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萨曼莎和塔姆的临时玩具摊货物售罄,停止了营业。
孩子们抱着自己心仪的玩具,依依不舍地站在小摊周围。在他们的注视下,两位慷慨的商人收拾好行囊,然后热情地与孩子们挥手告别。直到他们慢慢悠悠地消失在某座小屋的拐角,孩子们依然站在原地望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彼此交谈着,结伴离开。
贝栗亚瑟站在广场南面的旧木屋背后,远远地注视着这场小型狂欢的落幕。
“殿下。”
苍月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您好像格外在意那对夫妇呢。理由我大概明白,但是,现在为止他们依旧只是‘精明却充满人情味’的旅行商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直接地证明他们是‘可疑分子’。”
“唔……我明白。”
贝栗亚瑟答道,但依旧皱着眉头。
“确实……除了那双沾了血迹的手套还有略微有些奇怪的备货习惯之外,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释怀。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协调。”
“具体是指……”
“我说不清楚。”贝栗亚瑟摇了摇头,“我刚刚趁机观察了孩子们手里的玩具——没有什么问题。至于已经卖出去的那些‘生活用品’,要是有问题的话狼族人应该也会立刻发现。但愿……只是我的错觉。我希望他们单纯只是像那些黑市商人一样,仅仅是货源不太干净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那是最好的。”
苍月话锋一转:
“假如不是……也希望他们不会成为影响我们的计划的‘不稳定因素’。我们现在并多余的精力去追究计划外的事,对吧,贝栗亚瑟殿下?”
贝栗亚瑟抿紧了嘴唇。苍月的话既是确认也是提醒,他很了解她,因此才刻意地将她引回正轨。
“……我知道的。”
——她没有办法让每一件事都如他所愿。但,与此相对的,只要是她能力范围内能够坚守的事,那么她一件也不会放弃。
“……趁着玥光先生还没有回来,我会再把村子所有的道路再走一遍。虽然刚才我基本已经锁定了可能的目标地点,但是,保险起见,再确认一次总不会有坏处——”
话音未落。
从背后突然袭来的冲击力将贝栗亚瑟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她困惑地回头一看,恰好与慌慌张张地后退了几步的狼族小女孩对上目光。
“对、对不起!大姐姐!都怪我走路发呆……不小心撞到了你……”
她战战兢兢地向贝栗亚瑟道歉,头顶的小耳朵慌乱地垂了下来——那副模样实在是惹人怜爱。贝栗亚瑟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女孩,温和地说:
“没关系。下次要好好看着路喔。……没撞疼吧?”
“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
“那为什么哭鼻子?”
“……”
或许是没想到这个大姐姐会如此直接地拆穿自己,女孩扁了扁嘴,好不容易才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拼命用小手擦着脸颊,贝栗亚瑟这才注意到,她就是刚才那个差点撞到自己、又转回头来道歉的小女孩。
“……因为,我想要的那个猫咪布偶,被其他人拿走了。我拿到的是剩下的陀螺,但是……我不喜欢陀螺……”
“……是吗。”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她犹豫着把手伸进大衣里,打开第二个置物包的搭扣,从里面拿出了那个片刻不离身的、只有手掌大小的白色猫咪布偶。
“我只有这个……虽然有点旧了,但也很可爱喔。送给你吧?”
小女孩羡慕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嗯……很可爱。”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但……这是大姐姐的东西。我拿了的话,大姐姐就没有了,所以我不能要。”
她又用手擦了擦眼睛,总算不再流眼泪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笑容:
“谢谢大姐姐,我没事的啦。妈妈说过不可以因为小事就哭鼻子,所以我会乖乖忍着的。”心情平复之后,她好像终于提起了精神,开始好奇地打量贝栗亚瑟,“大姐姐,你是外面来的人吗?”
“是的。我是‘外面来的人’。”贝栗亚瑟笑着说,“从那座高高的山的对面——一个叫苍岚王国的地方来的人。我叫做贝栗亚瑟。你呢?”
“我叫做枫晶!妈妈说,我的名字和一种很漂亮的宝石一模一样!”枫晶歪着头说,“但是……大姐姐的名字好复杂喔。而且……头发的颜色好漂亮……外面来的人都是这样吗?”
