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你把翠榴带到哪里去了?!”
年轻的首领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并不会因此就完全放弃抵抗。
然而——玥光的怒吼看起来对少年没有任何震慑力。他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相同的握刀力道、相同的表情,平板地回答:
“我不知道什么‘翠榴’。不过,已经收到了警告,你还能若无其事悠哉悠哉地跑去和朋友喝酒……这样看来你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你妹妹的死活嘛。你就没想过你把酒言欢的时候,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孤零零地呆在家,会发生什么事吗?”
“胡说八道!”
玥光不顾已经微微陷入肌肉之中的刀刃,对少年怒目而视:
“这里是琉蓝村,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会怀有你那种龌龊的想法,更不会无端加害别人。带来争斗和不安的,永远都是你们这些从外面来的异类!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入侵我的村子?!”
“……‘异类’……”
少年弯起一边的嘴角:
“可是会产生‘龌龊愿望’的才是真正的人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才是所谓的‘异类’啊,玥光先生。”
“你——”
“抱歉,我只是照实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少年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抱歉”之意,“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来自黑色号角的克洛威尔。这次受我们的首领塞缪尔的命令——前来铲除你们这些‘不稳定因素’。”
“……!”
“黑色号角”。“塞缪尔”。
——不久前充斥耳边的不祥词汇被少年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毫无现实感的危机让玥光短暂地失去了语言,但紧贴着脖颈的刀刃却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确是现实。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玥光尽量保持着冷静,同时开始不动声色地思考对策,“我不知道什么是‘黑色号角’,也不认识什么‘塞缪尔’。突然跑出来说我们是‘不稳定因素’,简直是无稽之——”
血肉破裂的声音和闷喊声一同切断了玥光还未说完的话。漆黑的刀刃牵连着红线从玥光的右肩肌肉中抽出,又慢慢贴回了他的脖颈上。
“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啊,玥光先生。尤其是——撒这种显而易见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谎。”
克洛威尔漠然地望着因疼痛而额角抽搐的玥光。
“贝栗亚瑟……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来找过你了,对吧?她应该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包括苍岚王国的危机,有关我们的情报,还有你们可能受到的威胁……全都告诉了你。然后极力劝说你们与他们合作。为什么拒绝了他们?”
刀刃深入皮肉。玥光咬紧牙齿——他不知道克洛威尔为何还将他们称作“荆棘骑士团”,但现在,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贝栗亚瑟说起“塞缪尔”和“黑色号角”时为何会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表情。
因为面前的这个少年——克洛威尔。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早就超出了“正常人”所能达到的范围。而那不只是因为他可怕的反应速度和凶狠的手段,更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能让身为狼族的他本能地退让,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的气息。
与解下眼罩的贝栗亚瑟如出一辙,甚至远远超越了她的那种——近似腐败的气息。
“……因为我没有必要与他们合作。”
玥光的声音平稳得不像一个肩膀被切开了足足十卢距的人。他瞪着克洛威尔,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不打算与任何人争执,更无意参加战争。你们要与苍岚王国打仗也好怎样也好,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打算安安静静地过和平的日子,就像以前那样。黄昏之战的时候我们也与那群与王国争执的月曜士相安无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我们突然就成了‘不稳定因素’?”
“……唔——我能理解你的疑惑。的确,目前为止你们的确没有参与战争的打算,把你们划到‘需要铲除的对象’里听起来或许有点过分……”
克洛威尔露出毫无生气的笑容:
“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只要你们活着,情况就随时有可能发生改变……为了根绝后患,把你们杀光才是最保险的对策啊。”
“……什……!”
——谈判破裂。没有余地。
不,这从一开始就不是“谈判”,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判决”。瞬间,克洛威尔握刀的力度和角度同时改变——浓厚得仿佛能让空气凝结的杀意喷薄而出,天生的敏锐嗅觉让玥光嗅到了克洛威尔身上气息的改变,本能让他作出了孤注一掷的敏锐反应——
“……唔咕……!”
刀刃稍稍外偏,接着凶狠地向玥光的脖颈砍去。抓住这短短半秒的间隙,玥光猛地屈下膝盖,向刀刃的反方向强行避让。锐利的刀锋不可避免地与玥光的左脸颊刮擦,大片皮肉翻卷起来喷出血液,染透了玥光的脸和半边衣领。惯性让他狠狠撞上了炭炉旁边的墙角,但他顾不上疼痛和几乎糊住了左眼的血迹,而是迅速地调整姿势,靠着墙正面迎向克洛威尔——挥空的漆黑之刀在他手中回旋一圈,他双手握住刀柄,飞速地冲向了被逼到死角的玥光——
——“死角”?
