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头皮一麻,愣在了原地。

麟十七依旧专心致志地望着尤莱亚,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也与平常别无二致。但九宁仍然能听出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那异常诡异的冷漠语调——就像他不由分说地将卓泽淹死在装满血肉的培养槽里时一样,那让九宁心惊肉跳,甚至一时间忘记了思考。

“为什么……”

他竭力保持着冷静:

“为什么您会知道我是您的'曜脉'?”

“…………”

麟十七沉默了一会儿。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后,他再次张开了嘴:

“……不是吧。你们还真的直接引用了'曜脉'这个名字……我还期待着别的什么更酷炫的称呼呢,结果塞缪尔那家伙真是……太朴素了,毫无创意。我都快要吓死了。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更加证明了尤莱亚这孩子简直聪明得令人发指。他提出的猜测基本都是正确的——我更想跟他好好聊聊了。尤莱亚,你可别给我擅自死掉喔。”

“…………”九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您是说——这个叫‘尤莱亚’的骑士猜到了我们之间的链结方式?”

“嗯。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将自己过去的研究作为基础,接着在实战中诱导我的行动加以验证,最终通过我‘无法离开黑魂塔三百英距以上’这一事实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并将之传达给同伴——我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呢,那个分析过程简直精彩至极,我都不忍心打断——不对,应该说,完全不想打断。”

麟十七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尤莱亚。他转向九宁,走到了离他咫尺距离的地方——他的脸上带着和平常一样的轻浮笑容,黄金眼瞳却释放出令人胆颤的彻骨寒意:

“知道我从敌人口中得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吗,九宁?就因为这么一点点无聊的破绽,我们的存在方式轻而易举地就被敌人给摸透了。啊——我真是,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真相的话,我也就能采取更灵活的应对方式……结果就因为你们自作主张,关键……——啊……我也说不好关不关键,但自己的军队里的重要机密差一点就被敌人给泄露出去了欸,我说你们是打算怎么补偿啊?”

“……万分抱歉!我盲从塞缪尔大人的缄口令,险些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还请您恕罪!”

——除此之外,九宁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够让麟十七平息怒火。他努力向盛怒的皇子解释道:

“但……塞缪尔大人也有他自己的考虑。毕竟……大家都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继续人生的机会,若是得知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复活’,也永远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的话,势必……会影响军队的士气。因此,不让他们得知自己是依靠被安插在军队各处的'曜脉'才得以存在的事实,才是最有利于战争的选择……”

“……”

麟十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啊——你这么一说……的确,也有那种人呢。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随便想想就能想通的道理也能让他们崩溃……毕竟月曜之国的人虽然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冷静自制,但一旦发起疯来……谁都管不住。这样一想,塞缪尔的做法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不过——”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你以为我是谁?你竟然把我跟那些软弱粪虫相提并论?这点小小的挫折,对我来说就连弹一下额头都比它疼得多——况且我脑子没坏,我知道所谓的'复活'没那么值得庆祝,我也从不指望自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九宁,你给我记着——我是你的长官,你没有资格瞒着我办事。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发生,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被那双黄金眼瞳死死盯着,九宁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挪动脚步,甚至无法正常地进行思考。卓泽灰白扭曲的脸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许久才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回应:

“……遵命。”

——短暂的沉默。

然后,所有的愤怒与杀气就像薄冰融化一样迅速从麟十七脸上消退。他重新换上了那张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脸,将手抄本揣进了怀里,接着轻松地拍了拍九宁僵硬的肩膀。

“那就好!哎呀,真希望塞缪尔赶紧回来,我不仅要说服他给尤莱亚动手术,还要好好抱怨一下这件事——而且你的手也得赶紧接受治疗才行。考虑到你是我的'曜脉',你要是留下后遗症的话,我的处境也会很不妙的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堵在九宁胸口的那口气总算是顺利地滑出了喉咙。麟十七显然并不在乎自己的部下刚刚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精神煎熬,他抱起胳膊,思绪已经奔向了下一个话题:

“总之——刚才的事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就不会再继续纠缠不休。不过……还有一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算了。那件事……我可得好好‘纠缠’一阵才行。”

“是……什么事?”

