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过鸽血峰那条著名的红色山脊线之后,气温开始逐渐回暖。
灰色的冬翎树林逐渐远去,迎向视野的是茂密的月杉树林。薄薄一层积雪中混着腐败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寒冬让森林寂静得如同墓地,深色的树干即是墓碑,寥寥几只红鹰在上空盘旋,发出尖锐而悠长的鸣叫。
——就像是提早到来的哀悼。
(……真是不吉利。)
克洛威尔在心底嗤之以鼻,眼睛依旧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琰帝。红色的发束跳动的节奏一直没有改变——从他们离开琉蓝村起到现在整整七个小时,琰帝始终走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拳头紧握,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透明的带刺荆棘所隔绝,令人无法接近。
克洛威尔本可以轻轻松松地追上他的步伐,甚至超越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那样做。非但如此,他甚至默默在内心计算着双方的歩速,始终保持着落后几步的位置。
无尽的沉默将这寥寥几步填满。
温凉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间露出脸来,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不偏不倚地将薄光洒到了克洛威尔脸上。他习惯性地拉起衣领,用兜帽盖住褪色的白发和大半张脸——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头顶上传来的异样声响。
“……”
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干燥的断裂声紧随其后,不堪重负的枯枝和积累在上面的积雪猛然坠落在他的脚尖前方——如果刚才他迈出了那一步,恐怕它现在已经狠狠砸中了他的头顶。
(……真是——)
他跨过那堆残枝,打算继续前行——却刚好与不耐烦地转头面向这边的琰帝目光相撞。
“你在搞什么鬼啊?”
“……如你所见,断裂的枯枝掉了下来,所以我躲开了。就这样。”克洛威尔观察着他的神色,“有什么问题吗?”
“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我可不是你的研究材料。”琰帝的语气比往常要冷淡得多,“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背后一直有老鼠的声音吗?”
“老鼠的声音?如果你是指这片森林里的小型动物的话,它们应该都处在冬眠期——”
“少胡扯。”他看了看逐渐晴朗的天空,“从离开琉蓝村开始,我就一直感觉背后有人跟踪……现在雪停了,我们的足迹也会清清楚楚地留在雪地里。如果是动物也就算了,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他握紧了炎胧的握柄。克洛威尔看了一眼他青筋绽起的右臂,镇定地说:
“是吗?很遗憾,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没有,我在阐述事实。我没有探查到‘被人跟踪’的迹象,也没有感知到其他祈愿者的存在。比起你的判断,我更相信我自己,假如真的有跟踪者的话,我不可能发现不了——所以,应该只是你的错觉吧?”
克洛威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铁青的琰帝:
“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现在不该有的想法——而导致的‘错觉’。你说呢?”
“……你这是在找茬吗?”
凛冽的寒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克洛威尔没有回答,而琰帝站在几步开外,用令人畏惧的可怕眼神狠狠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立刻用手中的炎胧劈开克洛威尔的头颅一样。
“……我承认,论能力,你在我之上。但是我警告你克洛威尔,别·自作聪明地·揣测我的想法。”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别把我当成白痴。也别试图用你那蹩脚的激将法来掌控我的行动——没有人任何人能掌控我。没有!”
“你多虑了。我只是照实说出我看到和想到的事,我不打算也没有兴趣‘掌控你的行动’。”克洛威尔无动于衷,“至于你究竟是打算继续找机会跟敌人探讨人生还是打算在被敌人感化之后搞什么小动作……那都不归我管。不干我的事。反正塞缪尔交给我的任务之中又没有‘制裁乱党’,他没有那么信任我——同样的,你也一样吧?不过作为跟了他十多年的老部下,事到如今却越来越不受信任……这好像有点不妙吧?”
“……关你屁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但是,鉴于我们最近一直搭档行动,要是你在这期间惹了麻烦,我也会受到牵连。所以,我必须警告你——无论你打算干什么,现在轻举妄动的话只会得不偿失。你也不想这么快就葬送自己吧?”
琰帝沉默了片刻。他依旧凶狠地瞪着克洛威尔:
“我不是说了不要擅自揣测我的想法了吗?”
