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荒芜雪原,寒风愈加萧瑟刁钻。
白风号舱顶外侧的平台上,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的少年静静地蹲在那里,就像一只正在等待猎物的红鹰。他用宽大的外套和兜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低温与风雪让他的发梢和防风镜都结了薄霜,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用镜片下那双炯炯有神的橄榄色眼睛警觉地打探四周,嘴里念念有词。
“今天一切正常……不对,今天——1654年2月3日,荒芜雪原……白风号驻扎区域周边一切正常。哦该死,我忘了说自己的名字。咳嗯,巡逻员拜伦,1654年2月3日,负责荒芜雪原白风号驻扎区域,周边一切正——”
“你一个人在这咕咕叨叨些什么呢?”
“哇啊——!”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让他条件反射地去摸背后的弓箭,同时猛地转回身去。看清来人是披着棉毛斗篷的安和晴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就差一屁股坐在舱顶上了。
“真、真是的……安和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突然出现吓人一跳啊!你这样很容易被我一箭射中额头的你知道吗!”
“哦——?我看你是又想被电了。再说,这只能说明你还不够成熟,这种时候你就应该果断地抽出箭来甩在我脸上——反正我有自信能够挡住你的攻击,我们俩之中要是有人从白风号上滚下去了也肯定是不好好干活整天跟自己胡说八道的你。啊,我说,你该不会是巡逻太久把脑子烧坏了吧?”
“……我要投诉你!你这是赤裸裸的霸凌行为!而且我上次确实滚下去了,全都赖你!”拜伦抗议道,“再说我的脑子才没有烧坏呢,我这是在做工作报告的练习!下次我要争取在哈尔队长面前一气呵成,让他大吃一惊!”
“哈……”安和晴略显惊讶地说,“想不到你居然对这种事这么上心。接下来差不多就该安排你写报告书了吧?”
“唔……!那、那个还是有点……”
“开个玩笑而已。”
安和晴无视了面露怨气的拜伦,径直走到他旁边,像拍宠物一样拍了拍拜伦的头顶:
“总之废话少说,到换班的时间了。接下来由我负责巡逻,你就放下心来回白风号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啊,别忘了先去找哈尔汇报情况喔。你也知道那家伙对‘准时’有多啰嗦。”
“好啦!我知道啦!”
拜伦站起来走到舱顶门前,拉开沉重的金属顶门将脚探到了梯子上。大半个身子陷进了温暖的白风号之后,他回头冲安和晴说: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安和晴举起右手——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快滚”,根据语境可以灵活变化。拜伦对此早有经验,他理也不理,装作没看见——“哧溜”一下滑进了白风号之中。
“呼……”
安和晴转回身来,独自面对萧瑟的风雪与铅灰色的树林。
这里的冬夜实在太过寂静了,总让她想起以前在零曜研究所日日夜夜伏案工作时的经历。但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寂静——在零曜研究所时还好,她可以用大量的文献资料填满自己的时间,但在夜间巡逻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些容易让人分心的事。她讨厌这种状态。
(真是讽刺……现在我最先想起来的‘过去’竟然变成了研究所的生活……还在皇宫时的事,父皇和皇兄们还活着时的事,回忆起来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一样……)
她呼出一团白气,像拜伦一样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这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太过显眼。
(不知道研究所现在是什么状况。虽然不管什么状况都跟我没关系了,但国难当头,真希望那十二个鸟嘴神经病能振作起来认真干点活……至少,把当初那个吵得头破血流的‘大计划’给完成……)
金色的眼瞳机警地扫视四周,一一排除视野中的可疑目标。就在她刚刚将冬翎树林检查完一遍之后,从背后传来的细微响动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白雏,是你吧?”
她头也不回地问。片刻之后,金属舱顶门再次打开——白雏笑眯眯地从出口露出脸来:
“哎呀呀……又被你识破了。真是的,偶尔也假装一下被我吓到嘛。”
“我在巡逻呢,没空陪你瞎胡闹。”安和晴撇撇嘴——她听见白雏爬上舱顶,关上门,走到了她旁边,“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是在帮艾格莎调配药剂吗?”
