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露西坐在点心店“塞娜家”门口的长椅上。
她们已经离钟楼很远了。可每次一瞥见那个青色的表盘，毛骨悚然的感觉就会再次苏醒。所以，露西一直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姐姐给她擦眼泪的手帕。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露西，我给你买了早餐……多少吃点东西吧，会舒服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塞西尔站在她面前，一手拿着塞娜家的招牌三明治，一手拿着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烤成金黄色的枕头面包中夹着翠绿的宽叶菜、乳白色的奶酪片和产自艾拉罗拉的碳烤火腿。再加上塞娜家的秘制酱汁，它在露西的同学们中间一直是人气产品。
可是，此刻的露西闻着那股总是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却觉得恶心想吐。她觉得胃胀得满满的，什么都吃不下去。但她不想让姐姐担心，于是只好接下了那杯闻起来不那么糟糕的牛奶。
塞西尔并没有勉强她，只是摇摇头，沉默着在露西身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露西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低声咕哝道。
“……谁知道呢。看来我的同僚们也得手忙脚乱一阵了。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和平小镇上，突然发生那种惨剧……不过，我必须得说，他们实在太大胆了——居然就把那些东西暴露在阳光之下。难怪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怎么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来呢，姐姐……”
塞西尔并不看她，而是仰起头，望着天空。
“再怎么说，我也是鸢尾骑士团的现役骑士啊。这种时候正是我们该上场的时候，要是连我们都撑不下去了的话，谁来……保护你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笨蛋啊。”
“……可是姐姐刚才想都没想就逃跑了吧。”
出乎意料，塞西尔并没有反驳，或者是像往常一样给破坏气氛的妹妹一记手刀。
她低下了头，双手撑着额头，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
“所以说……我还没有资格，担起‘骑士’这个头衔。”
初次看见如此脆弱的姐姐，露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像姐姐对她一样，狠狠在姐姐背上来个几掌的时候——
“……露西。其实……我是逃回来的。”
——塞西尔苦笑着说。
“……逃……回来？”
“对。逃回来。趁着所有人都睡下了之后，连夜翻墙出来，然后坐最早一班巴士逃跑的。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追查我的违纪行为，我反倒觉得很奇怪呢。”
露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逃回来”……也就是说，塞西尔并不是“休假回家”，而是从她深深热爱——就像露西热爱曜力那样热爱着的鸢尾骑士团……逃了回来？
“……为什么？”
露西无法把“逃”字和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联系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会露出这种表情，所以才不想告诉你的。”塞西尔盯着地面，“因为我……实在是太害怕了。自己的队友接二连三的……就像那个钟楼底下的家伙一样，变成了那种惨样，谁都会怕的吧。我就是受够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才逃回来的，没想到这里也……！真是可笑……明明我们才该为市民的安全而奔波，却偏偏被那种恶魔缠上……！”
“等……等一下，姐姐！”
露西觉得自己听到了非常可怕的内容。
姐姐所在的骑士团……被恶魔缠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塞西尔沉默了片刻。
“……‘食人鬼’……”她小声说道，“我们用这样的词来形容那家伙……不，事实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人。毕竟这太不合常理了……人类，不可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情……”
“也就是说……”
露西感到后背发冷。
“钟楼那边发生的……事件，一开始，发生在姐姐所在的，艾鲁贝斯区域的骑士团里……？”
“……是啊。”塞西尔疲惫地说，“一个星期中，有4个人被吃掉了……全都是我们队里的……”
“吃、掉……”
“没错……就是‘吃掉’。第一个家伙的残骸在训练场边……起初队长还以为是误闯进来的野兽的杰作，可是把那倒霉蛋的记忆碎片拿去回溯之后……在他意识残存的那几秒，他们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尸体正在被某个看不清面貌的家伙——”
塞西尔慢腾腾地吐出了两个字：
“吞食。”
“……！”
露西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整个骑士团方寸大乱……上面很快报告给了总部，副团长半天之内就赶到了我们那儿，可搜查、埋伏了几个通宵，除了又增加了两名牺牲者之外，什么进展也没有。大家私底下都在议论，这已经是内部解决不了的问题，好像要请‘特殊组织’的人来……可，‘特殊组织’又怎样？！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塞西尔的眼中渗出了泪水，就像在发泄自己压抑的感情一样，低声吼道：
“我当然不甘心啊！我也看不起就这样逃走的自己……我也像做个对得起那制服的，堂堂正正的骑士！可是我……我不想死……”
“姐姐……”
露西完全理解了姐姐的恐惧。
的确，在那种超出常识的恐怖状况下，谁都会害怕，谁都会想逃得远远的。
露西绝不会因为这种事责怪姐姐的懦弱。即使姐姐选择成为必须抛弃恐惧的骑士，但，那又如何？