“我没有‘擅自揣测’。”克洛威尔顿了顿,“或者说,我根本就懒得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也千万别向我透露哪怕一个字。‘不知道’是最好的状态,万一你真的干了蠢事自爆了,我还能借这个理由给自己开脱。”
“哈。”琰帝冷笑一声,“放心吧,我就算是自爆也绝对会拖上你垫背的。话说回来,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对我指手画脚啊?真正满肚子坏水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你指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对从前的熟人的感情全部被清空了……但是啊,面对所谓‘挂着‘曾经的搭档’名牌的陌生人’,你的反应倒是比平常都要激烈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啊,‘活茧’克洛威尔?”
琰帝死死地盯着克洛威尔:
“你这满口谎言的家伙,到底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
克洛威尔正面迎向琰帝的目光,他看起来坦然至极,琰帝的话没有让他的表情产生哪怕一丝波动:
“我还以为你打算说什么……就算是面对陌生人,对方说了让我不舒服的话我照样会生气,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最重要的是——贝栗亚瑟在‘设定’上可是我的仇人,用比以往暴烈三倍的感情回应自己的仇人,我认为没有任何问题。这也是塞缪尔所期望的局面吧?”
“……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啊?‘设定’?你以为自己是发条人偶啊?”
“难道不是吗?”
克洛威尔冷漠的回答让琰帝暂时失语无言。
“我被从‘过去的自己’中剥裂了出来,我没办法继承过去的感情,但是我可以继承过去留下的‘设定’。贝栗亚瑟是我的仇人——当然了,她杀死了我的父母,把我踢到了深渊之中,从逻辑上来看,她毫无疑问是我应该去仇恨的对象。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同时也满足了塞缪尔的期待。仅此而已。”
琰帝没有作出任何评价。他依旧盯着克洛威尔,但现在,他的眼神不再充满愤怒与憎恶,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鄙夷。
“……现在我相信了。看来你的脑子确实是出了不小的故障。”
——他如此讥讽道。面对口出恶言的琰帝,克洛威尔没有发怒也没有反驳,仅只是牵起嘴角,露出裂纹一样的凉薄微笑:
“托你们的福。”
琰帝最讨厌他的这种笑容。果不其然,他迅速地转身向前,不耐烦地说:
“真是服了。我居然在这种破事上跟你浪费口舌……行了,赶紧给我迈开脚继续走。琉蓝村的任务失败了也就算了,要是这件事再做不好的话,你和我都没有好果子吃。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得快点到指定的地点待命——”
“慢着。”
“啊?干嘛,你还有什么不满?”
“不是不满。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路线——比如说,绕个远路。”
“……”琰帝终于又转回头来,“你在说什么,疯了吗?”
“别忘了,塞缪尔再三强调我们‘不要太早地参与战斗’‘最好不要参与战斗’——说明他这次对时间有着格外苛刻的要求。照现在这个势头来看,我们到达现场的时间恐怕会早于塞缪尔要求的时间,而这只会徒增麻烦而已。况且,你不是一直怀疑有人跟踪我们吗?改变路线或许也能让他们露出马脚……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方案吧?”
他用那双灼灼闪光的蓝色眼睛紧紧地盯着一言不发的琰帝。
交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森林重归平静——但这份平静仅只持续了数分钟不到。在琰帝和克洛威尔远离这片区域之后,先前位于他们正后方的某棵月杉树忽然异样地震动了一下——堆积在枝桠上的积雪应声而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到地上。
几秒钟之后,月曜之国的公主殿下从树干背后探出头来,头顶和肩膀上都堆满了白色的落雪。
“……走远了吗。”
“嗯。现在已经是安全范围了哟。”
——接着探出头来的是月曜士白雏。她同样也顶着一头雪花,但还是优先帮安和晴拂掉了身上的积雪。安和晴显然没心思顾虑自己的形象,此刻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琰帝和克洛威尔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皱:
“算他们有两把刷子……之前我们没有跟那个叫琰帝的家伙接触过,只是通过贝栗亚瑟间接地获取了一些情报……看来她说的没错。那家伙看起来一副神经大条的样子,其实心思缜密得很。我最讨厌这种对手了。”
“……的确是呢。”
白雏也盯着同一个方向:
“晴,你觉得我们被发现了吗?”