“已经告一段落了,所以我就去餐厅转了转,吃了晚餐。我猜你今晚肯定也要通宵巡逻,就给你带了份夜宵。喏,这是劳伦斯先生做的烟肉三明治。”
一份用旧报纸包着的三明治递到了安和晴脸边。回过头来,白雏不知何时已经自觉地坐到了她旁边。谷物和肉类的香味刺激着食欲,本来就没吃晚饭的安和晴也不由得饿了。
“……谢谢。”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剥开报纸咬了一大口——像是在发泄什么一样。
“既然你闲着没事的话就和我一起监视森林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好呀。”
短暂的沉默。冷风中一时只有安和晴发狠咀嚼三明治的声音。在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长舒一口气之后,白雏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也不知道贝栗亚瑟那边情况如何……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是否‘一切顺利’全都取决于她的执行力。早上我们都听过她的计划了,方向上和细节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她能临机应变地处理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那些不确定因素,应该就能达到我们的想要的效果。”
安和晴顿了顿。
“……道理上是这样的。但,我也知道实际做起来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也只能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保护好白风号——然后,相信她而已。”
“呜呼呼……的确如此呢。”
“……什么啊,你干嘛笑嘻嘻的。”安和晴不满地说,“每次你这样笑就没好事……你该不会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哪有呀——”白雏照旧笑眯眯的,“我只是在想,晴你一开始并不喜欢贝栗亚瑟,甚至还有点讨厌……现在逐渐变得坦率起来了呢。真是难得啊。”
“……”
安和晴“哼”了一声。
“事先声明,我现在仍然不喜欢她。只是,作为荆棘白风队的副队长……作为一个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的人,她确实拿出了相应的态度,努力的程度也值得表扬。所以,作为合作伙伴,我认同了她。仅此而已!”
“哎呀呀。”
白雏别有深意地注视着安和晴。
“我记得一开始你对克洛威尔可是一样的评价……‘才没有相信他这个人,只是他的能力值得信任’之类的……谁知道之后——”
“白雏。”
安和晴“唿”地回过头来,凶恶地瞪着白雏——样子有点像是被夺了食的松鼠。
“别以为我们俩交情深我就不会电你!给我把刚才的话忘掉!半个字也不准再想起来!”
“啊呀呀……好可怕好可怕。”
安和晴的威胁显然没有什么震慑力。白雏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她望着脸涨得通红的安和晴,眼神却无比温柔。
“不用担心,我不会把晴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挑明的。但我也不想看到晴一直憋在心里烦恼不堪,所以……你想聊的话我随时都欢迎。当然,我也知道你现在想要暂时专心于自己的任务……不过,你不必现在就逼着自己做出判断。我们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前,你不也是抱着‘互相利用’的态度绷紧神经时时保持警戒吗?但现在你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个骑士团之中了……因为他们确实是值得信赖的好伙伴。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对吧?”
“……”
安和晴一时间什么都没有说。她将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冷淡地开了口:
“……这跟那家伙的背叛是两码事。况且,我融入这里也好怎样也好,我最重要的任务永远也不会改变。我要除掉塞缪尔,把月曜惨剧的真相昭告天下,让我的父皇、皇兄和臣民们安息……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毕竟我是月曜之国的公主,我首先必须当好一个公主……其次才是‘我自己’。”
“可是我希望晴也能好好做自己。”
安和晴疑惑地望向白雏。白雏莞尔一笑,似乎并没有改口的意思:
“晴也有品尝幸福的权利。话说回来,我也是月曜之国的国民之一,公主殿下应该也有义务听取我的愿望,对吧?”
“……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被那些骑士笨蛋给传染了吧?”
“呵呵呵,要说传染的话,晴和我也是半斤八两呀。”白雏用袖子掩着嘴角微笑,“不被传染是不可能的。虽然一开始我或多或少也和晴一样抱着戒心……但三个月来,他们始终对我们毫无保留——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毫无保留’,不是为了赢得我们的信任而刻意伪装出来的大度。无论是撤离王都的时候还是现在,哈尔都很自然地把重要的任务委托给我们……呵呵,虽然他们是苍岚人,我们是月曜人,但……这种回归集体的感觉,还真是令人格外留恋呢。”
“哼——我倒是希望哈尔那家伙能节制一些。真是的,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工作机器,要不是我们现在正在逃亡途中,我就要找他的顶头上司控告他滥用职权压榨合作伙伴。”
“噗哈哈。”
白雏转回头,和安和晴一同眺望着在风雪中摇摆的冬翎树林。除了和安和晴在一起、或是自己独处的时候,白雏很少睁开那双温柔如水的琥珀色眼睛。尽管沉淀在其中的黑茧符号已经黯淡了许多,但它并不会消失。永远也不会。
白雏不愿意让自己的笑容因为黑茧蒙上阴影。
“……之前拜伦来找过我喔。说是除了拼命巡逻之外,还想为伙伴们做点什么。他说自己有一点点线索,但一直迈不过内心那道坎……看起来好像非常苦恼呢。”
这家伙又被当做知心姐姐了——安和晴这么想,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换了种语气,淡淡地说:
“以拜伦那个咋咋呼呼的个性来说,他居然也会有心事还真是让我吃惊。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个笨蛋从来不会钻牛角尖,也没胆子私藏重要情报。让他一个人苦恼一阵他就会憋不住跟我们说的吧?反正这些天他也没有玩忽职守,随他去吧。”
“呜呼呼,说得也是呢。”
不合格的“知心姐姐”出神地望着被雪白的积雪映得发亮的夜空:
“真奇怪。现在我们面临的明明是难缠的战争……可为什么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快乐呢?”
