事啊,好碍事——明明大家都是好伙伴,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你自我了断、逃避现实的美梦呢?”

扭曲的眼球咆哮着释放出黑泥般粘稠的碎屑,就像是在泼洒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

少女终于从紊乱而尖利的嗥鸣中,听见了那微弱的悲痛呐喊。

(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的人……!)

“是啊。令人费解。令人烦躁。令人不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已经死不掉了。至少,暂时,死不掉了。”

(……“没有办法”……“死掉”?)

“没有办法赎罪。”

(啊……)

“也没有办法获得你想要的‘制裁’。”

(啊啊——)

“你那自作聪明的计划已经到此为止了唷。完全失败了唷!你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个悲惨的世界中,去面对你堕为恶魔的命运,去面对那些深深信任着你却被你背叛被你伤害的‘同伴’——”

(不要……不要,我不要——!)

(——到底、我该、如何——)

“——但是。也多亏了那些不知情的笨蛋的努力……现在的你变为了既非生者也并非死者的存在。正因如此,你才能拥有大部分人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绝妙的机会——”

少女歪了歪头,话锋一转。

“——‘改变过去’的机会。”

——咆哮悲鸣着的灵魂,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静止了下来。

(改变、过去——)

“嗯嗯。没错哦。毕竟你已经是身处于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之中的‘无意义’的灵魂——‘未来’也好‘过去’也好,都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能量团块。但,正因为没有意义,才能被赋予意义——正因为没有意义,才能被重新改写。对于你来说,所有的‘罪孽’都源于过去的记忆——假如能将那一切抹消的话,你就不必再用‘死亡’来束缚自己了,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吗?”

 漆黑的瞳仁剧烈地颤抖——不再是因为恐惧。

(抹消——)

“是的。抹消。删除。粉碎殆尽。你畏惧着的、不愿面对的、想要逃避的、恨之入骨的,那些黑暗的肮脏的令人不快的过去——全部全部,一点不剩。”

(啊……能够改变。能够、改变——)

(我、能够,改变——)     

黑泥更加汹涌地从眼球中激动地喷涌而出,分裂成更加细碎的粒子,“啪”地——化为了耀眼的光雨。

“……没错。‘你可以’。”

萤火虫般汹涌的光之碎片中,少女撩开乱舞的雪白发丝,脸上浮现出了别有深意的奇妙微笑。       

“——吾名为,‘艾菲瑞特’。掌管这生与死的夹缝之间的世界——‘碎魂乡’的,‘无意义’的魔女。”

裙裾飞扬间,少女——魔女略一倾身,优雅地向骚动的灵魂伸出了右手。

“渴求着死亡的少女,贝栗亚瑟哟……假如你对自己的选择尚存哪怕一丝悔意,那么,就请握住我的手吧。如此一来……我便赋予你改变过去的机会——”       

沉默与犹豫,并未持续太久。

崩裂飞散的黑洞中间,散发出模糊光芒的触须犹如植物萌芽一般慢慢伸出——牢牢地、用力地,缠住了魔女纤弱的小手。

 “——很好。你的愿望,我确确实实听到了。”

魔女微笑着,轻轻一握——就像是握碎了脆弱的玻璃工艺品,呼啸的碎片间,她敏捷而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处在溃散边缘的手,就像是拔出石中宝剑一般,将那个金色的人形虚影从漆黑的漩涡中拖了出来。

纯洁的。脆弱的。灼热的。垂死挣扎着的少女——

“——贝栗亚瑟。”

魔女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接着——魔女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入了在她背后绽开的,无垠的黑暗之中。

“现在,我将为你开启通往过去的大门。”

——金色的发丝跳荡开来。

“尽情奋斗吧。尽情呼号吧!”

