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变过去”。

——荒诞无稽。彻头彻尾的荒诞无稽。

假如对哈尔说出这个词,他肯定会在听到第一个字母的瞬间就会皱起眉头转过椅背,无声地将你撵出办公室;或者克洛威尔?他当然不会当面表达自己的鄙夷,也会照常保持得体礼貌的微笑——但那双蓝眸的温度一定会迅速降至冰点,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大号的不可回收垃圾。至于克莉斯老师——再明显不过,除非你能在十秒之内从王都逃到艾拉罗拉,否则绝对会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绝对的不信任——与绝对的藐视。这就是荆棘骑士团的所有人——不,应该说,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骑士,对于“改变过去”这件事的态度。

……但是。

现在,那个“绝对的不可能”变为了“可能”。意外规避了死亡命运,被迫在所谓的“碎魂乡”接受魔女给予的机会——

“被迫”?

她确实做出了选择。被视为败走沙场的无能骑士也好、被骂作卑鄙无耻的懦弱蝼蚁也好,她确实、咬着牙、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并非是为了‘苟活’……)

(而是为了……‘赎罪’——)

 

“但,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重重击中了脑髓深处。

“……!”

贝栗亚瑟猛地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被转动了发条的人偶,身体的各项机能在这一刻突然开始运转——一瞬间吸入了过多氧气的肺部不堪重荷,让她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贝栗亚瑟边咳边挣扎着坐起身来,而失去意识期间积攒的大量信息也在这时一口气涌入她的大脑——

“——唔!”

 ——疼痛。却无法定位疼痛的位置。贝栗亚瑟茫然地举起自己的左手——动作比大脑发出指令的时间迟了一些,就像在操纵一台重型机械。她盯着满是刀茧的细白手掌,迟疑了一会儿,右手摸到腰间——苍月当然不在,于是她抽出了插在皮套中的备用匕首。

她试探性地用刀刃在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

动作比刚才顺畅了许多,基本与平常无异。刀刃划开皮肤的触感很清晰地反馈到了脑中,贝栗亚瑟眼睁睁地看着皮肉翻卷开来,冒出一串细小的血珠——微弱的疼痛瞬间便被膨胀的喜悦淹没了。

(这确实是……我的身体。)

这个念头冒出脑海的同时,贝栗亚瑟利落地翻转手腕,用力将匕首刺向了身下的地板。木制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刀尖在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不深不浅的刻痕。

(魔女小姐没有骗我。我……恢复了实体,也确实能改变周围的事物,并且——)

她握着匕首站了起来,望着被高温所扭曲的空气——

她站在某座宽阔宅邸的一楼,眼前的楼梯通往一片昏暗的二楼。倾倒的家具逐渐被徐徐燃烧的火焰吞噬,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这悲惨的景象。

那是即使死去也不会忘怀的熟悉景象。

(——并且……她真的,让我回到了我最想回溯的那段记忆之中。)

——杀害了克洛威尔和哈尔的父母,并且为克洛威尔种下了黑茧的那段记忆。

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贝栗亚瑟箭步冲向门厅——克洛威尔兄弟俩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几乎整个后背都被劈开,小水洼一般的血泊早就已经干了。她驻足片刻,又转头跑向楼梯——

他们柔弱美丽的母亲依然静静地歪倒在墙边,脖颈上的裂口发白发胀,再也冒不出一滴血液。

贝栗亚瑟呆然站立。

——克洛威尔和哈尔的父母亲的死仍是定局。

为什么?明明,这才是她最想改变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

熟悉的尖锐刺痛拉回了贝栗亚瑟逐渐飘远的意识。她猛地抬头一看,视野尽头赫然是飘然消失在楼梯拐角的纯黑色羽翼。

“……!”