“……谁知道。”
安和晴强压下胸口逐渐膨胀的毛躁感情,故意冷淡地回应白雏发自内心的感慨。她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白雏这种时不时就天马行空、来势凶猛的感性发言,但看来事实上她还是不够“成熟”——不,不对。才不是这样。安和晴对自己“口是心非”的能力有着足够的自信,那么,理由就只剩下了一个——
(……是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说。”
她终于转过脸来正视着白雏:
“又有了什么来势不妙的新情报,对吧?”
“……”
白雏眨了眨眼,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果然瞒不住你呢。我的‘铺垫功力’究竟算是好还是坏呢……”
“糟——透——了——”安和晴气鼓鼓地说,“一有什么坏消息你就会这样自顾自地开始‘治愈十连发’,一次也就算了,每次都这样的话简直就是白费功夫,完完全全的‘暴露无遗’呢。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再搞什么无聊的‘铺垫’的话我就要撵人了哦。”
“……”
白雏闭上了眼睛。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刚刚哈尔那边收到了消息。王国孤注一掷,准备趁克洛威尔他们不在派黑蔷薇前锋队潜入黑魂塔窃取情报。但……晴。你和我都知道。”
白雏注视着当场呆住的安和晴说:
“我们都知道黑魂塔并不是‘群龙无首’。”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天亮前十分钟,贝栗亚瑟准时回到了玥光家的屋顶,通过屋檐下的小窗回到了阁楼。她整理好衣服和床铺,作出一副刚刚起床的样子——就在她拉平棉被上的褶皱,戴好眼罩,端端正正地床边坐下之后,阁楼的小门响起了两声轻巧的敲门声,然后“咔嚓”一声向内打开。
“早上好,贝栗!”
翠榴开朗的笑脸从门缝中探了进来。她穿上了毛领皮外套,白色的长发编成粗粗的三股辫,搭在右侧的肩上。
“早上好,翠榴。”
“诶嘿嘿,你已经起来了呀?”翠榴高兴地晃着耳朵,“今天我负责去照顾村里的寒山羊,所以稍微早起了一点。对了,我做了甜煎饼做早餐,可以的话一起吃吧?”
贝栗亚瑟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爱吃甜点的贝栗亚瑟来说,甜煎饼搭配热乎乎的羊奶茶是一顿绝佳的早餐。用美食和翠榴俏皮可爱的随口闲谈填饱了肚子之后,贝栗亚瑟将佩剑苍月扣在腰后的皮套上,穿上外套,和翠榴一起出了门。
“没想到哥哥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真稀奇。究竟跑到哪里去闲逛了呢……”
“玥光先生很认真,加之这个问题确实很难抉择,所以现在肯定还在某个地方静静地思考对策吧。他能如此重视,我真的很开心。”
“唔姆……我能理解贝栗的心情啦,但是哥哥是首领,离开村子这么长时间还是让人有点不安……不过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活动——几乎就在村子附近。要是他下午再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把他抓回来!”
“咔嚓”一声,翠榴锁上了家门的锁。在贝栗亚瑟的注视下,她气呼呼地走下楼梯,接着有些担心地问贝栗亚瑟说: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吗?虽说今天轮到我,但和其他人商量一下的话,应该能找到人和我换班——”
“没关系的。”贝栗亚瑟摇摇头,“我只是打算在村子里随便转转,和大家聊一聊……和那些无意间来到这里的旅行者一样。就跟‘打发时间’差不多。所以不用在意我,请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翠榴纠起眉头,耳尖颤动了几下——然后“唿”地直立了起来。
“唔姆——既然贝栗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先去干活吧!我会尽量快一点的,顺利的话下午之前就能结束。到时候我再回来找你,好吗?”