——苍白的面容明晰了轮廓。

“尽情……在希望与绝望的缝隙中苟延残喘,如同蚍蜉撼树一般为了埋葬过去而泣血挣扎吧。”

——血染的破败外套抖开衣角。

“这才是,最适合你的——‘赎罪’。”

那双锈蚀的红瞳终于缓缓张开——于是,黑雾一拥而上,将她完全吞噬。接着收成一线。消失不见。

“……大概。”

魔女诡秘一笑。

贝栗亚瑟并没有听到这句冰冷的终结之语。    

 

 

◇◆◇

 

 

天蒙蒙亮的时候,黑魂塔地下的简陋房间中突然传出了异响。

“咚!”

琰帝刚好走到房间门口,手里还端着装满药品、清水和食物的托盘。这声闷响让他像被烧着了尾巴的野猫一样跳了起来,嘴里胡乱骂了一句什么便用肩膀撞开门冲了进去。

“喂!零!没事……吧?”

——大吼着说出前半句,然后目瞪口呆地收了尾。

琰帝单手托着托盘,目光顺着床铺上翻卷的被单一路往下——最终定格在一只脚卷在被子里、整个人脸朝下扑在地上的零身上。

“……零?”

那具只穿着单衣的瘦弱身体上还残留着手术的痕迹。

后颈一处。右颈侧一处。左右手腕各一处。后背两处。大腿动脉处各一处。大概是动作太过剧烈的缘故,刚换过的白色纱布下面渗出红色——而零始终一动不动,像是被猎人一箭射中的长尾兔。

琰帝摔下托盘,开始迅速在托盘中翻找:“啧……难道又是排异反应?半个小时前不是才刚刚——”

“不是的。不是排异反应。”

——于是,昏暗的房间中响起了男孩异常冷静的声音。

迟了一些,零保持着扑倒在地的姿势,慢慢抬起脸来,注视着吃惊的琰帝。

“我只是在试图下床时失去平衡,摔了下来而已。额头着地,加上长时间躺着不动,所以刚才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是不要紧,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用一种“我今天喝了一碗蔬菜汤”的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时,血从额头上磕出的创口冒出,顺着鼻梁流了下来。

“不好意思。琰帝,能帮我把脚从被子里拿出来吗?”

“……哈——”

琰帝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他放下药瓶,走到零身边,蹲下身,轻而易举地为他解除了束缚——然后将他扶了起来,很自然地帮他拉平翻起的衣角。

“真是的,你在干什么啊。以头撞地打算自杀?那么小的伤口,只要没有堵塞物的话几秒钟就会痊愈不是吗?你是白痴啊。”

他粗鲁地用袖子擦干净了零的脸。额头上的血痕被擦除,而那下面的伤口果然也已经消失了。

“不是的。我没有要自杀。”零睁着鬼火般的蓝色眼睛。他鬓角两边的符文已经消失了,此刻的他即使睁着眼睛也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我作为容器接受了改造,现在的我已经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在塞缪尔命令我终结自己的生命之前——我不会擅自死亡的。”

“哼——那真是令人感动。”

琰帝站起身来,不置可否哼了一声。

“别的先不提。你的手术伤口好像又裂开了吧?虽说等它们自行愈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防万一。我去找乔伊来帮你处理,你给我乖乖在这里等着。”

话音未落,零迅速伸出手抓住了琰帝的衣角。

“没有那种必要。比起那个,琰帝,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哈?”

“贝栗亚瑟。”

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琰帝不耐烦的神情凝固了。零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道:

“我感知到了贝栗亚瑟的曜力……虽然微弱至极,但‘曜力同源’的‘姐弟’关系对识别本能的增强作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知道她就在附近。我必须去确认一下。所以,希望你留在这里帮我掩护。”

 

 

将“曜之世界”当做自己的所在之处与目的地之间的捷径——零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如说,除了塞缪尔对他下达“禁令”那段时间,他一直将此当做自己的通行方式。

闭上眼睛。早已习惯的、身体被挤压溃散的感觉——再睁开眼睛。眼前可能是任何一种怪诞离奇的场景。

破碎凝滞的棋盘。孤零零的红色高椅。

血雨瓢泼的断壁。缝合线裂开的玩具小狗。

尸横遍野的焦土。猎猎飞舞的破败旗帜。

……或是,什么也不存在的——空白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再怎么狰狞可怖,终究——也只是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面貌。零只是过路人,而他确实也忠实地履行着“过路人”的守则,仅只是从其中穿梭而过,在脑海中构建自己的目的地——然后,到达。