不。玥光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反击的机会。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克洛威尔来到炭火炉旁一英距处的瞬间,玥光爆发出真正的的群狼之王一般的怒吼,然后用手肘用力击中了身后的墙壁。这一击倾注了年轻的狼族首领全部的力量,其力度堪比开山之锤,令这座结实的小木屋就像风中枯叶一般猛烈震动了起来。它令克洛威尔的脚步暂时凝滞,令挂在墙壁上的所有东西松动,颤抖,接着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
悬挂在克洛威尔头顶的几道锋利的黑影就在此时挣脱绳子的束缚朝下坠落,不偏不倚地、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肩膀和后背。
那是,玥光用兽牙磨成的匕首。
“……到此为止了,入侵者——!”
玥光抓起掉在手边的猎刀,凶狠地扑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克洛威尔,将他撞倒在地——刺中他的后背的匕首受到地面的冲击几乎完全刺入他的身体,血染的刀尖从他的左胸中央穿刺而出,毫无疑问已经刺破了他的肺部。一左一右插进他的肩膀的匕首成排切断了他的肌肉与筋脉,理应让他无法自由地活动双手——即使如此,玥光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用双腿牢牢地控制住克洛威尔的行动,接着将猎刀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地刺向他的脖颈——
“……——!”
然而。刀尖停在了克洛威尔脖颈上方十卢距的位置。
本该无法动弹的克洛威尔敏捷地、稳稳地抓住了玥光的猎刀。刀刃深深切进他的手掌,粘腻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涌出,但他却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只偶然飞过的蝴蝶。
“……所以我才说。你们实在是太过‘想当然’了啊,玥光先生。”
“……?!”
玥光惊惧地发现自己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让猎刀移动一分一毫。而,抓着他的克洛威尔却依然那么游刃有余,望着玥光的蓝色眸子之中甚至饱含笑意:
“战斗方式太过‘想当然’。处理事情太过‘想当然’。考虑未来太过‘想当然’。活得——也太过想当然。不想与外界扯上关系只想自己过和平的日子?哪有这种好事。我说,你们就干脆老老实实地死一次看看嘛。死一次——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可没有仁慈到能容许你们‘安安静静过日子’。”
“你——”
玥光愤怒的骂声断在了喉咙里。就像是在应和克洛威尔的话,直到刚才为止还寂静平和的屋外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玥光条件反射般地循声抬头,恰好目睹窗外被冲天的火光染红的夜空。
“这究竟是……?!”
一之瞬间的惊慌失措——与一瞬之间的恐惧。对村子与族人们安危的担忧一时间占了上风,让玥光露出了破绽——而,克洛威尔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觉察到施加在猎刀上的力道略有放松之后,他猛地握紧刀刃将之从玥光手中夺走,扔到一边,接着翻转右手手腕,用手中的黑刃凶狠地刺伤了玥光的侧腹。
“唔呃……!”
玥光发出痛苦的呻吟,上半身失去了平衡。克洛威尔挣脱束缚,接着用膝盖用力踢中了玥光——躲闪不及的玥光翻滚着撞倒了旁边的隔扇,断裂的木头压住了他,让他一时间无法动弹。
——优势反转。
克洛威尔站起身来,提着黑刃缓缓走到玥光旁边。被那双充满仇恨的不屈的眸子瞪视着,他耸了耸肩,漠然说:
“抱歉。我的搭档很性急,现在好像已经开始扫尾工作了。我不怀疑他的能力,但……狼族人比我想象得要棘手一些,我得赶紧杀了你然后去确认有没有人趁乱从大火中逃出去才行。那么,玥光先生。”
他举起了手中的刀——
“再见了。”
——就在这一瞬。
刺耳的巨响与更甚于刚才的强烈震动袭击了这座小屋,让克洛威尔的刀刃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还未等他对这一意外有所反应,小屋南侧的半面木质墙壁便像是被飞扑而来的巨石所击中一般倒塌,飞溅的木屑碎片如同暴雨一样向他飞去。克洛威尔条件反射地举起胳膊遮挡,黑色的骨翼就在这时乘虚而入,硬生生将他连同身后的墙壁一起从这座小屋中撞了出去。
“……?!”
