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零曜学院。
没有哪一个苍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事实上，大多数人以进入零曜学院学习为荣，每年的生源只增不减，以致入学考试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简而言之，这是聚集全国最尖端的曜力技术的“零曜研究所”的下设学院。零曜研究所会从每年那些优秀的毕业生中，挑选最顶尖的人才——理论、设计、操作等等方面的，作为新生血液吸收到研究所内部，然后凭借他们的力量，创造更多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
就算不幸没有被研究所选中，只要能从零曜学院总校顺利毕业，就能得到各市镇的能源管理部门——“零曜间站”的青睐。光这点就可以看出，要达到零曜学院的毕业条件有多难。
所以，零曜学院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努力的人。只要成为零曜学院的学生，就会拼了命的学习。就连休息日，图书馆里都挤满了人。换句话说，不知努力的人，连学院的门槛都摸不到。
……话虽如此。
但在生存危机之下，再怎么热爱学习的精英，也不会冒着被恶魔捕食的危险跑到学校里来。
这样的话，今天这冷清得让人害怕的状况，就解释得通了。
露西好不容易甩掉了纠缠不休的姐姐，一路跑进了今天第一节课的教室所在的教学楼。
“真是的，都说了不用送了……”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脸上却挂着笑容。仔细一想，这好像是姐姐第一次送她来上学。
她脚步轻快地跑上三楼——右边第二间，挂着“预备理论课室B”的金色牌子就是原本该上第一节课的教室。
理所当然，教室里几乎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因为大部分脑袋正常的学生们在看到校门口贴着的停课通知之后都乖乖回家了——但，这并不是说露西有多特立独行。基本上，露西还算是个按常理办事的人，只不过她现在要找的那个人，就是那种会无视通知径直走进教室的家伙。
“喀嚓”。
门没锁。天知道她是怎么打开门的——但，露西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奇怪。于是，露西用力推开门扇，探头一看——
果然，她就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静静读着放在膝盖上的书。她一定发现了露西，但是她并没有看她——她一向如此。
露西也像往常一样，近乎痴迷又有些畏怯地凝视她的身影。
柔顺的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绸缎一般静静垂在她的背后。几缕略短的则搭在单薄的肩上，右边的被编成了短短的辫子，修饰着她宛若白瓷工艺品一般精致的脸庞。尽管她穿着和露西相同的衬衣、无袖马甲和短裙，可那捧着书的纤细手指，和从裙摆下面伸出的、裹着过膝长袜的修长双腿，都是露西在橱窗里的漂亮人偶身上才能看到的东西。
可是，露西觉得她并不像温婉柔软的人偶。
要说的话——应该是像一把有着震人心魄的冷冽光泽的长剑。鲜有波动的表情像锋利的剑锋，骨髓深处则散发出绝对的拒绝感，却又不知为何——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在对上那只清澈得不含一丝情绪的红瞳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甚——尽管黑色的眼罩蒙住了她的右眼。
露西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起过，她对此只是以一句“事故”简单带过。
王都狄格尼提出身，其他一概不详。
表情几乎只有一个，对待别人也很冷淡。
她作为转学生闯入露西的班级不过一周，却成功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对她心生好感——尽管她只是整天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而已。
奇怪的是，露西想要与她成为朋友的愿望，比其他人都要强烈。
事实上，露西觉得，贝栗亚瑟对她比对其他人都要热情——那么一点儿，这让露西很受鼓舞。大概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亲密朋友的缘故，露西对贝栗亚瑟照顾周到，几天前的休息日还硬拽着她到艾拉罗拉去玩儿了一趟——
虽然贝栗亚瑟本人好像十分困扰，不过，勉勉强强，两人也算玩得很开心吧。
……尤其是露西带她去吃号称“苍岚王国第一”的乳酪蛋糕的时候。
所以，当然，像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露西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一定要来看看这个让人担心的家伙。
定了定神，她关上门，轻轻走到她面前。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今天停课哦，贝栗亚瑟？”
名叫“贝栗亚瑟”的少女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露西熟悉的那种像是被利剑迎面刺中的感觉再度造访。
还好，只是一瞬，贝栗亚瑟便垂下了目光。
“我看到通知了。只是……我觉得，这样的环境，更适合安静地读你借给我的这本书。”
“真是的，又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听我说喔，我早上和姐姐一起散步的时候，一不小心跑到现场去了……那可真是——”
露西坐在贝栗亚瑟旁边的椅子上，绘声绘色地讲着今早的遭遇。
被终于回家的姐姐捉弄、看到可怕的血迹、和姐姐两个人一起逃走——对了，还有那个自称“荆棘骑士团副团长”的奇妙少年，克洛威尔。
当然，她略去了姐姐“逃跑回家”这件事。
“……嗯，真是辛苦了。”
听完这些，贝栗亚瑟依然语气平静。她只顾盯着书页，甚至都没抬头看露西一眼。
露西叹了口气。亏她还竭尽自己所有的修辞能力把整个事件描述得血腥又恐怖，期望贝栗亚瑟能产生哪怕一点的惧意——
看来，这个愿望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好了……我读完了。”
