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风号内,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哈尔和贝栗亚瑟迅速踏过走廊,走在前面的哈尔以惊人的气势拉开了舰桥的门。他完全没有理会回过身来向他们行礼的机械组成员,而是一边快速走下阶梯一边冲离他最近的艾文说:
“报告现状,半分钟内。”
“……是!”艾文绷直后背,“我们正在进行白风号内部线路的改装工作。并在几分钟之前完成了包括通讯联络装置在内的部分线路的改装。然而,就在改装完成的瞬间,来自零曜研究所的信号却突然——”
“可是,通讯装置的能源供给不是一直处于切断状态吗?”贝栗亚瑟问道。
“线路铺设布局变动之后通讯装置的能源供给无法独立,虽然很麻烦但这已经是经过反复演算之后得出的最优铺设法了!”迪伦手里还握着小型曜力喷射枪,懊恼让他的脸皱成一团,“可恶,本打算改装完成之后就立刻对通讯波段进行再次隐蔽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
“考虑到我们使用的参考蓝图最初就是来自研究所,现在我们只能认为那根本就不是‘开发中的废稿’。或许陷阱早在那时就挖好了。”
薇拉的双手放在指令板上,语调一如既往地尖刻,却又十分冷静。她回过头望着哈尔和贝栗亚瑟说:
“现在我可以立即切断通讯然后更改波段。请作出指示。”
“欸——别这么冷淡嘛。”
——在哈尔下达命令之前,伊西多的声音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与在哈尔舱室时不同,舰载通讯器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放大了那种轻飘飘的、毫无紧张感的印象。
“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守在研究所的通讯总机旁边已经好几天了,除了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地咬营养饼干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呆地盯着监测器——为了准确截获你们的波段,我可是把范围内的所有波段统统列为了截取对象……这真的非常无聊非常枯燥,虽然做黑袍研究员已经非常无聊了,但我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存在比戴着面具听那十一个人吵架还要更无聊的事……真的很无聊哦?他们连厕纸末端要不要折成三角形都能吵三个小时——”
“……薇拉,切断通讯。”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厕纸的话题到此为止。咳嗯,重来一遍——荆棘骑士团的各位,中午好。时隔三个月很高兴我抓住了和你们再次对话的机会……咦,说起来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接触,用‘再次’好像有点不太好……”
哈尔按了按自己紧皱的眉心,然后给薇拉使了个眼色。薇拉默默颔首,然后抬起了紧贴在指令板上的双手。此时的伊西多仍然在嘀嘀咕咕地寻找合适的措辞,但,舰桥内的各位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在哈尔用无可挽回的冰冷言辞冻坏通讯装置之前,贝栗亚瑟先一步向前,凛声问道:
“伊西多先生。请问您究竟有何贵干?如果您是打算趁机锁定白风号的位置然后向王宫告密的话,请务必考虑后果——”
“啊,这个声音……莫非是贝栗亚瑟副团长?”
“现在是副队长。”
“嗯——没错没错,看来我的记忆力还很靠得住。”伊西多很开心,听起来完全没听进去贝栗亚瑟的话,“这样就好办了!毕竟通讯对象是贝栗亚瑟的话,那我们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再次对话’了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贝栗亚瑟说,“荆棘骑士团从未与十二黑袍中的任何一个人有过接触,虽然我们与零曜研究所有着合作关系,但是那边负责接洽的从来都是红袍和蓝袍研究员,我个人就更不可能有与十二黑袍接触的机会。”
“去年11月7日下午1点30分,你作为证明人陪同你们机械小队的机工师迪伦一起来零曜研究所进行定期考核。我在前台亲切地接待了你们。”
“……!”