“不知道。看起来好像是勉强蒙混过去了,但琰帝已经起了疑心……我们接下来必须更加小心才行。刚才多亏了你的‘化零’——能够吸收曜力的属性简直是为祈愿者量身定做的‘掩体’,要是没有它的话,琰帝那家伙估计直接就挥起镰刀砍过来了。”
“呜呼呼,毕竟晴的曜力能量实在是太强了……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很容易被同为祈愿者的他们察觉到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所以接下来也要拜托你继续帮我打掩护咯。总之我们先在这里待机几分钟吧,免得又被那两只老狐狸发现漏洞。万幸现在雪停了,加上克洛威尔那家伙的曜力就像个移动的巨型肿瘤,追踪起来可是相当容易——”
“……是啊。不过,这样一想……”
白雏没有继续说下去。安和晴转头看了她一眼——对方那若有所思的神色让她更加心焦:
“怎么了?想到了什么的话就直接说啊。”
“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白雏说,“照理来说,克洛威尔在各方面都要强过琰帝……如果说琰帝刚才对我们的存在确实有所察觉,那么,克洛威尔理应会有比他更强烈的感应……为什么他会说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呢?”
“……确实。那两个家伙刚才的对话,无论怎么想都诡异得很。”
安和晴注视着白雏:
“你觉得是陷阱吗?”
“很难确定呢。”
白雏思考了片刻:
“至少……琰帝的愤怒是真实的。我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件事。也就是说,琰帝对克洛威尔的打算一概不知情……以必须协同作战的‘搭档’来说,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如果说他是打算随机应变,在稳住我们之后联合琰帝在前方给我们挖一个大坑,将我们一网打尽呢?对他来说,这种阴险狡诈的手段只是小菜一碟吧。”
“真的有那个必要吗?”
白雏注视着安和晴:
“有更重要的任务在前,那孩子会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上拐弯抹角吗?明明直接就地处决我们,才是最合理最便捷的处理方式——不是吗?”
“…………”
安和晴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森林的深处。片刻之后,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从来就搞不懂那家伙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但是我也没有必要搞懂——不管他打算干什么,不管前面有没有陷阱,我们都必须继续执行任务。无论是什么样的圈套——我都会碾碎给他看。假如这次……塞缪尔留在黑魂塔用来对付黑蔷薇前锋队的‘王牌’真的是皇兄的话……那么,能够制造救援机会的,就只有我们。我们必须战斗。”
“……”白雏缓缓合上了眼睑——就像往常那样,“被复活的究竟是哪位皇子……你已经有头绪了吗?”
“没有。”
安和晴暗自握紧了拳头。
“……我只希望‘最坏的可能’不要成真。”
白雏没有说话。不远之处,又一棵树枝被积雪压断,在“咔嚓”的短促哀鸣之后坠进雪地,被白色的墓土掩盖掩埋
“走吧,白雏。我们已经给了那两个混蛋足够的时间……加强‘化零’的威力,同时做好战斗准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住——他们并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必要的时候我会利用曜之间逃跑,所以,别离我太远。”
“我知道了。”
“还有。”
安和晴停顿了一小会儿。仅只是一小会儿。
“虽然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战场的位置和状况……但是,作战开始之后,务必严格按照我们之前制定的计划行事。我知道你这个人保护意识太过强烈,而且总是时不时就会产生自我牺牲的念头——但这次不要担心我。不要考虑我的死活。我还没有弱到需要你牺牲自己来保护的程度。这次如果出了哪怕一点差池,我们和前锋队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呀呀。”
白雏掩着嘴角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我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后方支援虽然比不上前线,但那里的战场也非常严苛喔。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临时改变主意或者随随便便违抗命令的人吗?”