九宁心惊胆战地问道。麟十七转身,将目光投向枯树林深处——

“你从黑魂塔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往枯树林里走三百英距左右,就能发现地上出现了一道大约五英距长的裂缝。有人偷偷把卓泽的记忆碎片埋到了那里……那家伙刚死三个月,名为‘崩塌’的曜力特征还显著得很,即使变成了只有一丁点儿大的浓缩残渣,却还是发挥出了应有的实力——在我发动曜力的瞬间,那玩意儿感应到了冲击,把整个黑魂塔区域轰出了一道裂缝。害我错失了绝妙的攻击机会之类的都暂且不提……那个位置,还有曜力释放的时机——怎么看,都是在针对我们吧?”

九宁花了一点时间消化麟十七所说的事。

“确实……有点蹊跷。其他的细节暂且不提,我在意的是……为什么距离不多不少,恰好是'三百英距'?这难道是巧合吗?”

“怎么可能是巧合。卓泽的记忆碎片——可是我亲手丢到仓库角落里去的。除了能够自由出入黑魂塔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有机会捡到它。也就是说……有人偷偷捡走了卓泽的记忆碎片,故意把它埋在了我们的'安全线'之上。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看来这座塔里的人,并不全是想要帮我赢得胜利的'战友'。”

“您的意思是——”九宁吃惊地说,“您怀疑黑魂塔里……有'叛徒'?可是,时间对不上不是吗?塞缪尔大人将这个任务交予我们的时候,所有的主要战力都已经离开了黑魂塔……——假如那个人在这之前就将卓泽的记忆碎片埋到了这里,‘他’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这种行为除了会引人怀疑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啊……!”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叛徒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做这种蠢事到底是想干嘛。”

麟十七挑起嘴角:

“管他是在背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实验’,还是干脆就是想给不知何时会入侵的袭击者‘通风报信’——这些我们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光是‘他’偷偷摸摸地搞这种小动作,就足够让他脑袋落地了。恐怕‘他’也没想到吧——要不是前锋队突然来袭,‘他’的‘小秘密’也不会暴露……毕竟,现在人人都焦头烂额,谁会闲着没事跑来这里刨土玩啊?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让我抓住了他的马脚。好久没干这种‘肃清队伍’的差事了,我真是久违地——热血沸腾起来了。”

“您打算将此事汇报给塞缪尔大人吗?”

“汇报?为什么要汇报?”

麟十七望着一时语塞的九宁,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种小事,用不着跑到那家伙面前去叽叽歪歪。啊,这不是说我不信任他哦——虽然那家伙的所作所为还是有很多让我想不通的地方,不过我对自己的眼光很有自信。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都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他。我只是觉得,术业有专攻——抓叛徒这种事还是交给我来比较好。或者你要理解成‘寂寞已久的前煌星旅查问官好不容易才逮到称心的玩具所以小心眼地不肯放手’也行——总之,那家伙是我的猎物。你可别大嘴巴去到处乱说哦。”

九宁努力跟随着麟十七跳跃的思路。他还是第一次得知麟十七在煌星旅的职位。“查问官”……如果说麟十七以前确实对那种搜寻、处置叛徒与有其他问题的士兵的工作得心应手的话,那么他这个问题如此上心,也情有可原。

但——九宁知道,现在该关注的并不是那些事。

“是……我明白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

他顺从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就对了。”

——于是,麟十七露出满意的微笑:

“不过——也别放松警惕喔。这座黑魂塔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这些复活者消耗着如此之多的能量,要是只知道吃干饭的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下场会有多惨烈。这次我并不是‘查问官’,所以说,我依然会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接着在暗地里,慢慢等那个混账露出马脚。你也给我盯紧一点——”他停顿了一下,“啊不对,你还是别跟着我瞎掺和了。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全性命’,毕竟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样在激战正酣的时候飞来横祸倒地毙命。记着,你要是死了的话,我们俩都没戏唱了。唉……虽然我简直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捆绑关系恨之入骨,但你基本还算是个合格的战士,所以我大部分时候都还很放心,不过你有时候会在非常不应该的地方粗心大意,这种疏忽很有可能是致命的比如说现在——!!”