贝栗亚瑟和迪伦面面相觑,两人同时恍然大悟。
“别胡说了!”迪伦立即大声反驳,“那个时候接待我们的明明是个白袍研究员!再说了,十二黑袍怎么可能跑去前台做什么接待——”
“啊……我这个人,不是很在乎自己的袍子究竟是什么颜色。”伊西多慢悠悠地回答,“我有白色的袍子,也有红色和蓝色的袍子。黑色的袍子倒是穿得最少……毕竟穿着黑袍可没办法找乐子。接待工作不是很有趣吗?而且前台可以晒太阳,比阴森的‘阁楼’可好得多。”
“…………”
——到了这个份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过于苍白。位于零曜研究所食物链顶端的十二黑袍从不泄露任何私人情报,但,谁都知道他们是怪胎——尤其安和晴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成为“十二疯子”或者“十二神经病”,但伊西多显然比“疯子”和“神经病”要更加诡异。这个诡异的怪胎毫不在乎他的通讯对象们的心情,他喋喋不休地继续说道:
“还有关于刚才贝栗亚瑟副团长提出的疑问……唔嗯唔嗯,的确,以现在的状况来说,立刻将你们的行踪报告给王宫才是最合理的吧……不过,那样太无聊了,而且我也得不到好处……所以我才讨厌‘合理’的事啊。我不会这么做的。嗯,绝不会。至于我的目的……啊,大概就像是……想向抛下了我们整整三个月的合作伙伴好好抱怨一通……之类的感觉吧。”
令人搞不清意图的发言让气氛变得越发凝重。就在此时,始终抱着胳膊静静倾听的哈尔终于开口:
“伊西多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正在被王国通缉。”
“嗯嗯,当然知道啦。王国上下似乎人尽皆知——嗯,不过我是因为格温德林唠叨了十遍左右,并且在最后一遍的时候用力殴打了我的头,我才勉强记住……”
“那么为什么要把身为通缉犯的我们称为‘合作伙伴’?清剿日之后我们离开了王国,自然也就不再和隶属王国管辖的研究所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
伊西多困惑地追问。听起来不像是在找茬,而是他真的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们被王国视为‘背叛者’。任何与我们的私自接触都是不明智的,尤其——假如你确实不打算上报女王的话,一旦此事暴露,你们在王国的地位也会重蹈荆棘骑士团的覆辙。”
“——唔——啊,我懂了。问题在于女王陛下,对吧?”伊西多的语气变得开朗起来,“那就不必担心了!前天的王宫会议上,我把研究所的计划和对策告诉女王之后,顺带又提出了我的建议——或者说条件?就是让你们回到王国。”
“……!”
迪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薇拉和艾文则瞬间变得脸色苍白。贝栗亚瑟不自觉地看向哈尔,只见他依旧板着脸,看不出情绪上有什么变化——只是,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为何要采取这种轻率的行动?”
“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借机把你们这些王牌拉回王国,省得我们一直挨打啦。虽然格温德林絮叨了很久,我自己也很怀疑我究竟有没有‘爱国心’这种东西……但是,要是苍岚灭亡了的话,我会面临很多无聊又麻烦的事——‘无聊’、‘麻烦’,集合了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两大要素。所以,我也想适当地努力一下。仅此而已。”伊西多悠闲地说,“不过……从你们这一系列的反应来看,我大概明白为什么王宫里的那些人会在听到这个绝妙建议的瞬间露出那种表情了……就像是看到珍藏的糕点上爬满了蚂蚁一样。看样子他们还是认为你们是背叛者啊。”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唔?当然不了,因为我对八卦和小道消息都没什么兴趣。”
——发生在三个月前那场悲剧性的清剿事件被他轻描淡写地描述为了“八卦”。
“不如说……我还以为闹了三个月他们总算能清醒过来了呢,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死抓着那些八卦不放,实在是让我吃了一惊。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异竟然会如此巨大,可以的话真希望蓝袍们能研究一下其中的奥妙。啊……不过格温德林好像说活体解剖和人体实验都是违法行为——”
“也就是说,”哈尔无视了伊西多的可怕发言,“你一开始就不认为我们是背叛者,即使女王一方证据确凿?”
“不认为哦。”
伊西多说:
“虽然我讨厌‘合理’,但作为研究员,以‘合理性’为基础来考量事物却是必须的技能……除此之外,‘不盲从没有根据的论述’也是研究员的必备素养之一。在我看来,女王提出的‘荆棘骑士团背叛假说’缺乏逻辑,证据与结论之间的联结充满巧合,纯粹是对祈愿者与曜力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的胡扯。嗯,的确,我没有跟你们直接接触过,但我有很多方法可以知晓你们采取的行动……比如格温德林的唠叨。我知道我们都是为了目的有时会牺牲合理性的人,如果你们的目的真的是‘背叛’的话,摆在你们面前的明明有更加简单易行的道路……况且现在你们并没有和那个叫什么……‘黑色号角’之类的东西一起行动,所以我不认为你们是背叛者。”
“……你在王宫会议上,当着女王的面说了这些推测?”