“好的。”贝栗亚瑟冲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工作加油。”
——长达五分钟的告别之后,贝栗亚瑟终于送走了翠榴。朝山坡蜿蜒而上的小路上,逐渐缩小的她的背影最后一次停住,然后转过头来,再次用力地向她挥手。贝栗亚瑟一边挥着手回应她,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出送别主人的小狗的形象——她立刻意识到这对狼族的各位来说有多不礼貌,于是立刻猛摇头将那个画面扔出了大脑。等到内心真正地平静下来之后,翠榴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小路的彼端。
(……好了。)
——悠哉玩乐的时间结束了。
此刻站在玥光家门口的已经不再是“与狼族少女成为了好友的人类少女”了。肩负着沉重任务的荆棘白风队的副队长——贝栗亚瑟收起了脸上温吞的表情,将从未放松的神经又收紧了几分,接着向前方迈出了脚步。
雪原的晴天,清晨的空气清冽得像是最最纯净的山泉水。脚下的积雪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朦胧光芒,让贝栗亚瑟想起了曾在碎魂乡中见过的类似的风景。勤劳的狼族村民们起得很早,女人们成群结队地谈笑着顺着翠榴离开的小路前行——目的地大概是全村共有的畜牧场,男人们则背着弓箭、挂着猎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冬季动物们的出没区域。
没有狼耳的人类在他们看来并没有多稀奇,毕竟生活在琉蓝村的狼族中也有一些有着较强的人类特征——他们没有翠榴和玥光那种会随着主人的情感变化而颤动的白色尖耳。但,“金发”显然是个明显的“外来者”特征。因此,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中漫步时,贝栗亚瑟身上总是聚集着几道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主动上前来搭话,问她是不是新来的旅行商人。
——意料之中的是,果真没有人任何人,对她表现出哪怕一点戒心。
(……正因如此,才格外棘手。)
十分钟大约已经能走完村子的一半。贝栗亚瑟一边走一边用锐利的眼神观察房屋的布局,然后默默将之记在了脑子里——这倒是不需要笔记本的帮助,节省了不少麻烦。
“苍月。”
她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向背后的佩剑搭话:
“周围的情况怎么样?目前有疑似克洛威尔或者琰帝的曜力反应靠近这里吗?”
“没有,一切正常。”
“……呼。刚才翠榴说玥光先生就在村子附近,按时间来算,他们早就应该到达琉蓝村了……现在还没有现身,果然是打算躲起来等待时机。不过这样一来也不必担心玥光先生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遭遇危险。不然,玥光先生不在的话,我们的计划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理解您的担忧。我会竭尽所能地协助您,但凡附近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我都会立即报告,所以请您不必太过不安。像平常一样漂亮地完成这个任务吧。”
“……谢谢你,苍月。我会的。”
——不。她当然能够成功完成它。她的计划并没有太多缺陷——这是安和晴和哈尔共同确认过的。而可能会对结果产生影响的“不确定因素”,到了现在基本也已经全部排除。贝栗亚瑟只需要认认真真地、按部就班地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就能够收获理想的结果。
(……但,我知道。那是远远不够的。那样的话……就跟露西那时一样了。)
——所以还不能放松。决不能。
靴子陷入松软的雪地中,留下清晰的足迹。贝栗亚瑟绕过一座颇有年月小木屋,来到了村子西侧的一片空地上。这里大概是村子固定的集会场所,地面用与连接各家的小路一样的青色石板铺了一圈,上面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心事重重的贝栗亚瑟踏进这个小小的广场,几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朝着她猛冲过来,吓得她连忙朝旁边避让。
“啊!大姐姐,对不起——!”