贝栗亚瑟几乎是本能般地迈开双腿,朝着那个小小的影子追了过去。思路迟了几秒才通畅起来,她随即反应了过来——是啊,没错,就算暂时没有办法拯救他们的父母,但至少……至少她还能为即将陷入更加悲惨的命运的那对兄弟,做些什么。

(……绝对……不能让“我”为克洛威尔种下黑茧!)

——是的。

大臣夫妇的死亡剥夺了克洛威尔和哈尔生活在世界的权利,让他们不得不踏上坎坷而荆棘遍布的骑士之路——而,贝栗亚瑟种在克洛威尔后颈那枚“黑茧”,则在某种意义上完全毁灭了克洛威尔的人生。

毁灭性的自我否定;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异变的恐惧,与无力反抗……发作时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这些,贝栗亚瑟都已经尝过了。她知道克洛威尔很坚强,但痛苦并不会因为坚强而减少半分。现在她手里握着改变过去的开关,那么,至少——她希望他能像哈尔一样作为一个正直而没有后顾之忧的骑士战斗下去,不再在悲惨的过去之外,还要经受黑茧的折磨。

(我要改变……这个过去——!)

 “……啊!”

脑海里冒出坚不可摧的信念的同时,贝栗亚瑟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她立即转头查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脚陷在地板破裂形成的凹洞中,被犬牙般的边缘刺伤的脚踝传达着闷痛。

(……“无感”,排不上用场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在她选择死亡的那一刻,早就对她虎视眈眈的无感一定就已经背叛了她这个“主人”。然而,那又怎样?贝栗亚瑟对这一悲凉的现实无动于衷,比起这个,她更加疑惑——那个凹洞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第一次进入这个回忆的时候……那个凹洞真的存在吗?

顾不得思考别的,贝栗亚瑟迅速起身,拖着受伤的脚踝强硬地追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克洛威尔和哈尔藏身的房间。

苏醒时的彷徨和刚刚的摔倒让她耽搁了相当的时间。等她终于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内,娇小的黑翼恶魔早已经把克洛威尔踩在脚下,剥下了他后颈的皮肉,拿出玻璃小盒准备把装在里面的黑茧植入创口之中。

——危险。

(……——决不允许!)

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制定行之有效的战术。贝栗亚瑟仅只是依靠着本能,怒吼着扑了过去。

哪怕只能让她猝不及防间失去平衡,为那个幼小的男孩争取一点点时间也好。怀着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贝栗亚瑟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过去的自己——

黑羽一闪,从正上方不偏不倚地穿透了贝栗亚瑟的腰部。

——小小的恶魔仍然无动于衷地站着。她单手打开玻璃小盒的锁扣,拈出了里面的黑茧。从她后背延伸出来的黑雾单翼牵连着糖浆般的红线离开贝栗亚瑟的身体,在空中扑扇、扑扇——对于她来说,那恐怕就像小鸟闲立于树枝之上时自然而然的举动一般,没有任何意识也没有任何目的。

但贝栗亚瑟的身体却突然失去了控制。

(……啊……)

骤然变暗的视野翻滚倒转。贝栗亚瑟机械地望着自己倒向另一个方向的下半部分身体,眼睛就像是被切断了开关一样的显示器一样,失去了光彩。

 

——腰斩出局。

 

“……!”

贝栗亚瑟猛然坐了起来,惊惧地捂着狂跳不已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呼吸。

(……还……活着?)

被锋利的黑翼斩成两半时的感触还鲜明地停留在腰部,令人毛骨悚然。贝栗亚瑟用力拉起衬衣检查自己的腰腹——光滑平坦的小腹上只有幼年时留下的旧伤,她呆了呆,这才吐出胸口郁积已久的那口气。

……但,疼痛感还存在着。就像是内脏被翻搅撕裂开来一般——贝栗亚瑟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滋滋喷血的平整断面,扶着墙努力站了起来。

燃烧着的宅邸。伸向黑暗的楼梯。

周遭依然是熟悉的景象。

逐渐蔓延的浓烟钻进鼻子,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贝栗亚瑟望了望门厅方向那具被火光映照着的尸体,又望了望楼梯上死去的女性——