“没说。我没指望能靠耍嘴皮子说服女王,再说那也不是我的本来目的……我只是为了保证研究所的‘法宝’能够成功发挥效用,作为辅助手段要求女王允许你们回国。仅此而已。”
哈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紧皱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开。
他很清楚——伊西多并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在这些琐碎且几乎没有什么价值的叙述上撒谎,他仅只是坦率地、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有的想法,但这些想法联结而成的“网”,却异常令人心底发寒。
伊西多信任他们,不认为他们是背叛者——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给这份“信任”赋予太高的价值。他信任他们,但没有信任到想要与他们并肩作战、为他们在女王面前为他们辩护的程度。就像是想要拆开信封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拿起了拆信刀——“荆棘骑士团”对他来说就只是“拆信刀”一样的存在。
但这并不是坏事。
尽管到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意外——他带来了哈尔一直潜心寻找的“转折点”。
“那么。”
——他已经摸清了伊西多的态度。那么,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尽可能地掌握现状。
“女王、将军和在场的两大骑士团代表……对你的提议有何看法?”
“唔——”伊西多想了想,“鸢尾骑士团的莉兹团长很震惊,但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赫伯特将军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是很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女王的态度很有趣,她很生气,同时又十分动摇……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那种动摇——这更让我确定了其中肯定有隐情。黑蔷薇前锋队的盖理队长和科尔温副队长反应最强烈,他们……啊,对了,应该就是今天……他们打算自己去黑魂塔窃取情报,为了证明王国不需要荆棘骑士团……或者说,‘背叛者’?的协助,也能独立击退敌人……”
——女王等人的反应确实令人深思。哈尔瞥了一眼旁边的贝栗亚瑟,还未等他示意,她已经迅速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唰唰”地把伊西多所说的话全部记录在了本子上。然而,还未等她写完,伊西多便又继续说道:
“就是这样。当时场面僵持不下,我也不想一直站在议事厅里浪费时间,于是就提议说,只要前锋队能带回足够有价值的情报,我就会闭上嘴放弃条件……啊,不过不用担心。这个提议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伊西多那轻松自然的语气在此刻格外残酷无情:
“反正,前锋队一定会失败。老实说,我以为他们只是一时赌气才做出那种决定,没想到他们是真的打算贯彻到底……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失败率如此之高的事上浪费生命,不过……唔,算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反正你们只需要安心等上一天,一天之后女王就会无可奈何地让步,然后我们也就能愉快地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关于这件事,”哈尔打断了伊西多,“我们已经向前锋队派出了支援。”
“啊……”
伊西多明显吃了一惊。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既然你们已经取得了前锋队动向的相关情报,当然也就会采取相应的对策……只是,为什么要‘支援’他们?你们没有帮助他们的义务吧?他们不是你们回归王国的绊脚石之一吗?难道说你们不想回到王国堂堂正正地参加战斗吗?”