“唔……大概不能说是‘都一样’吧。各个地方的人都有不同的特征——”话说到一半,贝栗亚瑟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向一个孩子如此认真地解释这个问题,“唔、嗯……那个暂且不提。我觉得你们的头发也很漂亮……又白又柔软,就像雪花一样。”
“我已经看了太多的雪啦,所以还是觉得大姐姐的金色头发比较漂亮呢……”枫晶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而、而且……头上的蝴蝶结也很漂亮。我也想……扎这样的头发……”
贝栗亚瑟愣了愣。她想了一会儿,接着伸手解下了自己的发带——流沙般的金发披散在了肩上。
“要试着扎扎看吗?”
“欸?”
枫晶呆呆地望着神情认真的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给自己扎头发已经有三个月了——略微剪短的头发扎起来之后非常干净利落,心情也会变得异常畅快,她自认为这对执行任务来说非常有帮助。现在,她有足够的信心能在半分钟之内给自己扎出一个利落的马尾辫,但——她没想到的是,给别人扎头发和给自己扎头发完全是两码事。
“……姆……好了。不对,等等……唔……嗯,好了。”
“真的吗?”
枫晶从贝栗亚瑟膝盖上跳了下来,兴奋地用手去摸自己高高地扎在脑后的马尾辫——她的头发还不够长,扎成马尾辫之后显得毛茸茸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可爱。金色滚边的深蓝色发带与白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不停跳荡,她雀跃着问贝栗亚瑟:
“呐呐大姐姐,好看吗?我还是第一次扎这种发型——”
“嗯。非常好看。”
贝栗亚瑟发自内心地说。一切都很完美,当然,如果她没有手忙脚乱地花费将近十分钟的话就更完美了——好在枫晶一直乖巧地坐在她膝盖上任她摆布,这无形中帮她节省了更多的时间。
“欸嘿嘿,谢谢大姐姐。”枫晶规规矩矩地道完谢,突然又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过……这条发带真的可以送给我吗?我拿了的话,大姐姐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还有备用的发带。”贝栗亚瑟微笑,“等到你长大了,头发再长长一些,扎起来会更好看的。”
“嗯……!我会好好保管的!”
枫晶挺起胸脯,郑重其事地作出了承诺。糖水般轻薄的冬日阳光中,枫晶又忍不住去抓了抓自己在脑后摇晃的马尾辫,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好开心喔。妈妈说了,开心的事要和大家一起分享……我要把大姐姐给我扎的马尾辫留到晚上,然后给翠榴姐姐看——”
枫晶无意中吐露的稚嫩话语让贝栗亚瑟心中一动。
“枫晶,你今晚会去见翠榴吗?”
“嗯!”枫晶开心地说,“翠榴姐姐每周都会抽一天晚上出来教我认字,从来不会迟到!我和妈妈都好喜欢她,她和首领哥哥一样,是全村最棒的人!”
(……!)
——脑中始终缺失的那块拼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闪现。
在贝栗亚瑟的思绪中从“完美”变得“不完美”的计划,终于有了被补充完整的可能性。
“……大姐姐?”
枫晶疑惑的呼唤声叫醒了短暂失神的贝栗亚瑟。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从外套的内侧口袋中抽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笔,胡乱翻到空白的一页,接着开始飞速书写。
——交错的笔迹勾勒出的是已经被她深深凿刻在脑海中的琉蓝村建筑分布图。接着是道路。出口。还有——“可能的目标”。
“枫晶,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哗啦”一声,贝栗亚瑟撕下了那一页被自己写满的纸,望向站在旁边的枫晶。
“你说过,‘最喜欢翠榴姐姐’了,对吧?”贝栗亚瑟加重语气说,“事实上,翠榴她可能会遇上很糟糕的事……而我现在正在尽力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我需要你的帮助,只有这样我的才能救她——和更多的人。这会成为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你愿意帮助我吗?”
枫晶懵懵懂懂地想了想。在温吞和平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恐怕并不明白所谓“糟糕的事”究竟是指什么,但,在接触到贝栗亚瑟坚定的目光之后,她咬紧嘴唇,接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我愿意!”