玥光躺在倒塌断裂的碎木块下面,惊愕地望着从一片烟尘之中浮现出来的人影。
——那正是下午时分离开了琉蓝村的贝栗亚瑟。她没有戴自己的眼罩,凿刻着黑茧符号的右瞳在倾泻而入的火光中散发光辉。她站直身子,快步走向了被困住的玥光。
“我说过的。我随时可以在各位反应过来之前用我的‘黑翼’毁了你的房子,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
单扇的骨翼在她背后收拢,重新分解成形状缥缈的黑色雾气。她迅速地搬开压在玥光身上的断裂木板,接着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玥光先生,你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贝栗亚瑟注视着他,“你还能撑住吗?另一名黑色号角的成员在村子里放了火,你必须去支援还没逃出村子的村民们。”
“到了这种时候……你才总算是放弃了那该死的敬语了啊!”
玥光抹开糊住左眼的血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狼族优异的身体素质与自愈能力发挥出无可比拟的优势,他毫无障碍抓住从隔扇的残骸中伸出的银色长柄——用力拔出了一把寒光闪烁的长枪。
——那显然不是狩猎时使用的武器。
“这点小伤还难不倒我!”
“那就好。”
贝栗亚瑟转头看向墙上的空洞——外面,被火光映照着的雪地上只剩下几片黑色的木头残骸、三把兽牙匕首和星星点点的血迹,本该在那里的克洛威尔已经不见踪影。
她握紧了手中的苍月:
“我会去追克洛威尔,村子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请先去小广场那边,大多数的村民都聚集在那里,他们需要你的指挥。还有,万一与一个红发的男人相遇,切忌不要与他正面冲突,立刻逃走——逃到没有可燃物的地方去。”
玥光盯了她一眼。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但眼下,在危机面前,一切一切的问题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于是,他挥起长枪,坚定地给出了自己回答:
“——我知道了!”
贝栗亚瑟点了一下头。她调整姿势面向墙壁上的空洞,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一片狼藉的小屋。
小小的村子之中浓烟滚滚,火光无情地蔓延。木质的房屋犹如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型动物一般被红色的猛兽一一吞噬,只留下在烈焰中扭曲的焦黑残骸。
琰帝蹲坐在南面山麓的屋顶——这里是整个琉蓝村中地势最高的建筑,在这里,村中的“盛景”一览无余。这些规矩的狼族人将自己的屋子沿着一条到头的蜿蜒道路紧密排列,这倒是省了他不少的麻烦——只要点燃离他最近的道路末端的那栋房子,剩下的房子便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被大火引燃,拜其所赐,无聊透顶的“战场打扫工作”也变得有些有趣了起来,毕竟这样一来,他就能悠然自得地闲坐在这里,用燃烧的房屋来一个一个倒数琉蓝村的生命终结的时刻。
或者说任务结束的时刻。他那杀千刀的搭档屠尽全村的时刻。
——至少,十分钟之前琰帝是这么想的。
“……该死的,克洛威尔那混蛋究竟在搞什么鬼……!”
现在,他从屋顶上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两道流星般一前一后迅速冲向村外的黑影。再明显不过,跑在前面的是手持黑刃的克洛威尔,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则是展开了黑翼的贝栗亚瑟。在这场令人吃惊的追逐战之中,他分明看见贝栗亚瑟数次凝起骨刺向咫尺之处的克洛威尔,而克洛威尔仅只是迅速而敏锐地转变角度——骨刺深深撞进雪地之中,雪花犹如水浪般飞向空中——
紧接着,他们的身影闪进了村外的冬翎树林之中,再也无法被捕捉。
“……开什么玩笑……”
琰帝有些焦躁——情况变得棘手了起来。
克洛威尔是这次计划的制定者和主要执行者。这不仅仅是因为现在身为“活体黑茧”的他拥有远远超越琰帝的战斗力,同时也是因为,对只能对个体目标进行精准打击的克洛威尔来说,要完全销毁“琉蓝村”这个村子,必须要借助能活用火焰进行大范围攻击的琰帝的力量。因此,他们最终的分工,就变成了由克洛威尔首先击杀琉蓝村的首领玥光,与此同时琰帝放火烧村,克洛威尔再逐一捕杀漏网之鱼。
——但现在,意料之外的“不稳定因素”突然现身,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为什么贝栗亚瑟会突然……!可恶,她不是下午就启程回去了吗?!慢着,她究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为什么连我都没有察觉到……?!”