就在露西苦恼要怎样继续添油加醋的时候，贝栗亚瑟小小地舒了口气，将膝盖上的书合起来，递给露西。
——封面印着幻想风格的插图，标题则是“崩坏世界”。
作者是时下颇受追捧的小说家“双生草团子”——当然是笔名。根据周刊杂志的描述，他——或者她，是个连编辑都没见过真容的奇特人物。每月寄到出版社的原稿上所盖的邮戳也各不相同。但那又怎样？故事受欢迎，其他一切的怪异行为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故事设置了一个与现在相去甚远的，使用一种叫做“电力”的能源的世界——单就对其他能源消耗品的支撑作用来说，大概与“曜力”差不多。在那个快要毁灭的世界里，一个叫“风岚”的少年和他的伙伴们为了对抗命运而战斗，最后因失败而全员死亡的故事。
虽然结局略显阴郁，但那令人热血沸腾的积极意义，和新奇的剧情，让当下的年轻人们颇为热衷，直到现在也还在连载衍生作品，甚至连苍岚日报都专门开辟版面介绍过它。
“就像你说的……是本很不错的小说。谢谢。”
这句话将露西的挫败感一扫而空。
“嘿嘿，不用谢啦。不过你居然没看过这个系列的故事……也算是特立独行的一种了吧。”她接下那本书，“那你平常都在读些什么书呢？”
“嗯……《诸神陨落之日》、《罪之华》……之类的，很多。但，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书。”
“咦，是吗？”
露西好奇地问。
“比这本书的结局还要让人难受？”
贝栗亚瑟有些困扰地眨了眨眼睛:
“……大概吧。应该说……不能相提并论。那个是小说，是创作——而我所看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件’。”
“比如说？”
“……”
看来贝栗亚瑟原本并不打算让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不过看到露西那闪闪发亮的双眼，她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说……11年前一夜之间因自相残杀而废村的，翡翠山脚的深山小庄；5年前毁灭了苍岚唯一一个猎人集落尼姆罗德村的那场怪异的大火；4年前被捣毁的那个用被拐卖的孩子们做人体实验的非法曜力研究集团……还有，3年前那场，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的‘黄昏之战’。”
露西僵住了。
“黄昏之战”——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词语。甚至，比“曜力”还要熟悉。
那是无数个夜晚的梦魇的源头。那是将她拥有的一切毁灭殆尽的元凶。
——因那场突然爆发的战争而丧生的人之中，就有她和塞西尔的父母。
露西低下了头，心脏一阵紧缩。她很难过，但她不想让贝栗亚瑟察觉到。
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抬起头笑着说：
“的确呢。比起小说，现实果然要残酷得多……但还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的生活也都迈上了正轨。尽管不能说全部，但这其中确实有曜力技术的一份功劳。我们……身为零曜学院的学生，为此更应该比他人更加努力，让未来变得更好，对吧？”
贝栗亚瑟静静地看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的露西，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正了身子，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露西，你认为‘曜力’……到底是什么？”
——“曜力到底是什么？”
露西一时弄不清贝栗亚瑟的意图。如果是要问这个词的基本概念的话，《曜力概论》这本课本的第一页第一行就写得明白易懂。
但，她的表情表明，她想问的并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
“呃……是能让所有能源消耗设备正常运转的能源？”
“还有呢？”
“……是翡翠山曜晶矿中开采出来的曜晶精炼而成的物质？”
“还有呢？”
“是……空气中大约占百分之三的微粒？”
“还有呢？”
“……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但各不一样的……一部分？”
“……还有吗？”
露西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听过、看过、学过的所有关于曜力的东西全都翻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出能应付贝栗亚瑟的提问的知识。好半天以后，她抬起头，畏畏缩缩地说：
“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希望’啊。”
贝栗亚瑟移开了目光。
“……根据《创世纪》中的说法，‘曜’是‘诸神陨落之日’——也就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双子女神在覆灭之际，赋予人类的，‘包裹于灵魂之外的守护之盾’。真假暂且不提，这应该算是对‘曜’之本质最直白的解释了。它……就像生命力一样，牢牢扎根在我们的体内，即使生命消逝，它也将长存。几百年后，人类获得了拆解、重组这种力量使之服务于人类的技术，却忘了这种力量究竟源自哪里……有多少心愿未了的亡灵，就有多少逸散的曜力；有多少暗怀不甘的尸体，就有多少凝结的曜晶——的确，苍峦大陆是曜力储量最丰富的一块大陆，但那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说到底，我们所谓的舒适生活，全都是——建立在那些惨烈的牺牲之上的啊。”
露西语塞了。
这些东西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但，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把大家都避而不谈的东西说得明明白白。
“所、所以，零曜研究所才致力于开发能达到无缝循环的曜力驱动装置……不是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这也是一种……不再依赖于牺牲者，为延续难能可贵的和平而做出的努力啊……”