始终专心地倾听着的九宁被麟十七突然挑高的尾音吓了一跳。在他明白这声大吼的意义之前,麟十七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曜力,“瞬间移动”。

麟十七与九宁的身影消失在了空气中——就在这时,青色的闪电伴着震彻天地的雷鸣声一同劈中了半秒钟之前他们的所站之处,瞬间迸发的强大能量将土烧得越发焦黑干枯,周围的枯木被拦腰劈断,断枝掉落地面,接着开始熊熊燃烧。

五秒之后,麟十七揪着九宁的领子出现在了几十英距之外的枯树林深处,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地狱般的光景:

“干嘛啊……!任务不是都收尾了吗!现在又是哪位‘英雄’要闪亮登场了啊?!”

“发、发生了什么?!”九宁正在努力想让飞速旋转的视野稳定下来,“很抱歉,我第一次亲身参与您的‘瞬移’,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快速穿越‘曜之间’对肉体的压迫实在是有点太过强烈……——”

“你搞什么,给我振作点啊!我刚才可是救了你的命哦!”

麟十七像往常一样从喉咙里向外倾倒轻佻的发言,眼睛却机警地扫视四方。祈愿者的识别本能超常发挥——不,或许正因为对方也“身份特殊”,他才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向。

——他期待已久的,“他”——或者说,“她”的动向。

(来了……!)

又一波惊雷劈头向他们袭来。惊人的热量与麻痹感首先接触头顶,而这次麟十七并没有费力发动“瞬移”,而是抬手像扔石头一样将九宁甩到了几十英距开外的树林深处,接着自己贴地翻滚,硬是强行避开了被雷电正面击中的厄运。来不及思考自己的部下现在是死是活——不,应该说,只要他还能活动,九宁应该就还留有一口气。麟十七嘴角带笑,大脑飞速运转的同时身体也没有落于下风。他立即挺腰蹬地跃了起来,在站稳的瞬间便拔腿向反方向奔去。

落雷的轰响连续在背后爆炸,犹如紧追不舍的毒蛇。麟十七轻盈的身躯熟门熟路地绕过一棵又一棵形态扭曲的枯木,接着猛然从前方的豁口窜出——

他又绕回了尤莱亚和姬尔所在的地方。

突然。从天而降的拳头带着雷光轰中麟十七的脸孔,灼烧感与麻痹感短暂地剥夺了他的五感,只留下令人恼火的强烈耳鸣——

鲜血从鼻孔和嘴角喷薄而出。麟十七却绽开笑脸,闪耀的黄金瞳眸寄宿着野兽般的光:

“果然在这里啊,小公主——!”

他的手猛地刺向空气中的某个角落,接着准确无地抓住了正在下落的那只纤细的脚踝。就像是抓住了期待已久的猎物一般,他抡圆了胳膊凶狠地将那只脚踝的主人甩向了旁边的树干——

“……啧!”

于是,脚踝也变成了雷电爆发的媒介。被闪电贯通的右臂顿时失去了力气,冲击力大幅减弱,“猎物”摆脱了被树干撞断脊椎的命运。紧接着,她就势反抱树干以此为借力点,另一条腿全力踢向麟十七的下巴——凶狠程度比起他来说只增不减。

麟十七立刻偏头闪避——携裹着电光的脚尖从他的侧脸刮擦而过,踢裂了他的的大半个耳廓。

“……唔……!”

——麟十七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他的“猎物”抓住了这个机会,一连后退好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麟十七没有再追击,只是使劲甩了甩脑袋,让摇晃的视野重新恢复平稳——接着,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哈哈……真是败给你了啊,公主殿下。简直就跟过去没什么两样,跟你对打的时候,我总是赢不了你……虽说我从来都只把这种对战当做‘陪妹妹玩耍’,但好胜的小公主总是会竭尽全力把我扳倒在地,接着转头就去跟你亲爱的‘父皇母后’告我的黑状。那段日子真是令人怀念啊……没想到今天我还能再一次体验,看来当‘复活者’也不全都是坏事嘛。”

他望着几步之外那个身穿黑袍、扎着奇特的双马尾的少女。她绷着身体,用与从前别无二致的冷漠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只不过,你的‘父皇’和‘母后’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喔。连渣都没剩下那种。所以,晴。你要不要考虑把‘余兴节目’换一换?比如说一头扑进十七年没见的哥哥的怀抱里之类的——”

“才不要,去死吧。”

——月曜之国的公主安和晴恶狠狠地说:

“还有你可别误会了,我之所以每次都争取赢得胜利,才不是因为我争强好胜——只是父皇教育我要认真对待每一次的战斗,尊重每一次的对手!跟吊儿郎当的你不一样!还说什么‘陪妹妹玩耍’,死不认输也该找个别的理由吧,真是让人吃惊……我居然跟你这种人有血缘关系。”

“呜哇——这也太过分了吧。我还以为这会是那种催人泪下的兄妹重逢,暗自期待了好久……结果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逮到机会就往我心口捅刀子。啊,哥哥我伤心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啊哈是吗,那你倒是给我再悲伤一点啊。那张笑嘻嘻的脸是摆给谁看的啊。”

安和晴冷冷地望着面带微笑的麟十七。寒风吹拂,她的发束与袍子下摆猎猎翻飞。

“……你应该明白的吧。自从你选择与我对立……选择,继续像以前一样执迷不悟践踏生命……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们之间所剩无几的‘兄妹情’也就灰飞烟灭了。我只是真的没想到……塞缪尔最终选择的居然是你。他不知道你是个会在决战时丢下长官、丢下自己的职责临阵脱逃的窝囊废吗?”

麟十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安和晴咬牙吐出的染血话语同时唤醒了两人的记忆。无情地践踏他们的国土的风翼狼群,那道从天而降的厄运之光,崩塌的国土……还有响彻大地的,人们的悲鸣。

——但它们在两人脑海之中映照出的,注定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句话可真是有点伤人了呢……比你之前说过的任何话都要伤人。”

麟十七脸上依旧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中已经不再掺杂任何情绪,仅只像是被揉过的纸上留下的痕迹。

“但是,你自己又如何呢?”

他注视着稳稳屹立于寒风之中的安和晴。在她的背后,王国骑士尤莱亚和姬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更遥远的树林深处则躺着濒死的盖理——而她,则成为了庇护着他们的“铁壁”——她的目的不言而喻。

“选择了‘背叛’这条道路的人是你。弃自己的同胞于不顾的人也是你。十七年真是能改变不少人和事啊……看来你已经彻彻底底地沦为了王国的走狗。你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同胞们的心情吗?好不容易重获生命,世界却早已经面目全非,只能紧拽着一线希望奋力前行,希冀着能重回过去的光辉岁月——”

麟十七凝视着眉头紧皱的安和晴,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如果他们得知,自己尊敬爱戴的公主殿下最终竟然抛弃了他们,选择援护灭亡我们的罪魁祸首的话……毫无疑问,只会被比死亡要浓烈百倍的绝望给完全吞噬吧?这可真是一份‘惊喜大礼’啊……公主殿下!”

“……!”

安和晴瞪大了眼睛,动摇的神色清晰地浮现在了那张紧皱的面孔之上。抓住这短短一瞬的破绽,麟十七猛地抄起脚边的断枝——如同抄起了世界上最锋利的长剑,接着猛踏地面冲向了安和晴。

瞬移——接着,在她无法闪避的距离内突然现身。麟十七高高挥起树枝,冰冷的黄金眼瞳之中倒映出反应不及的安和晴的脸庞,积蓄了庞大力量的断枝割裂空气砍向了她的头顶——

“——?!”

——然而,漆黑的树枝就像被空气吞噬一般,在距离安和晴只剩一指距离的时候没了踪影。麟十七并没有得到咀嚼困惑的时间——下一秒,他突然被某种无形之物撞飞,翻滚着撞断了身后因雷劈而摇摇欲坠的枯树。

“晴——!我这边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撤离——!”

麟十七挣扎地直起上半身,映入视野的却是扎着漆黑发辫的成熟女性的身影。人事不省的盖理靠在她背上,她亦是紧紧地抓着他不断往下滑的胳膊——紧随其后,安和晴也一左一右拽起躺在地上的姬尔和尤莱亚,弧形的电光从她脚下迸裂,她们的身影顿时被几乎能将人灼瞎的光芒所吞噬——

“麟十七——!你这个愚蠢的瞎子,你给我听好了——!”

在身形彻底消散之前,亡国的公主对不远处的兄长大声吼道:

“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我的内心,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祖国与自己的使命——!你们根本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无妨,我会在战场上好好打醒你们那被仇恨蒙蔽的蠢脑袋,你就给我好好等着吧——!!”