已经没有时间再发牢骚了。琰帝注意到村里的火势已经渐渐弱了下来——更令人吃惊的是,直到刚才为止还惊慌失措的狼族人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出奇冷静,他们从各个地方涌出,向潮水一般涌进了被积雪围了一圈的广场之中,自发地聚拢成圆。
女人和小孩被围在中心,壮年的男人们手持武器,警戒地站在外围。
在他们前方——一个扎着白色发辫的狼族青年握着长枪,凛然站立。他满身伤痕血迹斑斑,但那并没有让他挺拔的姿势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嘁,那就是那个叫‘玥光’的男人吗……”
琰帝从背后抽出了自己的武器——巨镰“炎胧”。他不认为自己连几个狼族人都打不过,但是,眼下他们全都聚集在了一起——俨然一支军队,除非他卑鄙地爆发出全部力量引燃一两个被严密保护的女人或者小孩,否则他很难突破他们的防线——“全部歼灭”就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
琰帝举起右手,交错的食指和拇指突然犹豫地停滞在了半空之中,就在这时,来自广场的数道目光锁定了他的声音,呐喊声与弓箭齐发的空气撕裂声同时响起,琰帝“啧”了一声,迅速飞身从屋顶跳下,并在坠落的过程中“啪”地打完了那个清脆的响指。
“嘭——!”
爆裂的烈焰吞噬了身后的房屋。琰帝利用松软的积雪轻松落地,接着迅速地离开这个危险地带。
总得想点法子。在克洛威尔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现在,为了避免完完全全的“空手而归”,他必须负起责任来做些什么——琰帝边竭力思考边在交错的焦黑残骸之间穿梭,然而,意料之外的目标就在这时闯进了他的视野。
“快点,塔姆……!你这个蠢男人!趁着现在乱作一团,赶紧从这里出去……!”
“别总是指挥我,萨曼莎!妈的,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跟你演‘恩爱夫妻’的?!你看看你挑的这个破地方,生意差点没做成不说,命都快搭进去了——!还好这个小鬼来得正是时候……不然我看你怎么跟卖主交代!”
那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怀抱巨大背包的中年男人。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迫近而来的死神,只顾互相推搡、谩骂,最终女人忍无可忍地一掌打中了男人的脸颊,将男人打得一个踉跄——怀中的布包掉到了雪地上。敞开的包口之中,露出一个正在昏睡的小女孩的脸。
她头顶的白色小耳朵无力地下垂着。扎在马尾辫上的深蓝色发带,莫名地让琰帝觉得有些熟悉。
(——算了。就从这些落单的蠢货开始下手吧。)
镰刀回旋。琰帝用双手握住镰柄,踏住雪地的双脚猛然发力,让他像离开云层的闪电一般飞速冲向了抱起布包便歪歪斜斜地朝村外奔跑的男女。女人还在骂着、指责着,可还没等她将那些极其粗俗的语言倾吐干净,来自背后的刀刃便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劈开了她的半个肩膀。
“噫、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口中喷出鲜血,无意义地胡乱喊叫着栽倒在了地上。琰帝交旋手臂,顺势用握柄狠狠击中了反应不及的男人的腋下。这一击应该打断了他好几条肋骨,他顿时惨嚎着翻倒在雪地里,怀中用布包裹住的小女孩也滚到了一边——受到如此强大的冲击,女孩却依旧没有醒来。
“饶、饶命啊——!”
望见琰帝沾血的镰刀之后,男人脸孔扭曲,恐惧地大喊起来。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的女人也像男人一样拼命爬着向后逃,看起来就像掉进水里死命蠕动的可怜虫子。
“人的求生欲望真是有意思,刚才不还一副‘老子才是老大’的样子吗?怎么栽个更头就开始忙不迭地求饶了呢?”
琰帝冷笑着握紧镰刀:
“真烦。不好意思,我接到的命令是‘狼族人杀无赦’。所以赶紧给我去死吧。”
“等、等等……!”女人尖叫起来,“少爷呀……!你搞错了,我们不是狼族人!我们是人啊,是苍岚来的商人!要不是我们的老主顾硬是想要一个狼崽子当玩物,谁会发了疯跑到这种冰天雪地的破地方来啊——!”
——下劈的镰刀停滞在了半空中。
女人慌乱的自白中透露出的可怕讯息,让琰帝脸上的表情瞬间便凝固了。
“……你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说——那边那个小崽子,是你们的‘货物’?”