姐姐——不过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露西这么想着，轻轻抱住了姐姐。
“——‘躲回老家’，这倒的确很接近正常人的思路。不过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这可真是个糟糕的选择，不是吗？”
两人面前突然响起了略带笑意的声音。
露西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放在一旁的牛奶打翻。塞西尔也浑身一僵，瞪圆了眼睛望着说话的那个人。
“你、你是……”
那表情就像看到了恶魔一样。
露西抬起头，正好与面前的人目光相接。
那是一个与露西年纪相仿的银发少年。一双湛蓝色的眼睛，让露西联想到被雨水洗刷过后最澄澈的天空。
他长得很好看，至少露西从没在附近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男孩子，尤其是微微笑着的样子，仿佛周围的阳光都逊色几分。他穿着一身别致的白色制服，腰后垂着裁剪得简洁漂亮的燕尾。一枚雕刻着荆棘与剑的花纹的盾形金色徽章代替领结扣在蓝色领带上，领口微微露出缠在脖子上的黑色颈带。他脚上蹬着一双便于行动的长靴，腰间则佩戴着一把封在银色雕花刀鞘中的长刀。
露西望着那把刀有些坐立不安。
——她见过的所有的鸢尾骑士，从没有一个拥有那种光是凝视就会让人心生畏惧的武器。
不，准确来说——少年整个人身上，都环绕着一种让她觉得无法形容的“感觉”。
那种将少年与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划成两边的，微妙的“感觉”。
但那感觉……并不坏。
那很像一个她很喜欢的人。
“没必要那么紧张兮兮的。我只不过是个来归还失物的过路人而已。”
他朝露西伸出了手——那之中躺着露西一直戴在头上的蝴蝶结发卡。
“啊！”
露西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原本应该别在脑后的发卡不见了。她红着脸从他手里接过发卡，小声说了“谢谢”。
“没关系。反正我也有需要顺路调查的东西，目前的结果也算预料之中——总之，还不差吧。”
少年露出好看的笑容，冲她们挥了挥手。
“那么再见啦。”
“……等等！”
一直不吭声的塞西尔突然叫住了他。
他毫不惊讶地转过身——简直就像对塞西尔的行动早有预料一般。
“还有什么事吗？”
塞西尔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
“你那身制服……是‘荆棘骑士团’的人吧？”
“是啊。”少年干脆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不会吧……”
塞西尔好像怎么也无法相信，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
“……解决‘特殊事件’的‘荆棘骑士’……居然是这种小鬼……”
“姐姐……！”
露西慌忙去捂她的嘴。她并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只是单纯觉得姐姐的口无遮拦实在太不像话了而已。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这种话可真是伤人啊，这位小姐。我已经满十八岁了，就算再怎么想装嫩也过了能被称作‘小鬼’的年纪了啊。”
说着，他右手握拳贴在左胸口，向她们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漂亮的骑士礼。
“我是荆棘骑士团副团长，克洛威尔。受鸢尾骑士团副团长莱特阁下所托，前来协助解决‘食人鬼’事件。滞留期间，还请多关照了。”
“你、你好……我是零曜学院的在校生露西，呃，这是我姐姐……塞西尔……”
露西战战兢兢地介绍道。可塞西尔一点也不给她面子，“噌”地一下激动地站了起来——要不是露西拼死拉住她的衣角，她恐怕都要扑到克洛威尔身上去了。
“解决‘食人鬼’事件，就只派了你一个人来？！喂，你也去了艾鲁贝斯了吧？那里的情况怎么样？！那家伙……那个恶魔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追着猎物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觉得呢？”
他暧昧地说道。那双蓝色眼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吸人魂魄的深潭。塞西尔呆呆地看着他，腿一软，又跌回了长椅上。
他耸耸肩。
“放轻松，我只是开个玩笑。总而言之，艾鲁贝斯那边是暂时没问题了——因为问题已经跑到这边来了。不过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是来‘解决’，不是来‘调查’的。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说完，他又笑了，
但露西总觉得，那笑容跟刚才有点不一样。
可能是错觉吧——她暗自想道。
“那么，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大概会暂时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如果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的话，请直接到街转角的旅馆二楼来找我。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你们好好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
克洛威尔转过身准备离开。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着发呆的姐妹俩：
“对了对了。关于刚才听见的有关‘逃跑’的事……放心好了，我会马上忘掉，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反正——失去了勇气的骑士，硬抓回去也只会拖后腿而已。没有时时与危险相伴的觉悟，那还是换个别的工作比较好。这是我由衷的建议。”
“……你……！”
塞西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而克洛威尔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一边说着“再见啦”一边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空荡荡的街道上，又只剩下了露西和塞西尔。