他连续发问,语速极快,情绪变得有些神经质。对此,哈尔平静地回答道:
“请不要误会。不管我们何时回归、以什么样的契机回归……我们都会战斗。现在的王国无法再承受任何形式的战力损耗,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有力的帮手,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努力被前锋队的落败所粉碎。所以我们才决定进行支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要‘不计一切代价’,只是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援助。底线是保住祈愿者尤莱亚。仅此。”
“……唔……——”
伊西多陷入了沉思。长时间的沉默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中途不声不响地切断了联络。
“……我不明白你们的行动理由。不不不,这不是说我‘不懂’,我完全理解,只是我不太能接受。嗯,这或许就是我们和骑士之间无法消弭的隔阂吧……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是小事。你们依然是受曜力眷顾的宝贵存在,即使没有这场战争,我也想尽量让你们留在王国之中。我不打算干涉你们的救援打算……话虽如此,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而已,就算想阻止也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尽情去做吧。尽情去支援吧。反正……”
他笃定地说:
“前锋队注定会失败。我对自己的预测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正午时分的阳光就这样一闪而逝。
薄而软的太阳再次被厚重的阴云所吞噬。大雪将下未下,铺满视野的灰色树林色调愈发昏暗。今天的寒风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萧瑟,带着新鲜的锋利的锐度,一点一点地切割暴露在外的皮肤。
“……好冷啊。”
拜伦独自坐在白风号的舱顶,不自觉地拉了拉外套的领口。护目镜上似乎结起了薄霜,他不得不每隔十分钟就用袖子擦拭一次镜片,保证视野时刻保持清晰。话虽如此,荒芜雪原的气温还是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极端耐寒的那一类人,整个骑士团中,如果他自称第二的话,大概只有贝栗亚瑟敢自称第一……但他还是输给了雪原的冬季。现在,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渴求着白风号内温暖的舱室,还有梅莉莎泡的热茶。因此,尽管眼睛和大脑的绝大部分还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起了换班之后的晚饭和珍贵的休息时间……
“拜伦,中午好。”
——背后的舱顶门开启。关闭。紧接着便是沉静而克制的问候声。拜伦循声回头,恰好与走上前来的贝栗亚瑟对上目光。
“中午好,贝栗亚瑟!”他露出开朗的笑容,“事到如今,轮班巡逻的人里也就只有你还会认真打招呼了。真是的,为啥大家都这么热衷于捉弄我啊?看我从舱底滚下去很好笑是吗?根本不好笑啊!要不是积雪很厚加上我身手敏捷,估计我早就骨折了好几百次了!想起来我就生气!”
“……唔,大概是因为……拜伦的反应总是很有趣吧。”
“……连你都这么说吗。我受到打击了。”
“嗯?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贝栗亚瑟陷入了沉思,“我只是觉得,这是因为拜伦的存在具有治愈人心的效果……在高压的环境下,这种舒缓作用对于战士们来说至关重要,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知识。所以我才认为,大家依赖拜伦是很正常的事。我在和拜伦说话的时候,也感觉非常放松。”
“是、是吗?”
贝栗亚瑟一本正经的论述让拜伦有点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故意大声说: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勉强原谅他们吧!但至少,我希望下次安和不要再从背后吓我了……”
“嗯……明白了,我会试着和她说说看的。”
“不!等等!贝栗亚瑟你不用勉强自己去和那个恶魔理论啦!你平常执行任务就够累的了吧?跟那家伙说话只会累上加累而已!一点好处都捞不到的!不如说你说了之后她只会变本加厉而已,她就是那种人啦!”
“……咦,是吗?”
“是!”
——争论告一段落。贝栗亚瑟自然而然地在拜伦旁边单膝跪坐,说道:
“总之安和小姐的事先放在一边……接下来由我来进行监视和巡逻,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咦?这么快就换班吗?”拜伦吃了一惊,“可是你不是说要去找哈尔队长谈话,然后还要去医疗舱请艾格莎姐姐帮你处理伤口吗?”
“已经和哈尔队长谈完了。他不允许我参加支援前锋队的任务,要求我和你换班进行巡逻,说这是‘休假’。”贝栗亚瑟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我也去了医疗舱,清创和重新包扎很快就结束了。虽然还有一点老毛病没有解决……但因为我不能接受大剂量的提神治疗,艾格莎小姐一时束手无策,我就先进行下一步行动了。我呆坐在医疗舱,也只会给她带来压力……还不如找点事做。”
“啊、啊哈哈哈……总觉得你的工作热情越来越像哈尔了……咳嗯。适当的休息也是必要的啦!不过……话是这么说,比起你平常东奔西跑的状态,静静地呆在这里监视四周也算是一种‘休息’吧……”
“……队长他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是吗?真难得,我竟然能和哈尔达成共识……有点可怕。我都哆嗦起来了。”
拜伦站了起来,拍了拍堆积在衣摆处的细碎霜雪: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回舱先喝杯热茶吧。本打算在昨晚换班之后好好休息一下的,安和那家伙又突然要我继续帮她顶班,我这也算是超额加班了吧?话说回来,刚才我好像听见下面吵吵闹闹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的。”
贝栗亚瑟平静地回答道:
“但我没有办法在这里跟你详细解释。不过,喝完茶休息一会儿之后,你最好去一趟哈尔的舱室——他说他有话要跟你说。到时他应该会向你说明刚才的事。”
“啊……好、好的。我知道了。”
拜伦说完,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许久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贝栗亚瑟说:
“那个……还是没有克莉斯老师的消息吗?”