二楼的入口处,曾经的自己舒展黑翼,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本不该存在于此的贝栗亚瑟。

(我……回到了……这段记忆开始的时点?)                                                                                                                                                                                                                                                                                                                                                                                                                                                                                                                                                                                                                                                                                                                                

  女孩突然转身向走廊深处走去。贝栗亚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忍着腹腔内和脚踝处的隐约刺痛,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刚才……我确实失败了。不,比‘失败’还要糟糕……被自己的黑翼给切成两半,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她避开夫人的尸体,顺着楼梯奔跑而上。

(——但是,我并没有“死”。我回到了起点……作为被困在境界线上的,“无意义的灵魂”……“无意义的罪人”,这简直是,莫大的恩赐。)

她敏捷地避开了上一次让她跌倒的地板凹陷。以十七岁少女的步伐,她轻而易举地在“她”刚刚踏进门的那一瞬,便追进了房间。

(我绝不会辜负。哪怕是为了赎罪……至少我想要让克洛威尔和哈尔从黑茧的诅咒中逃脱——)

“……不准——再多迈一步!”

贝栗亚瑟嘶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炸响。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她”面无表情,红瞳中分明映出了贝栗亚瑟的身影,却好像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那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在“她”眼里,她恐怕只是又一个需要斩杀的多余障碍——

恶魔怎么可能跟渺小的人类多费口舌?

黑翼震颤,敲响进攻的钟声。逸散的黑雾猛然收束,就像是龙类的羽翼那样绽开数根尖利的骨刺。面对着迫在眉睫的威胁——面对着“混沌”,贝栗亚瑟迅速拔出插在腰带皮套中的匕首,瞄准静立不动的“自己”的喉咙,冲了过去——

就在这时。

脑海深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你真的是为了‘赎罪’才拼了命地想要改变过去吗?”

 

(……?!)

——一瞬间的疑惑。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迷茫。

“……咕……啊!”

黑翼拧成的六根骨刺以迅雷之势猛然刺出,穿透了贝栗亚瑟的右腿、小腹、胸口、左臂、脖颈和额头。骨头、肌肉与脏器被一齐绞碎的声音响起,被架在半空中的贝栗亚瑟咳出大量香槟般的血沫,瞳仁随着颅腔被穿刺引起的脑组织破碎而疯狂乱颤——然后迅速地暗了下去。

 

——穿刺出局。

 

“……唔、呃……!”

贝栗亚瑟翻身伏在冰凉的地板上,用胳膊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然后吐了。颅腔内被翻搅留下的眩晕感与失衡感非比寻常,甚至远远超越了心灵上的创伤——贝栗亚瑟吐出发苦的胆汁,再一次,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燃烧着的宅邸。伸向黑暗的楼梯。

周遭依然是熟悉的景象。

(……又……)

贝栗亚瑟半倚在墙上,努力调整混乱的呼吸。

(……回到了这里。)

——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己身处于怎样的一个空间,也明白了,碎魂乡的魔女给予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

这里是,名为“过去”的牢笼。

无论自己以怎样的形式惨死,她总会回到起点,回到这个昏暗的宅邸一楼,回到大臣夫妇尸体的所在之处——然后,再一次为了“改变过去”而去挑战那个站在二楼的恶魔。

死亡、时间回转、复活。死亡、时间回转、复活。死亡、时间回转、复活。

……就像是“轮回”。

除非她能真正地改变过去,将克洛威尔和哈尔从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来——否则,她就将永远无法从这个轮回中解脱,只能在无止境的死亡与逐渐累积的疼痛中饱受折磨。

——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赎罪”。    

“……求之不得……!”