“该死的……那个尾巴翘上天的臭小鬼！”
塞西尔怒气冲天地咒骂着——光骂也就算了，可她还一拳一拳地殴打着屁股底下的长椅。露西心惊胆战地听着可怜的长椅发出的咯吱声，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个四脚朝天。
于是，她迅速地从脑袋里拣出了一个最能阻止塞西尔的暴行——同时也是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姐姐……刚才提到的‘荆棘骑士团’，那是什么啊？”
果然，塞西尔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她看了妹妹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是一个充满了‘怪物’的独立组织喔。”
“……咦？”
塞西尔叹了口气。
“……这是我听到的最普遍的评价了。苍岚王国武装力量的三大支柱，垫底的是鸢尾，这大概三岁小孩都知道。但剩下的黑蔷薇和荆棘……到底谁第一第二，一直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有人说这两个骑士团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因为它们活跃在完全不同的领域……简单点说，黑蔷薇针对的是人类范围内的敌人，而荆棘……针对的是‘异端’。”
“……‘异端’？”
犯下那种罪行的人，的确也只能称之为“异端”了吧。
“……没错。脱离了人类轨道，失去了人类的常识，变成另一种东西的原人类……它们被称为‘异端’。”塞西尔皱了皱眉，“但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荆棘骑士团也是战后这几年才活跃起来的，像我这样刚从一介平民变成底层骑士的浑浑噩噩的新人，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但……至少他们的实力是可以相信的。总之这几天我们就小心一点，静观其变吧。”
说到这里，塞西尔的神色又变得阴郁了起来。
“……真是窝囊。那小鬼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没有资格成为骑士的家伙。这么看来，我岂不是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在浪费人生了？今后……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露西咬了咬嘴唇。终于，她下定了决心，端正姿势认真地看着苦恼的姐姐。
“我也觉得，克洛威尔先生说得很对。”
塞西尔一愣。
“连你也……难道我真的这么没出息，要让自己的妹妹都看不起？”
露西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看不起。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诺拉修女都告诉我了。姐姐之所以跑到艾鲁贝斯去当鸢尾骑士，其实不光是因为喜欢‘骑士’这个职业……也是为了以后我到零曜学院总校念书的时候……能照顾我，对吧？”
“……呃……”
塞西尔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看着这样的姐姐，露西笑了。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姐姐……但是，现在发现姐姐不适合做骑士，我……很高兴。如果姐姐能换个工作——安稳一些的，不需要整天担惊受怕的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自从爸爸妈妈被卷入战争丧生之后，我就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姐姐离开后，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让人很害怕……可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姐姐会回来，我就又有了盼望明天的理由。要是连姐姐也遇到意外的话，我就连……前进的力量都没有了啊。”
“露西……”
“这也许是我自私的想法也说不定……但，这个国家，了不起的人那么多，我们为什么要不自量力？过好最寻常的生活……这也是普通人的，职责啊。”
塞西尔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她张开胳膊用力抱住了露西。
“呜呜呜——！姐姐我好感动！妹妹终于长大了，姐姐这么多年没有白熬啊——！”
“呜哇——！姐、姐姐……不要抱得那么紧……骨头、骨头要坏掉了……！”
尽管嘴里叫嚷个不停，但露西并没有推开姐姐。可，像这样和姐姐抱在一起，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害羞。
同时——也为终于迈出了这一步的自己，感到高兴。
“我决定了！”
塞西尔用充盈着泪水的眼睛望着露西。
“让骑士团见鬼去吧！我明天就回去，不管什么处分我都会承担——然后，我就回来，在镇上随便找份工作，今后……绝不会让你再一个人了，你就安心地连我的份一起，朝着梦想飞奔吧！”
“不要这么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让人害羞的话啦！”
露西慌忙躲开姐姐的二次熊抱。
不经意间，远处的钟楼又撞进了她的视野中——奇怪的是，这次她不再害怕了。
克洛威尔应该已经回到那里了吧？
等到再见到他的时候，说不定该向他道个谢呢。
想着这些绝对不能让塞西尔知道的事，露西赶忙拎起靠在长椅脚边的书包。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快去学校了。姐姐你先回家去吧，可别在街上乱晃哦。”
“唔……那个另说啦。只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学校还能正常开课吗？”
塞西尔将冷掉的三明治扔进垃圾桶，认真地问道。
露西犹豫了一下。
很快，她站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学校看看。那里……也有个让我放心不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