安和晴瞪着她看了一会儿:
“像。”
白雏微笑着没有再作出回应。克洛威尔的曜力渐渐淡出了她们的感应范围,于是,月曜之国的公主和月曜士终于敛起了所有多余的情绪,向着森林深处谨慎地、决绝地——迈出了脚步。
没有温度的太阳照耀着她们。同时也照耀着那些断在积雪之中的树枝残骸。
抬脚跨过它们的自己与那一天跨进了地狱之门的自己所重合。安和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脑海中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了那时的情景——
“煌星旅总部谈话室中鲜血满地”。
(……没错。)
“镶嵌着偌大琉蓝石的短匕首深深插进了查问官的眉心”。
(那是“最坏的可能”。)
“站在尸体旁边的男人回过头来,露出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脸。”
安和晴皱紧眉头,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
(万一那个‘可能’成真的话……)
(……今天等待着我们的,或许就是最无可救药的……“惨剧”。)
◆◆◆
与此同时。
距离鸽血峰数百千英距之外的西北方——圣山山脉的山脚处。小小的森林茂盛得近乎反常,放眼望去,尽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奇异树种。犹如金属薄片般银亮的树叶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将大雪隔绝在外——只剩下浓重如鬼魅的雾气,与不时在森林四处回响的奇特鸣叫。
犹如红莲帝国的传说故事中守护着宝物库大门的恶龙一样,它竖起全部的鳞片和指爪,驱赶所有的窥探者,吞噬所有的入侵者——在它的主人们纷纷逝去之后,它始终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名为“死亡”的安眠早已降临。“宁静”是贵客。“纷争”已远离。
——故事的结局早已书写完毕。
本该,如此。
“所以我才说——这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惨剧’。彻头彻尾。同时又可歌可泣。”
——“恶龙”的心脏之处。被晶莹剔透的花草密密覆盖的遗迹之间,身着黑袍的男子静静站立,用朗诵歌剧一般的声音静静述说。浓雾充斥四周,然而眼前奇绝艳丽的景色却让雾气也化为了薄纱。
那是,湖水。
——不像湖水的湖水。犹如将星空倒扣在了地上,靛蓝色的夜幕缓缓流动,碎片般的星光载浮载沉,眺望之时犹如凝望深渊,仿佛随时会坠入另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
在那里——黑发的男孩睁着不输湖水的妖异蓝瞳,静静任由身体浸泡其中。
“所谓的‘生命湖’。或者说,所谓的‘朗希尔德之泪’——包容了苍之骑士的爱剑,孕育了高傲、残酷又强大的魔女一族——又目送她们葬身火海的,这片湖泊……无论吟游诗人书写的传说故事中怎样粉饰它,将它吹嘘为‘智慧与尊严的遗迹’——事实上,它依旧只是一道侥幸从惨剧中幸存下来的伤疤。但我并不打算否认它的价值——相反,正是那场‘预定轨道上的惨剧’,才赋予了它无以伦比的美,与存在的意义。”
男孩一言不发地仰望着滔滔不绝的男子。寒冷彻骨的湖水让他的体温降至安全线之下,他的睫毛与发梢结了薄霜,但他始终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颤抖。
“‘负面’是‘正面’最忠实的歌颂者。这个世界需要的——正是‘正确的惨剧’。否则人类歌颂至今的所有‘爱与和平’……就不再具有价值,只是唾手可得的沙土。只是失去了黑暗映衬的,无意义的‘光芒’。那是没有价值的。是不正确的。是必须——纠正的。”
男孩眨了一下眼睛。始终不知凝视着何处的男子终于在此刻将目光转向了他,死人般青白的脸上漾起和蔼的微笑:
“而你正是我必不可少的‘工具’。我应该早点发现你的价值的……那样的话,我就能采取更稳妥有效的方法加强你的威力。那么,你现在感觉如何了,零?沐浴在千千万万的灵魂之中,你有没有听到她们的唾骂声……或是哭泣声呢?”
“…………”
男孩——零又眨了一下眼睛。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湖水明明像冰水一样冷……我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灼烧一样,总觉得自己早就已经被烧焦了,仔细一看却一切正常。如果说这就是死于‘惨剧’的魔女们的灵魂……或者说,记忆碎片释放出来的力量的话,那么我认为我的确已经完全将之吸收到了这具躯壳之中。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充能’吗,塞缪尔先生?”