贝栗亚瑟昂起头——视野的尽头,幼小的恶魔拖着长剑肃然站立。这次她没有再转身走向二楼走廊的尽头,而是直直地盯着未来的自己,接着缓慢地、稳稳地,迈出了走下楼梯的步伐。

贝栗亚瑟无言地将右手伸到腰间,再一次取出了插在皮套中的匕首。

她没有苍月的陪伴,也无法依赖虚无、混沌或是无感。她所遭受的疼痛不会因为轮回的重置而消失,反而会一次次累积叠加,逐渐压垮她脆弱的躯体。

证据便是,她那在第一次失败时崴伤的脚踝、被斩成两段的腰腹,和在第二次失败时被刺穿的右腿、小腹、胸口、左臂、脖颈和额头,都在隐隐传递着“疼痛”的讯号。其中两次受伤的腹部的痛感则更加强烈。

轮回的次数越多,情况就对她越不利。然而,谁知道被拔除了尖爪的她何时才能从强大的“自己”手中成功解救过去?

——但是,即使如此。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我不害怕痛苦。我的痛苦……与那些被我亲手葬送的人们经受的痛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这点痛苦就能偿还我的罪孽的话,那简直……太便宜我了。)

冷汗从额角滑落。

(况且……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改变不了的话,那么我……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思维突然断线了。

(……“该如何”……?)

这个句子仿佛是从外部入侵到大脑中的一样,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让贝栗亚瑟感到迷茫。

 

“你不是只想‘改变过去’吗?”

 

贝栗亚瑟握紧了匕首的握柄。

“她”已经走到了咫尺之处。“她”背后轻轻扑扇的那扇单翼就像上一次那样猛然收束,露出狰狞的面貌——

(是啊,我想要改变过去。)

(而我现在,已经获得了‘改变过去’的机会。)

(现在我只需要想着这件事就好了。只需要想着这件事就好了。只需要想着这件事——就足够了。)

“……我,不会输——不过再让过去的悲剧重演!”

就像是紧抓着崖壁上的枯枝一样,贝栗亚瑟嘶声呐喊,借此冲散了脑海中所有纷乱的念头——

仅只是为了那渺小得近似于无的“希望”。

她用力一踏地板,向过去的自己冲了过去。             

 

 

◆◇◆

 

 

当银轮的刀刃距离无感的头顶还有十卢距的时候,静坐在椅子上的无感突然像柔软的软骨动物一样一屈身,轻巧地翻滚、落地,接着再就势翻滚一圈,在两英距开外的地方悠然站了起来。

红色高椅随之翻倒,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碎成了漫天泡沫。

透过反射出奇异光芒的泡泡,无感望着手持长刀,站得笔直的克洛威尔。

“啊呀,看起来你不是开玩笑的呢。”   

“如果你觉得我刚才那句话像是‘玩笑’的话,我很怀疑以你的脑容量能不能胜任‘贝栗亚瑟’这个角色。”

克洛威尔笑了笑:

“啊,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马上就要跟这把椅子一样碎成泡沫了。”  

“……”

无感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真是个自大的臭小鬼。”她厌烦地说,“‘杀掉我’?在曜之世界——曜力的地盘上,杀掉身为黑茧的我?异想天开也得有个限度啊,骑士先生——你以为你能碰得到我就意味着你杀得了我吗?”

克洛威尔没有回答。紧握刀柄的手指就是他的答案。

“……疯子。神经病。不可理喻。荒诞无稽。”

无感歪了歪头。一点也不可爱,只让人觉得诡异:

“——但,这就是人类呢。”

“彼此彼此。”

无感骤然暴怒: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你们这种漠视生命——根本不知道珍惜自己活着的机会的愚钝粪虫,有什么资格制裁我?还说什么要‘杀了我’……真是,笑死人了!好不容易……我忍受这个臭小鬼十年,好不容易抓住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别以为我会轻易束手就擒——!”