然而,对现状的掌握也就随着黑暗的驱散而到此为止了。即使是零,也无法预料自己在跃出曜之世界的那一瞬间面对的会是什么——

毕竟,他选择了没有“缓冲”也没有“过渡”的“捷径”。

要走捷径就必须要做好与意外和冲击正面相撞的觉悟。

这一点,零心知肚明。

所以,当他穿着单衣凭空出现在寒风呼啸的枯树林之中,赤裸的双脚刚刚踩进冰冷的黑泥之中不到一秒——就被银光闪烁的刀刃架上了脖颈的时候,他没有惊叫也没有乱动。

他略微抬起目光,面无表情地望着手握刀柄、一袭黑衣的少年。

“……早上好,克洛威尔。”

“早上好,零。”

银发的骑士笑眯眯地回应,好像他只是来拜访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削铁如泥的锋利刀刃紧紧贴着被纱布包住的右颈侧手术创口。只要克洛威尔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像切黄油一样砍断零的脖子。零当然也可以发动几乎无法破解的护盾,但在这种极限距离之下,谁知道究竟是护盾先震碎克洛威尔的手臂,还是零的脑袋先被斩落在地?

难以判定。

所以——谁也没有动。

“……我以为是贝栗亚瑟。”

“你当然会以为是贝栗亚瑟了。”

克洛威尔的左手从领口下面拽出了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拴在末端的特制试管中,装着满满一管莓果果酱一样的暗红色粘稠物体。

“血、脏器和肌肉的混合物。尽管差不多都快坏死了……但其中残留的那一点点曜力,用来当诱饵已经完全足够了。”     

“原来如此。”零眨了眨眼睛,语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也就是说,贝栗亚瑟恢复得并不顺利……或者说,仍然没有脱离危险。但是,至少她已经活下来了。看来琰帝的‘急救措施’起效了。”

克洛威尔挑了挑眉。

“你对现状理解得很快嘛。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这么说,当时对贝栗亚瑟进行急救的果然是你们?可是,攻击她的不正是你吗?”

“……我并没有‘攻击’,我只是在‘防守’。最终引发那样的结果,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计划……所以,我们才进行了急救。”零漠然说,“不过,后续的救治并不顺利,对不对?除此之外,我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你亲自找上门来的理由。”

拥有相似蓝瞳的两人毫不避让地对对方冷眼观察。

“……为什么一个人来?是塞缪尔的命令吗?”

“不,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虽然,‘个人意志’在从前是与我完全无缘的词汇……不过我本来就是一具空壳,或许只是因为这次手术填装到我身体里的东西,对我的言行举止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仅此而已。总而言之,不论是从我们的方针还是从我个人的意愿出发,我都不希望贝栗亚瑟因为我的失败而死亡。从这一点来说,即使塞缪尔最终发觉了——虽说他一定会发觉我的行为,他也不会对我的做法有什么异议。我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跳过了‘请示’的步骤,直接来到了这里。”

零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刚刚只是隐约渗出的红色现在已经完全浸透了纱布。克洛威尔的目光随着那些红色跳跃——迅速扫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零没有任何血色的小脸上。

“手术?”

——最终获得他的关注竟然是这个无足轻重的单词。

“……是的。”零似乎也有些意外,“但是,和贝栗亚瑟所接受的手术不太一样。只是简单的修理……就我模糊的记忆来说,有针对后脑部位的步骤——但应该不算是完全的‘脑部手术’,硬要说的话,‘血液手术’或许更恰当一些。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克洛威尔的语气变得十分微妙,“只是觉得——居然会对培养至今的‘容器’毫不犹豫地大加改造……某种意义上就像是把好不容易淬炼成功的刀剑融化重铸一样的感觉呢。真是……有趣。不过,这些暂且不提——”