塞缪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深刻,接着用一种别有深意的口吻赞赏道:
“零。你果真是无以伦比的杰作——一件‘计划外’的兵器经过改造之后竟然能够成长至此,我越来越期待你今后的表现了。好了,看来这片湖泊差不多也快成了被吸干的残渣——你差不多可以上岸来了。”
“……遵命。”
零机械化地回答,接着慢慢从湖底的岩石上站了起来——对于瘦小的他来说,生命湖的湖水太深也太危险,这块高出湖底数英距的岩石成了他这几个小时中唯一的栖身之所——而现在,它对零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成为了可有可无的垃圾。
——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迈上同样的末路。
(………我是,“兵器”………)
零放弃了思考,将那个多余的词语挤出了脑海。在塞缪尔的注视下,他手脚并用地攀着湖边的石头,有些笨拙地爬上了湖岸,接着捡起放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将它们穿回了身上。布料吸饱了他身上残留的水分,衣服变成了冰冷的束缚——他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将斗篷披在最外面,用兜帽盖住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我准备好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抬起头面向塞缪尔,平板地说道:
“接下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如果要像来浓雾之森时一样使用曜之间作为通路的话,我认为最好等待十分钟左右。刚刚吸收的曜力还没有被完全融合,不必要的行动只会带来计划外的损失。”
“的确如此。”
塞缪尔悠然自得地说:
“那么,就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吧。十分钟不算什么……毕竟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在恰当的时间返回黑魂塔,去验收意料之内的结局——仅此而已。”
“……前锋队的覆灭。”
“没错。”
“你已经看见了结局了吗?”
“当然。结局一清二楚——就像艾拉罗拉和塞威治的沦陷一样,那只是毫无意外性的必然事件。他们扑向黑魂塔的样子与曾经的魔女们扑向毁灭之炎的样子如出一辙,凄惨、可笑——是彻头彻尾的惨剧。同时又非常的——可歌可泣。但很可惜,我对那种意料之中的惨剧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眼前劫后余生的美景的兴趣。如何,零?在废墟上顽强地伸展枝叶的奇异花朵,在你那双珍贵的眼睛之中有着什么样的色彩呢?”
“…………”
零注视着在雾气中缓缓摇动枝叶的花之海。水晶般透明的它们没有颜色。
“……无所谓。”
(无论是什么样的颜色都与我无关。)
“毕竟我是‘兵器’。辨识色彩也好,感受情感也好,只有人类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技能。而我已经没有必要像个人类一样活下去了。”
塞缪尔笑了。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水准一般的笑话一样,那笑容并没有什么意义,仅只是挑起嘴角,拉动脸上的肌肉而作出的“表情”而已。
“的确如此。”
他柔声对零说:
“但是没有关系。在你迎来盛大的毁灭之前,你永远是我最最重要的兵器……而且我保证,我会赋予你无以伦比的价值——毕竟你原本是毫无意义的,‘计划之外’的存在。零,你是从丧生在尼姆罗德村大火中的男孩的尸骸中诞生的,没有意义的‘数字’——现在的你却已经是能够左右这个世界的命脉的强大‘容器’,这本身就足以称得上是‘奇迹’。我对你非常满意——我很庆幸没有在最后关头放弃你……因此,我会陪你到最后,目送你走向最辉煌的灭亡。那必定,要比你第一次死亡时所有面临的大火——要艳丽得多。我保证。”
“…………是。”
零回答。手指却不自觉地抓紧了湿漉漉的袍子。
(“尼姆罗德村”……“大火”……——)
塞缪尔的话就像某种神经毒素一般迅速侵入他的大脑,反复用那几个词汇蹂躏他僵硬冻结的细胞。他像从前一样采取了消极的抵抗,试图那几句魔咒从大脑中驱逐出去——但,不奏效。无论如何都不奏效。
(……为什么……)
——“兵器”才不会思考。更不会对“曾经的人生”产生反应。他经过改造的血液早已不会为类似的无聊之物而沸腾,但,此时烧灼着胸口的热度,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被火灼烧的……痛苦……那并不仅仅——)
——并不仅仅是被烈焰吞噬的魔女们的记忆。
“……、——!”
剧烈的头痛让零踉跄了一下,坐倒在冰冷的草地上。站在旁边的塞缪尔并不吃惊,只是用观察无机物一样的眼神,默默垂眼望着因痛苦而缩起身子的零。
“你总会迎来那一天。到那时,也许你就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类’”——
(……!)
——大脑中兀自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那并不“陌生”。那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曾无数次地与他和蔼地交谈,即使自己极端抗拒却依旧固执地将他称为“人类”。
(——那是……谁——?)
“零,你还好吗?”
上方传来了塞缪尔柔和平静的声音。那声音与零脑海中的魔咒如出一辙。头痛愈发剧烈,就像是要将他撕扯成两半——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抓紧湖边的泥土——
就在此时。
从刚才起便不时在森林四处回响的奇异鸣叫,缓缓地靠近了零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