无感的怒吼声震裂了透明的空气。崩裂的大块碎片化成了锋利的黑之矢,瞄准克洛威尔直冲而去。

对此,克洛威尔仅只是稳稳地站在原地,接着在盘旋而来的气流吹起额发的瞬间反手发力将银轮横向劈出——刀刃就像是砍开空气一般留下一道虚影,巨大的块状碎片刹那间被全数震碎,迅速消散。

“你知道吗,一般在开战前留下这种台词的人最后都会像杂鱼一样死掉。”克洛威尔习惯性地甩了甩银轮,尽管上面什么都没有沾,“不过……原来如此。‘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么说来,你想鸠占鹊巢不单单是出于黑茧本能,同时也出于真正意义上的‘私欲’——想要再‘活’一次,对吗?”

无感盯着他。

“——是又如何?”

她猛地张开双臂——崩裂声再次响起,碎片拧成的黑之矢比上一次更加锋利也更加密集,它们将先端对准克洛威尔,发出犹如千万只昆虫同时振翅一般的嗡嗡声——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是又如何?!渴望重新取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有什么错?要不是你们这些可恶的王国混蛋,我们也不至于——被冰冷彻骨的土壤与永无光明的黑暗彻底埋葬!你有何立场来指责我?为生饮人血的女王卖命的骑士!我们——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激烈的怒吼与掺杂其中的无数哭号,化成了崩断弓弦的气浪。暴雨般的黑之矢袭来,克洛威尔这次略微压低身子,接着一蹬地板冲了出去。一如逆着雨幕奋力振翅的雨燕,他以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挥动银轮,交织的银色残影在他周围织成了网,所有撞到上面的黑之矢尽数爆裂碎散——

眨眼间。

他闪现在了余音未尽的无感面前。

“你们没有错。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咦”字还酝酿在胸腔,无感腹部便遭到重踢,翻滚着摔出了好几英距。她立即弹跳站起,张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执刀站立的克洛威尔。

“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对于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

他的语气出奇的冷静。

“但是,过去的事……月曜士们遭遇的悲剧,跟今天我们的对决没有半点关系,你倾诉再多当年的惨状与你的痛苦,也不会让我因为所谓的‘罪恶感’而放弃自己的目的。因为我对你们并没有什么‘罪恶感’。至于你们……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从你们忘却所有光明、温暖和希望,变成靠咀嚼诅咒、怨恨和绝望度日的‘黑茧’那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无感站了一会儿,扭曲的眼睛中突然冒出了漆黑如同泥浆般的泪水。克洛威尔注视着她,声音竟然略带笑意:

“你们已经彻彻底底的死掉、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了。即使在这里我没能消灭你,让你真的夺取了贝栗亚瑟的身体——我也会回到现实中去杀死你。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会这么做。”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

黑泥在无感的脸上蜿蜒分流,割裂了那张凄惨诡异的笑脸。

“说了那么多大道理,其实你也不过是出于肮脏的人类私欲才对我横刀相向吧!为了救自己的搭档不惜践踏我们的尊严,只是这样而已吧——!就为了这么个一心求死,说不定十分钟之内就会彻底死翘的臭小鬼——”

“是的。我是出于私欲。”

克洛威尔笑着,拉开双脚的距离——摆出了准备攻击的姿势。

“这一点也只不过是‘彼此彼此’吧。再无畏的大义最初也是发芽于私欲的土壤之中——正是因为相信着这一点,我才相信贝栗亚瑟一定会选择‘活下去’的道路。”

听到克洛威尔的话,无感就像是摔碎的玻璃花瓶一样发出高昂而尖利的笑声。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

无感和克洛威尔同时一矮身子,犹如离线的箭一般向对方冲去。

视线相交的瞬间,赤手空拳的无感爆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挥起胳膊撞向了劈砍而来的银轮的刀刃。柔弱的幼女身躯与削铁如泥的刀刃相撞,竟然迸溅出耀眼的火花——银轮的攻击硬生生的被弹开了。

(……这是——)

克洛威尔迅速调整姿势,后撤了几步。他清楚地看见,从无感黑洞般的右眼窝中喷涌而出的黑雾慢慢覆盖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如同毫无破绽的盔甲——

“我要让你后悔。你会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付出代价,骑士!”