——是几个狼族的孩子。两个有狼耳,两个没有狼耳,全都是雪花一样晶莹漂亮的白发。跑在最后面的小女孩匆匆忙忙地转回头来对贝栗亚瑟道歉,接着又忙不迭地冲上前去追赶自己的同伴。贝栗亚瑟出神地望着在雪地里撒欢的他们,目光随后又落在了堆在广场边的雪人身上。
那个雪人有着尖尖的耳朵,还有歪歪斜斜的长发辫。圆圆的头下面黏着三片黑色冬翎树叶,大概代表他们的首领挂在脖子上的兽牙项链。
贝栗亚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就在这时。
“贝栗亚瑟殿下。”
苍月咳嗽了一声。他低声提醒道:
“前面。是昨天那两个旅行商人。”
贝栗亚瑟抬起头,果然在正前方的屋檐下发现了昨天在雪原遇到的萨曼莎和塔姆。他们俩并排坐在石阶上,铺在脚下的毛毯上摆着几样寻常的小玩具——雕着精美花纹的陀螺、色彩鲜艳的小皮球、玩具小鼓,还有猫咪布偶。好几个狼族的孩子围在那里,羡慕地望着向他们展示小鼓的玩法的塔姆。萨曼莎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时不时发出惊呼声的孩子们,在塔姆放下小鼓之后,她神神秘秘地凑到那些可爱的小耳朵旁边,说了一句什么——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尖叫。更多的孩子聚集了过来,大家积极地举起小手,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贝栗亚瑟心生疑惑。她看见萨曼莎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指了一个把手举得高高的小男孩。男孩滔滔不绝地说了长长的一段话——隔得太远,贝栗亚瑟没有完全听清,只依稀辨认得出“爸爸”“妈妈”“工作”几个词。男孩说完之后,萨曼莎笑着带头为他鼓掌,然后塔姆从毛毯上拿起了男孩一直盯着不放的那个陀螺,放在了他的手里。
“太棒啦——!”
热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玩具被一一塞到围在旁边的孩子们手中,小小的广场被欢快的气氛所笼罩。贝栗亚瑟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不动声色地走向了那对夫妇。
“早上好。”
忙碌的萨曼莎抬起头来,望见了站在旁边的贝栗亚瑟。她先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堆满笑容:
“露西小姐!真巧啊,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你了。哎呀,昨天分别之后果真如你所说,一场大雪差点把我和我老公困在附近的冬翎树林里,不过好歹是在天黑之前平安抵达了村子。”
“那真是太好了。”贝栗亚瑟微笑着说,“两位的生意还顺利吗?”
“你说这个?”萨曼莎大笑起来,“不是啦!我跟我老公只是做些生活必需品的小生意,托你的福,昨晚刚到村里不久,货就差不多卖光了。剩下的这些呀只不过是我们顺手带来的一些小玩具,反正也卖不了多少钱,就打算——”
“阿姨!”
话音未落。孩子们中间传出了抗议的声音:
“快点聊完啦!我还没有讲我的‘故事’呢——我想要那个红色的小鼓!”
“啊,真狡猾!我也想要那个!”
“好啦好啦——别担心,每个人都有份——”
萨曼莎赶忙安抚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的孩子们,同时不断用胳膊猛击坐在旁边的塔姆,塔姆如梦初醒,赶忙把背包里剩下的玩具拿了出来。
“……两位好像很忙呢。是打算把这些玩具卖给孩子们吗?”
“哈哈哈!怎么会!这些孩子除了可爱的小耳朵和小尾巴之外什么也没有,哪儿会有钱买玩具啊。”萨曼莎冲贝栗亚瑟眨眨眼,“准确来说,是‘交换’。他们讲一个自己家里的有趣的故事,然后我送他们一个玩具——怎么样,这个交易还不赖吧?”
“用故事来……交换?”贝栗亚瑟面露不解。
萨曼莎得意地点了点头。
“对。‘故事’。说实话,这些玩具是之前积压的存货,现在苍岚的状况……我不说你也知道,一般的东西都很难卖出去,玩具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留在我们手里也没什么用,落灰又占地方,还不如送给真正想要的人——但,我们毕竟是商人。商人可不会白白‘送’东西给客人,那么收取一个我们这些苍岚人没听过的‘琉蓝村家庭故事’作为报酬,也不算过分吧?”
贝栗亚瑟点了点头:“……是十分有趣的交易方式呢。”
“哈哈,那当然啦。”
萨曼莎望向转而围攻塔姆的孩子们,温柔而慈爱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像演戏。
“而且……这些孩子们真是太可爱了。苍岚的孩子们已经不会这样笑了,但狼族的孩子么却笑得这么纯真,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喜欢,都会想好好疼爱他们。我儿子要是还活着的话,孙子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吧……”
贝栗亚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沉浸在回忆之中的萨曼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