“是、是呀!”眼看琰帝的态度有所变化,女人立马摆出一副献媚的笑脸——剧痛让那张笑脸显得格外丑陋,“我们俩这十几年来,可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商人’——除了帮各位顾客搜寻想要的小孩,和帮那些意外与亲人分离的小孩找个‘新家’之外,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我们只不过会在中间收取一点点报酬而已——”
“……也就是说,是‘拐卖犯’,对吧?”
“别、别说得那么粗俗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可是慈善、慈善人士啊!”女人巧舌如簧,旁边的男人也拼命点头附和她的话,“我不知道少爷您是帮什么人干活儿……但,既然狼族是您的猎物,我们绝不插手,也绝不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那个小狼崽子您也尽管拿走!同样是在灰色地带讨生活的人,您就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搞不好我们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到时我一定给您打折——”
“你认识马卡斯伯爵吗?”
“……啊?”
“我说,你认识马卡斯伯爵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女人愣了愣。她蠕动着苍白的嘴唇,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阵——突然惊喜地说道:
“认识,认识!他以前可是个心慈手软的大好人!可惜早早就被怪事缠上丢了性命,我记得差不多十年以前,他还从我们手里买了好几个孩子带回宅子里做杂工——”
血肉断裂的沉闷声响突兀地打断了女人的话。喷泉般飞溅的红色汁液迅速地染红了一大片洁白的雪地,被喷得满脸是血的男人愣愣地看着以不自然的角度歪向自己的女人的脸庞——虚伪的微笑还凝结在她淌满血沫的嘴角,然而那双眼睛之中已经没有了光辉。
锐利冰冷的镰刀慢慢离开了她脖子上偌大的裂口,糖浆般的红色细线顺着刀刃的弧度滴落。男人呆滞地望了望镰刀,又望了望瞬间丧命的女人——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握着镰刀的琰帝身上。
琰帝同样也死死地盯着他。
“……原来是你们啊。”
——那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漆黑小屋中的日子。
那些永远也不会愈合的溃烂伤口。项圈。饥饿。殴打。放在狗盆里的馊掉的食物。隔壁传来的惨叫。钉在耳朵上的金属价签。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审判之日”的恐惧。
——脚链拖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时至今日依然会在睡梦中如同鬼魅一般出没。
“这个小鬼?又瘦小脾气又古怪,估计卖了不了好价钱。红色的头发倒是挺稀奇的……不过毛躁得像是枯草。看来这家的父母也真是穷,连自己的孩子都养成这样——啧,只能看看哪家的老爷能大发慈悲把他买回去当仆人或者做苦力了。丢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去吧!原来住在那里的小鬼病死了,刚好空出一间。吃的就随便给点剩饭吧,只要饿不死就行——”
——宛如魔咒。
回忆在大脑之中复苏。卓绝的恨意与杀气让琰帝双眼通红,他扭曲着脸孔发出崩溃般的怒吼:
“原来就是你们……!原来是因为你们这两个无耻的疯子,我的人生才……!”
“噫……——!”
男人惊恐万状地惨叫。但,琰帝并不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他解脱——绝不会。他先是狠狠一脚踢中了男人的膝盖,犹如螃蟹壳碎裂一般的声音让男人痛苦地翻起了白眼,还未等他消化这巨大的痛楚,琰帝便又翻转手腕,将镰刀的刀尖深深刺进了男人的大腿:
“你们迄今为止毁掉了多少个孩子的人生?给我说——!”
他狠狠地转动镰柄。回旋的刀尖几乎剜下一大块血肉,男人疼得脸色发紫,恐惧让他本能地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胡乱喊了出来:
“那种事……谁记得啊——!”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过是些什么也不懂的小鬼而已——!谁会……谁会一个个地记得自己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货物啊——!”
“……——”
琰帝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默默地站着,片刻之后——竟然露出了笑容。
“啊——是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然了,别人的人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在你们眼里恐怕连厕纸都不如吧。只要能卖钱就好了嘛。只要能卖钱,一切都不是问题——不过真巧,我恰好也有类似的毛病。我也从来不会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个人——”
他高高地举起镰刀——双眼之中再也没有光芒:
“尤其是那种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人渣,我连自己砍了多少刀都不屑于去记。”
血腥的“审判”无声地、长久地持续着。
——直到塞缪尔的声音在琰帝脑海中响起,他始终没有停下挥砍镰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