“是啊。但是……并不是绝大多数人的期望，就能延续‘和平’，就能阻止‘牺牲’的出现的……”
贝栗亚瑟看了看窗外。
——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小镇中心的钟楼。
“‘食人鬼’……还有更多像它一样的‘异端’，就是最好的证明。”
“异端”。
——露西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刚才从姐姐那儿听来的词。
“贝栗亚瑟你……知道‘异端’的意思吗？那也是从书里看来的？”
“……算是吧。”
贝栗亚瑟这么回答，然后就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她好像终于发现露西向她寻求的是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
“……你应该听说过。在堕入极致的危机——或者绝望，或者命悬一线的时候，庇护着你的灵魂的‘曜’会真正发挥作用……它会倾听你的愿望，给予你绝处逢生的强大力量——代价则是，你将从此脱离‘人’这个称呼，到死为止都会为这种力量所困。”
的确听说过。
应该说，每个苍岚人都对此耳熟能详。
“但……这只是个传说……而已吧？”
贝栗亚瑟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许多知晓真相的人将之视为‘奇迹’，并且为了能获得那种专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不择手段，向自己的‘曜’许下千奇百怪的愿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担那种力量。只有拥有坚强的精神和足够的觉悟，才能抗住‘奇迹’带来的重压。可惜的是……那些只为了‘追求力量’而犯下愚行的人们，没有一个能满足以上的条件。”
“那么……他们会怎么样呢？”
“变成‘异端’。”
贝栗亚瑟重复了一遍。
“没错……‘异端’。失去身为人的外壳，失去身为人的心智，失去身为人的灵魂……不是去操纵自己的‘曜’，而是被自己的‘曜’夺走身体，犯下匪夷所思的罪恶行径……这些被‘奇迹’压榨过的残渣，就是‘异端’。”
从没听过——不，应该说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的语句源源不断地涌进脑海。
但，在想起了早晨看到的惨烈现场，和从姐姐那儿听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之后，露西理解了贝栗亚瑟所说的东西。
那确实是“异端”。
毋庸置疑的“异常分子”，所犯下的恶行。
“那么……你是说，这个小镇发生的……包括姐姐所在的鸢尾骑士团里发生的事，都是‘异端’的所作所为咯？”露西眉头紧锁，“可是……那样的话，没能获得‘奇迹的力量’的普通人，要怎么才能战胜‘异端’呢……”
一瞬间，灵光一闪。
专门处理‘异端’的，充满谜团的独立组织“荆棘骑士团”——
“莫非……是‘荆棘骑士团’……？”
露西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混乱了。
“可是，就算他们有什么特殊手段，但面对这种不能用常识衡量的怪物，又能怎么办……”
“别忘了，还有没输给自己的‘曜’的人存在啊。”
露西花了一点时间去思考。
“……就是，刚刚说到的那些……呃……”
贝栗亚瑟郑重地点了点头。
“经过‘地狱’的折磨，而冶炼出足以承担‘奇迹’的坚韧灵魂的，抛弃了‘人’这一身份的人们……或许你会愿意叫他们‘祈愿者’。”
她脸上依然波澜不惊，声音却放轻了一些，像是要安慰混乱的露西一样。
“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叫‘克洛威尔’的人，多半就是个祈愿者吧。有他在的话，一定很快能解决的……所以安心吧。”
“嗯……”
贝栗亚瑟似乎不打算继续谈这个话题了。
但不知为何，露西却有些意犹未尽——就像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一样。可惜，贝栗亚瑟这个守门人实在有点不解风情。
——算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露西这么安慰自己，然后仔细把贝栗亚瑟还给她的小说装进书包。
出乎意料的是，贝栗亚瑟再次主动开口了：
“你今天好像格外开心……发生什么好事了？”
——听到这句话，露西内心顿时欢欣雀跃，甚至想要跳支舞。
毋庸置疑，今天一定是她的幸运日。
姐姐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一直被她单方面视为密友的贝栗亚瑟不仅跟她说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还安慰了她，甚至主动问起她的情况。
她掩饰不住兴奋，满脸笑容地对贝栗亚瑟说：
“嗯！我姐姐终于打算放弃骑士的工作，在小镇上找工作了！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担心姐姐的安危，可以两个人一起生活了……我真的好开心！”
“……是吗。”
贝栗亚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一向这样，露西已经习惯了。
现在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她的好心情。
她像只活泼的长尾兔一样跳到贝栗亚瑟的桌前，双手撑着桌面，满脸期盼地看着她：
“贝栗亚瑟，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个嘛……”
贝栗亚瑟想了好一阵。
“大概就是，随便散散步，然后回旅馆去吧。”
“你还住在旅馆啊？真是的，都两个星期了，新家还没收拾好吗？”
“嗯……因为各种原因。”
“这样的话，到我家去玩怎么样？趁这个机会，我也想把贝栗亚瑟介绍给姐姐认识呢！我们也可以一起烤蛋糕喔！还有，顺便我把《崩坏世界》的续集也借给你好了——那本更加精彩，是系列的最高潮哦！一起去吧——！”
贝栗亚瑟看着露西发呆。
而露西也以十二分的热情眼睛发亮地盯着她。
没过多久，贝栗亚瑟缴械投降了。
“……嗯，好吧……”她有些别扭地说，“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太棒了——！”
贝栗亚瑟迅速躲开了猛扑上来的露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