刀刃贴得更紧了些。克洛威尔继续说道:

“既然你已经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我们的目的暂且也能算作是‘一致’,那么闲话少说,我直接提出我的要求吧。零,希望你能帮我开启贝栗亚瑟的曜之间的门,然后将我送进去。实体。”

零盯着他看了一阵。

“指向性非常明确的指令呢。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那管肉渣当做‘诱饵’……因为只有我才能满足你的要求。”他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那么,请把我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告诉我。”

“对你来说应该不难理解。贝栗亚瑟之所以始终无法脱离危险状态,也无法取回意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她的自愈能力停止了运转。而她的自愈能力正是来源于她的黑茧‘无感’。拥有自我意识的‘无感’抓住这个时机突然罢工,我想我们都知道它想干什么。在所有的外部努力都已经失去了效用的现在,选择侵入内部去捕捉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吧?”

——顺畅、自然、逻辑清晰的叙述。克洛威尔那冷静自如的语气,完美地掩盖了掺在其中的少量谎言。

不,也不该称其为“谎言”。硬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对事实的适当剪切和拼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真相——“‘无感’的不作为”和,“贝栗亚瑟命在旦夕”,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克洛威尔想要制裁的不仅仅是“无感”,还有观察者们真正重视的“混沌”。由此,将对方诱导至自己事先设置好的答案之中。

“还是说——你们已经战力匮乏到连‘无感’这样的渣滓都要施加庇护的程度了?”

——必要的时候,再奉上早就为对方找好的,“放弃棋子”的理由。

“贝栗亚瑟”和“无感”孰轻孰重,观察者们想必也一清二楚。即使是缺乏感情、行事机械的零,应当也不会算不清楚这笔账。

所以……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的要求。”

——当零只思考了几秒钟就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肯定答案的时候,克洛威尔并没有感到意外。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将银轮的刀柄放松丝毫。于是,零终于转动目光,瞟了一眼就像和自己的脖子长在了一起一样的刀刃。

“……如果保持这个姿势的话,我很难保证能准确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零说,“你是在防备我吗?那样的话,你大可放心。我只是‘监视者’,除非对方先行攻击,否则我是不会动手的。况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

“况且,你也是我们重要的‘资源’。”

克洛威尔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他利落地收刀入鞘。

“说的也是呢。失礼了。”

他站在原地,挺拔得就像破雪而出的长剑。

“那么,事不宜迟,现在立刻开始吧。”

“……好的。”

零点了点头——却迟迟没有动作。片刻之后,他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是好不容易才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他直视着克洛威尔,终于开了口:

“但是……在正式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不会涉及到彼此的关键利益或者情报,也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所以,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

 

突然而起的喧嚣寒风,掩盖了零的提问声——同样,也掩盖了克洛威尔的回答。

当不堪重负的枯枝终于“啪嚓”一声折断、接着掉进土壤的时候——零重新睁开了那双蓝得彻骨的妖艳双眼。

而,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克洛威尔,此刻已经不存在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他正在前往他的目的地。

“……搞不懂。果然,搞不懂。”

零面无表情地望着半埋在土壤里的断枝。赤裸的双脚已经冻麻了,反而让人不会再因为寒冷而分心。

“……跟塞缪尔说的一样。克洛威尔,你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

零的自言自语并没有持续到最后。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猛击了一下他的识别本能,让他惊愕地抬起头,望向昏暗的枯树林深处——

他分明看见蓝色的斗篷一闪而过。下一秒,似曾相识的金发碧眼的青年迅速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没有在湿软冰冷的土壤上留下任何足迹。

 

 

从脚下向外延伸开来的,是龟裂的黑白格棋盘构成的地板。

就像是从猛烈的地震中幸存的废墟——地板和墙壁有着犬牙般崎岖破碎的边缘,攀附其上的荆棘藤干瘪发黑,沉默地映衬着浮在半空中的、凝滞的灰尘。

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就是,贝栗亚瑟曾无数次往返、承受恢复记忆的痛苦的地方。

只存在于描述与想象之中的场景此刻真实地展现在了眼前,即使是克洛威尔,内心也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慨。