扎着马尾辫的小小女孩远远地向这边挥了挥手,接着转身奔向青石板路的彼端。贝栗亚瑟站起身来,久久地注视着那逐渐缩小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殿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但枫晶是个聪明可靠的孩子。我交给她的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而且,对象是小孩子,应该也不会立即引起怀疑。只要翠榴能够立刻反应过来纸条的意思,就不会有问题。”
“……但这样一来……”苍月沉默了片刻,“就相当于您主动在计划中加入了不稳定的因素。”
“……我明白。”
贝栗亚瑟从置物小包中抽出备用的发带,迅速地将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绑了起来。与枫晶相同的深蓝色发带拂过她的脸颊,未被眼罩遮盖的那只红瞳沉静得一如往常。
“所以,我没有办法变成‘克洛威尔’。就像苍月说的那样……我没有必要事事都像克洛威尔看齐。这件事,如果是克洛威尔来做的话,他肯定能处理得比我要干净漂亮——就像以前一样。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他。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这个任务。”
“殿下……”
苍月欲言又止。等到他终于酝酿好了自己的话语之后,来自后方的脚步声却又让他警惕地隐匿了声息。贝栗亚瑟当然也听到了,她转身向后,恰好看见正大步向自己走来的玥光。
“我听翠榴说你在村子里散步,就一路找了过来。”
——他在她前方几英距的位置停下,脸色看起来比昨晚离开屋子时好了一点——也只是一点而已。奇妙的是,望着他背后左右摇晃的白色发辫,贝栗亚瑟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堆在小广场边的那个神情险恶的雪人。
“在琉蓝村呆了一夜加一个早晨,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舒适。”贝栗亚瑟回答——顺便把在脑子里盘旋的雪人扔到了一边,“说来惭愧,原本以我的立场来说,本来任何时候都不该放松自我……但,站在这片纯洁无暇的雪原上,看着狼族的大家互相扶持,努力地生活——尤其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总会让人忍不住微笑。我好像有点明白大家所说的‘世外桃源’是什么意思了。这样的一片净土……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能够永远存在下去,不要被战争或者别有用心的人的阴谋所侵蚀。”
“……你能这样说,我很感激。”
玥光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看来,你应该也理解了这个村子对我——对居住在这里的所有狼族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作为琉蓝村的首领,守护这种和平的生活是我不容推卸的责任。我们是人与风翼狼族达成和解之后所诞生的,‘希望’的种族。我必须要让‘希望’延续下去,这也是我父亲最后的心愿。”
说到这里——玥光脸上的笑容就像消融的冰雪一样迅速消失了。
“所以,很抱歉。我欢迎你下次作为‘旅行者’到琉蓝村来游玩,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们的合作请求。我们不介意再来一场大迁徙,但是,我们永远不会主动参与到战争当中。请回吧,副队长小姐。”
◇◇◇
“嗯!我先走啦,明天见喔——”
下午时分。和同伴们挥手告别之后,翠榴关上畜牧场低矮的木门,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往常她结束工作之后总是会腻在栅栏边,尽情地抚摸那些懒洋洋地卧在雪地上晒太阳的寒山羊,她很喜欢这些有着短短的腿、雪白蓬松的毛和黝黑的面颊的动物,这让它们移动起来就像一团团黏着冬翎树叶的雪球。
羊毛和羊奶,还有偶尔吃到的羊肉。这些对琉蓝村的狼族人来说,是除了打猎之外最重要的生存支柱。翠榴不仅喜欢它们,同时也对这些性情温厚的寒山羊怀有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因此,在照顾它们的时候,她总是尽心尽力。
但,今天不同。
今天——她刚刚结交的朋友,还在等着她回家。
(哥哥也到家了……回去之后先把他带回来的猎物收拾一下,如果是长尾兔的话就把汤先炖上吧……啊,刚好今晚枫晶妹妹也要来,那么面包得再烤多一点才行——)
翠榴在内心盘算着今晚的丰盛晚餐,雀跃的心情让毛靴踏进雪地的节奏都欢快了许多。她就这样哼着小曲走完了畜牧场到村子的那段蜿蜒小路,绕过一座又一座小木屋,终于顺利来到了家门口。
“我回来了——!”
她“嘭”地推开门。
“……辛苦了。”
——然而,迎接她的却不是她预想之中的温和声音。哥哥玥光坐在炭火旁的软垫上,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回应了她的归来。
——他正对面的软垫上空无一人。
“哥哥……”翠榴呆了一下,接着探头探脑地在冷清的家中四处张望,“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贝栗呢?还在村子里散步吗?”
“副队长她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翠榴头顶的耳朵骤然竖了起来。
“可、可是,哥哥不是还要跟她继续谈事情——”
“谈完了。结束了。”玥光淡淡地说,“我们不可能参与战争,所以再谈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如实向她传达了我的意思,她也表示理解。我本想留她在这里吃晚饭,但她执意要尽快赶回他们的驻地去和同伴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所以,我只好把她送到村口,目送她走远之后,我就回来了。”
翠榴愣在原地。她想了好久,然后垂下耳朵,露出无力的苦笑:
“那……就是说,我见不到贝栗了吗?”