震耳欲聋的余音在黑色的树林上空回荡。

接着——一切再次,归为平静。

麟十七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土壤上留下的烧焦痕迹。几分钟之后,他并拢双腿,“嘿咻”一下跃了起来,站稳了身子。

(根本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吗。)

安和晴最后留下的话语在麟十七脑海中回响——却并没能激起哪怕一点涟漪。

(……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小公主啊,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个会为了什么‘希望’和‘未来’而战的人吧?)

——那种选项从来就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就更不可能有。

他也从未期望过那些东西的出现。

——从来没有。

他兀自露出笑脸,接着迈开步伐走向森林深处。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他便看到了远远向他跑来的白发少年和红发少年的身影。

“麟十七——!”

率先跑到他面前的是红发少年——琰帝。还未等自己停下脚步,他便大声对麟十七喊道:

“刚才我跟克洛威尔看到九宁那家伙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好像是昏过去了。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他截然相反,麟十七却像往常一样对他挥了挥手,随口调侃道:

“哦,你们俩终于来了啊——说起来我都差点忘掉九宁的事了,看来是刚才把他扔出去时没掌握好分寸……怪我怪我,都怪我刚才太兴奋了。今后可要好好善待自己的‘曜脉’。不过真遗憾,好戏已经结束了哦。你们俩下次记得提前买票啊。”

琰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们已经收拾完了?把那帮前锋队的骑士全都收拾掉了?!”

“呜哇——别这么大声吼嘛……痛痛痛,我的耳朵可是刚刚才遭受重创欸,你就不能温柔点对我说话吗?就那种,像是传说中的魔女伊芙琳的歌声一样让人神魂颠倒骨头发酥的声音……我觉得那个对我的伤势相当有好处!”

“…………”

接着出现在琰帝旁边的是白发的少年——克洛威尔。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彻底无语的琰帝,然后对麟十七说:

“……请简短扼要地说明一下战况吧。毕竟我们也算是这次任务的执行人员之一,我们有权利了解事情经过——万一出现意外,我们同样会一起承担责任。”

“唔?你们干嘛要承担责任呢?”麟十七抬头看了看天空,“下午两点半左右……没错啊,你们也是严格按照塞缪尔的要求卡准了到达战场的时间。你们没有任何失误,就算是塞缪尔也不能随随便便挑刺吧。”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在既定时刻之前完成了任务——”

“嗯……算是完成了吧。”麟十七用轻松的语气说道,“黑蔷薇前锋队的副队长和另一名女骑士已经被九宁击杀,剩下的盖理、尤莱亚和姬尔也差不多两只脚都踩进了死亡线。当然,本次任务的诱饵……或者说,‘宝藏’?总之就是塞缪尔的小破本子,也没被他们抢走……这应该算是‘完成任务’了吧?虽说刚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公主和漂亮大姐姐,狂揍了我一顿不说还把那三个人的‘尸体’给抢走了。”

“……!”

琰帝和克洛威尔同时瞪大了眼睛:

“‘小公主’和‘大姐’……喂,那不就是白风队的安和晴和白雏吗?!”

“她们把尤莱亚、姬尔和盖理带走了……?!”

琰帝怒吼着向他逼近;克洛威尔则脸色铁青。麟十七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接着说:

“放轻松放轻松!就算是被带走了也没什么关系啦,虽然我很在意那个小公主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来的……不过,对她来说这座黑魂塔和周边的区域就跟皇宫的后花园一样,毕竟她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十天——这里的地形,恐怕她想忘都忘不了吧。”

在克洛威尔和琰帝的注视之下,麟十七微笑着吐出残酷的话语:

“至于那三个骑士就更不用担心啦。姬尔和尤莱亚都只剩下几分钟可活了,她们抢回去也只是浪费裹尸袋;至于盖理嘛……谁知道呢,就算他最后走狗屎运捡了一条命……——也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掉进另一个地狱而已。不过我倒是很期待呢,相当地期待——”

他的目光投向了枯树林深处——就在那里,盖理曾经泼洒鲜血,却在失去意识后仍然凭借惊人的意志,死死拽住塞缪尔的手抄本。

“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下次见面时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具自甘堕落的躯壳——还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