伴随着无感的怒吼,六根骨刺穿破她的后背朝空中震颤开来,黑雾构成的翼膜迅速覆盖了上去,变成了面貌狰狞的锋利黑翼——

“既然你不肯承认我迟早会成为这里的所有者的现实,那么我就用这黑翼……这属于贝栗亚瑟的黑翼,将你肢解、搅碎,让你知道谁才是这记忆回廊的主人——!”

克洛威尔望着疯狂的无感,望着那扑扇微颤的黑翼——仿佛八年前的那一天再现。

“真是万分感谢。”

(本来要对贝栗亚瑟的躯壳做出这种事,我还有些排斥。)

克洛威尔流畅而果断地甩了甩刀,接着再一次——以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迅猛姿态朝无感冲了过去。黑雾拧成的骨刺螺旋交叉着刺向他,他敏捷而灵活地闪避,骨刺追踪着他的步伐,次次紧贴着他的足迹击穿地板,制造出大量凹陷与崩塌。

但克洛威尔没有被击中。哪怕是擦伤。一次都没有。他逼近了无感,在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清楚地出现在视野正中央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握柄,使出全身力气向那张脸劈了过去——

银光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半弧。

然后是——

两声劈开肉体的沉闷声响。

第一声是刀刃砍开无感的半个颅骨的声音。

第二声,则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第七根骨刺刺穿克洛威尔的胸腔的声音。

“……”

骨刺从右上侧刺入,从右下方刺出,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黑雾紧贴着肋骨、肺和脊柱的诡异感触——重要的器官没有受伤,这恐怕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克洛威尔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冒出猩红的液体——

他垂眼看了看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花,目光移回了被从上至下斜向劈开了大半张脸的无感——银轮劈开的裂口中涌出大量黑泥。

“……被摆了一道呢。”

克洛威尔若无其事地说。

无感咧开嘴,露出疯狂的笑容:

“那——是——当——然——的——啊——”

话音刚落。

穿刺了克洛威尔的骨刺突然发力,将他拽离地面,朝破裂的墙壁甩了出去。

银轮脱手。克洛威尔的身体划出一小道弧线,泼洒着鲜血撞到了墙上。脆弱的墙壁瞬间坍塌,腾起数英距的烟尘瞬间将倒地不动的克洛威尔埋了进去。

无感已经通过和贝栗亚瑟的共感无数次见识过克洛威尔的顽强狡黠,她显然没有将此当做胜利的讯号。黑翼一抖,剩下的六根骨刺毫不留情地重重刺入烟尘之中——

穿透肉体的触感。直至骨刺的尖端碰到坚硬的地板——骨刺才终于停了下来。

多处的内脏损伤、可以预见的骨折与大出血——任何人在这样的重伤下,都支撑不过三分钟。

“……——♪”

无感哼起了小曲。她伸长胳膊,握住还插在颅腔中的银轮,用力拔出,然后将之扔到了一边。喷溅的黑泥逐渐收束,那颗像摔裂的西瓜一样的脑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黏连愈合——

最终,连伤痕都没有留下。

烟尘尚未散去,然而殷红的血泊已经慢慢朝四周扩散。无感哼着变调的旋律,瞪得几乎撕裂的眼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片红色——

口中的旋律骤然变成了扭曲的狂笑。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无感大喊:

“早就告诉过你的!哈哈哈哈——区区人类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想要毁灭我!活该!真是……蠢到家了!人类不论到了什么时代……九成还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蛋!”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情绪镇静了些许。

“但是……你这家伙姑且还算是能力过人,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地,将你据为己有好了。”

她说着,接着保持着七根骨刺全部穿透克洛威尔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的状态,慢慢向他接近——

她朝那团烟尘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