“……嗯。他们有自己的使命。时间紧急,既然我们坚决拒绝了他们的合作请求,他们也得抓紧时间找别的出路,所以大概不会再到这个村子来浪费时间了。”玥光顿了顿,“……对了。她要我转告你,说‘谢谢你的款待’。”
翠榴靠在墙上,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对哥哥的回应。望着情绪低落的妹妹,玥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翠榴。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副队长,但那跟我们与她的队伍之间的谈判是两码事。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我不能拿村子和族人的安全冒险。”
“……嗯。”
“……她给我们带来了值得警惕的情报,这一点我很感激她。尽管我无法确认她说的有多少是真的,但近期我也会开始考虑规避风险的措施,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暂时搬离这个地方——”
“…………嗯。”
“……”
玥光叹了口气:
“我带了两只长尾兔回来,放在灶台旁边了。还有羊奶。今晚枫晶要来吧?”
“嗯。”
翠榴吸了吸鼻子,终于将脸从炭火照不到的黑暗中抬了起来。她竭尽全力地摆出笑脸,温驯地对玥光说:
“是啊。是没有办法的事呢……贝栗和哥哥都在努力,我也要振作起来才行!好,今晚就做枫晶妹妹最喜欢的兔肉浓汤吧……我得赶紧去准备才行。对了,工作辛苦啦,哥哥!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便像逃跑一样飞速溜进了隔扇背后。玥光盘腿坐在软垫上,默默地注视着隔扇——果不其然,背后很快传出了压低的抽泣声。
(……)
玥光再一次叹了口气。他站了起来,理了理压皱的衣服下摆:
“我出去一趟,看看村子里的状况。晚饭不用准备我的份了。”
他并没有等待翠榴的回应,而是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扇,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室外寒冷的空气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动不动就哭鼻子。)
玥光呼出一团白气,然后才慢慢从家门口的阶梯上走下来。他理解妹妹的想法,也知道她并没有责怪他或者闹脾气。相反,她很聪明也很善解人意,所以才总是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哭泣。“哭泣”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自我发泄的方式,就像有的人喜欢在压力过大时选择猛击墙壁一样——自从父母亲不在了之后,她就一直有这样的习惯。
玥光很自觉——他不认为自己呆坐在屋子里能够帮助妹妹调节心情。他从来就不擅长那种事,相比之下,枫晶可能比他要合适得多。因此他才随便找了个理由走出家门——
(……话虽如此……)
玥光站在道路的分叉口,陷入了沉思。说是“去看看村子里的状况”,实际上他在回家前才刚把村子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一切一如往常,孩子们还是团起雪球追跑打闹,从畜牧场回来的女人们还是笑着跟他打招呼,硬是把刚挤的羊奶塞到他手里。他们的村子就是“和平”一词的化身,这一点,不会在这么短短几十分钟内就改变。
(那么……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夕阳西沉。阴云如约到来,逐渐遮蔽了雪原上方的天空。眼看大雪就要来临,玥光依然独自在村中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在翡翠山上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村子,尽管冬季对他们百般刁难,但他们依然或多或少地带回了猎物。玥光边跟他们打招呼边心不在焉地逆着人群朝山上走,好像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打算让本能牵引自己回到最亲切的狩猎场。
——“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去森林吧”。
每当这种时候,玥光的脑海中总是会回响起父亲的声音。正当他不自觉地面露微笑的时候,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呼喊声。
“玥光——!”
“……霜玉?”
冲玥光快步跑来的是他从小的好友——霜玉。他有着和玥光一样的白色头发和尖长耳朵,此刻正把一整头小冬鹿抗在肩上,满是汗水的脸上笑容闪亮:
“看!我猎到了冬鹿!本来打算猎兔子的,谁知道那兔子那么精明,竟然把我引到了冬鹿的窝里——你知道冬天那些鹿有多难找,所以这次真是撞大运了!这一头足够吃上一周!”
“那还真是……干得不赖嘛。”
“那当然!”炫耀完之后,他好奇地打量双手空空的玥光,“不过,这么晚了你往山上跑干嘛?晚上可猎不到好东西啊……喂,你该不会是又被你妹妹撵出家门了吧?”