“……”
贝栗亚瑟眺望着远方苍白的地平线,沉默了片刻。
“不,没有。”
“……这样啊。也是……呢。”
裹着绷带的左手紧紧将大衣的衣摆攥在手中,手心的刀伤经过了缝合,却依然在此时释放出恼人的疼痛。但没有办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贝栗亚瑟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忍耐手心与胸口共同翻涌的痛楚。
站在一旁的拜伦偷偷看着她紧绷的侧脸。
“我说……贝栗亚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啊,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只是……纯粹有些好奇,加上这个骑士团之中也只有你有类似的经历,所以……”
“……难得你也有这么吞吞吐吐的时候。是什么问题呢?”
“……嗯……就是——”
拜伦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我想知道,亲眼目睹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回忆,是什么样的感觉?”
“…………”
——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深刻,同时——对贝栗亚瑟来说——也非常地令人怀念。尽管这三个月来她再也没有被噩梦所纠缠,但三个月终究太短,还远远不足以让她忘记那些在黑暗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的日子。
被罪恶、被恐惧、被死亡、被无法摆脱的矛盾与仇恨拖拽着,却依旧执拗地向前爬行的……那些破碎的记忆……
那时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竭力将手伸向远方若有似无的光芒的呢?
“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失败率如此之高的事上浪费生命”——
伊西多的话在耳边回响。
大衣口袋中传来熟悉的柔软触感。早已变旧变脏的白色猫咪布偶在贝栗亚瑟的手心默默散发温度。她轻轻地捏了它一下,接着才慢慢地说:
“……当然,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我总是想要逃避。无论怎么鼓励自己、呵斥自己,我依然会被过去的自己所挫折,甚至无法站立。”
——毕竟没有人愿意面对丑陋的自己。
——毕竟没有人愿意接受只能走向毁灭的宿命。
“话虽如此。但‘逃避’‘挫折’和‘恐惧’……都是很正常的东西。被打倒,或者痛苦得站不起来,变得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也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这种平凡无奇的……脆弱的人类。”
“是、是这样吗?”
拜伦呆呆地望着她:
“我还以为……即使面对再凄惨的记忆,也必须鼓起勇气去接受、去反抗,才是合格的骑士……——”
“是啊。”
贝栗亚瑟回过头来:
“或许对拜伦来说,那才是最合适的道路。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所说的,仅仅是我自己的感受——对拜伦来说可能只是连参考价值都没有的‘故事’。拜伦你会有怎样的感受,只有你自己去尝试过后才会明白。”
“说的……也是。”
拜伦露出苦笑。他甩了甩脑袋,变回了那个精力充沛且活泼开朗的新人骑士,向贝栗亚瑟挥了挥手:
“抱歉啦!问你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肯定让你摸不着头脑吧……不过谢谢你的回答,我会努力自己思考一下的。那么我就先回舱室去了,巡逻加油,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
贝栗亚瑟默默地注视着拜伦。她望着他打开舱顶门、探下身子,顺着扶梯准备滑回温暖的舱内——
“拜伦。”
就在这时,她终于叫住了他:
“你不需要太过担心。你手中的光芒,远比当时的我要耀眼得多……因此,无论多大的雪,都不会让你迷失方向。我是……这样认为的。”
拜伦愣了愣。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片刻——接着重新变成了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容。
“谢谢你,贝栗亚瑟。”
留下由衷的感谢之后,拜伦的脸消失在了舱门背后。封冻的世界中,又只剩下了贝栗亚瑟一人。
寒风就在此时再次呼啸了起来。夹杂着雪粒的风刃一下一下刮擦着贝栗亚瑟单薄的身体,但她依旧稳稳地坐在白风号顶端,揣在大衣口袋中的左手紧紧攥着她珍视至今的玩偶。
她的目光顺着冬翎树林密密匝匝的枝叶一路向东,投向了被积雪所覆盖的翡翠山脉——
“才不是,‘浪费生命’。”
——她对着逐渐冻结的空气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