但那微不足道的感慨在几秒钟之后就消失殆尽了。

因为——克洛威尔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支在棋盘正中央的红色高椅。

陈旧的椅垫上,金发的幼小女孩穿着剪裁奇特的小礼装,晃着双腿笑嘻嘻地望着他。

“呀——晚上好啊,克洛威尔‘大哥哥’。啊,我没认错人吧?毕竟我只能通过贝栗亚瑟的记忆来获取信息……不过,会在这种时候不管不顾地硬闯进来的人,也就只可能是你了呢。”

那轻飘飘的甜美笑容和惹人厌的语气——自然,不可能是贝栗亚瑟口中那个“冷静自制”的虚无。

“……‘无感’。”

克洛威尔没有用疑问句。

“你对贝栗亚——……对虚无做了什么?”

“嗯——做了什么呢?”无感暧昧地说,“啊,如果你是指这副外壳的话……这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而已啦。毕竟……虚无那家伙已经不再需要这张脸了。”

“是吗。也就是说,你并不否认自己的罪行呢。很好,‘混沌’在哪里?”

“唉……真无聊。‘混沌’、‘混沌’的,贝栗亚瑟那家伙之前也追着它不放……原来它是这种人气角色啊?我之前还真是没有发现呢。”

无感半掩着嘴,“嘻嘻嘻”的笑声仿佛从右眼的空洞中回旋而出。

“要不是她一直穷追不舍……恐怕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

克洛威尔盯着她——或者说,它。

“‘混沌’在哪里?”

——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哼——”无感仿佛很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真无聊……照贝栗亚瑟对你的印象来看,我原以为你会是那种更亲切更健谈一些的大哥哥呢。不好意思啊,跟我那不知好歹的‘主人’不一样,我讨厌没有刺激性的无聊问题。啊,但是你如果换个问法的话,我说不定会有兴趣回答你喔?像是——‘混沌是怎样马失前蹄满盘皆输的’呀,或者‘混沌有多追悔莫及又束手无策’呀,或者——”

无感大笑起来。

“——‘对即将被我取代这件事,有多暴跳如雷却无力反抗’!”

接近扭曲的得意笑声在空荡荡的记忆回廊中回响。

“……是吗。”

克洛威尔兀自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与贝栗亚瑟关系更加紧密的混沌反而被你钻了空子……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想要、并且能够夺取贝栗亚瑟的身体的主导权的——就只剩下你了。”

目标减一。

“啊呀呀。”

无感歪了歪头,俏皮地、邪恶地——露出甜美的笑容。

“难道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啊是啊,我的确是在她遭受致命伤的时候选择了罢工……但,我早——就警告过她了。明知我在觊觎她的身体,却仍旧疏忽大意地将自己置于死地……那家伙,绝对是真心诚意地想死啊!让想死的家伙去死,让想活的我来接收这具身体——这难道不是绝妙的‘废物利用’吗?错的——是那个不知珍惜的笨女人啊!!”

轻飘飘的尾音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像是夹带着无数变了调的欢呼声。

“……同感。”

克洛威尔赞同了。

——因为,确实是贝栗亚瑟的错。无可辩驳。也无需辩驳。

“只不过……”

他迈着稳重的步伐,朝坐在红色高椅上的无感走去。然后——

他伸出手,放在了无感的头顶。就像是在感知那幼小身体的温度一样,他摩挲了两秒钟那绸缎般的金发。

“……”无感没有躲,只是翻起眼睛望着他,“怎么?难得一见的幼女的身体……让你兴奋了?”

“不好意思。我对女性的兴趣处于正常范围,目前没有往‘变态’的方向发展的意愿。”

克洛威尔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仿佛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

“……我只是在确认。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蓝得异常的双眸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上挑的嘴角隐约露出尖利的犬齿——

 

“既然我能够碰到你的话,也就是说——杀掉你,是可行的解决方法之一咯。”

 

那是,猎杀开始前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