“什么叫‘又’,她什么时候把我撵出家门过。”玥光瞪着他。
“唔……事实如何暂且不提,不过看你这个反应,我应该是说中了——反正你现在是暂时回不了家了,对吧?”
“…………”
“唉——首领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就说让你赶快找个可爱的姑娘成家,这样起码也不会在寒风萧瑟的夜里饿着肚子流落街头啦。翠榴妹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家里的老哥一直赖着不结婚她也着急吧?”
“……我知道,接下来你又要炫耀自己的老婆有多善良可爱了吧?”玥光叹了口气,“差不多行了吧。再说,这两件事根本就没有关系,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嘿嘿……少来,你明明就很羡慕。”
霜玉上前一步,笑呵呵地勾住了玥光的肩膀:
“走吧!今晚到我家去吃!身为好友我可不能放着你在外面挨饿受冻,而且我跟你说,我家老婆做的烤鹿肉超级美味,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分给你这个混蛋吃呢!”
“喂、霜玉——”
“好啦好啦,别那么见外嘛。”霜玉笑着冲他眨眨眼睛,“我们也已经好久没有机会聚在一起了——反正今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活儿,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事的啦,对吧?”
“…………”
片刻的犹豫之后,玥光终于放弃了抵抗,露出无奈的笑脸。
但……没错。
反正他们的“和平生活”将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偶尔一次的玩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现在的玥光还不知道。在他没有注意到的,遥远的黑暗之中——
一双犹如鬼火般的蓝色眼睛正一刻不停地紧盯着他。
◆◆◆
“呼……”
——接近零点的时候,玥光走出了霜玉家的家门。雪已经停了,空气却愈发冷冽清透,就连月亮的光辉也比往常要洁白得多。玥光站在空寂安静的小路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饱含微小冰粒的冷风灌进肺里,让他浑身一个激灵,耳朵上的绒毛微微炸开,昏昏沉沉的脑袋也完全苏醒了过来。
“唔……”
他猛地甩了甩头,这才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诚如霜玉所说,他的妻子所做的烤鹿肉确实很好吃,不过对于早就被翠榴的好手艺惯坏的玥光来说,还远远达不到“极其美味”的程度。但,不管怎么说,玥光还是非常感谢他们的招待——托他们的福,玥光不仅没有花整整一晚去四处游荡,还吃到了热乎乎的晚餐、喝了霜玉家自己酿的莓果酒——
(对了,莓果酒倒是非常好喝,只是一次开两罐有点太多了……)
酒精在大脑中发酵。现在,玥光只庆幸自己算是酒量好的那一类人——至少他走得很稳,思维也还算清晰。不然,“晚归”加上“醉酒”,这绝对会让翠榴大发雷霆。
(……得赶快回去才行。)
玥光脑海中轻而易举地浮现出了翠榴坐在炭火旁,对推门进去的自己怒目而视的样子——于是更加加快了脚步。
转弯,然后顺着小路直行。抬起头来——石阶之上的家门已经近在咫尺。漆黑一片的窗口让玥光心底“咯噔”一响,生怕妹妹已经气得再也不想理自己,于是干脆几步跑上阶梯,迅速拉开门走了进去。
“翠榴,我回来——”
屋内的空气和屋外一样冰冷刺骨。炭火熄灭了,旁边的两个软垫就像是从未有人坐过一样,平整、安静——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
异常的毛躁预感从后背沿着脊椎攀升。
——玥光的嗅觉无情地告诉他,翠榴不在这里。他从不擅自在夜晚离开家的妹妹——不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个角落。
“晚上好啊,‘首领大人’。”
——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玥光头一次对入侵者的到来毫无察觉,条件反射般的惊惧让他鲁莽地回身向后——迎接他的,却是反射着清冷月光的漆黑长刀。锋利的刀刃严丝密合地贴着他颈侧的皮肤,散发出比冰雪还要彻骨的寒气。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毕竟刀刃可不长眼。我还有很多事想要问你,要是在问完之前失手割破了你的动脉的话,我会很难办的。我可没有带止血带。”
“…………”
月亮的光芒从窗户中倾泻而入。
这时玥光才总算看清——握着刀柄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白发少年。那颜色和狼族们拥有的剔透雪色截然不同,和他的皮肤一样散发着无可救药的病态气息。但他并不像个病人。一点也不。
他只是睁着一双毫无温度的蓝色眼睛,就像是精密组装的杀人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