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在眼前的是曾无数次回放的风景。
那时的天空还未被终日不散的阴云遮蔽。荆棘骑士团总部也还未在自我毁灭式的爆炸中毁于一旦。傍晚时分的夕阳犹如燃烧得最旺的火炬,铺满天幕的橙红色云彩映照着空无一人的训练场,拉长了那两道孤独的影子。
灰尘反射着阳光,如同提前现身的星辰。
种在外围花坛中的白隼花随风摇曳,植物的生涩气味钻进鼻腔。
十几英距外日渐成熟的青年的背影——那凌厉挥杖的姿态,与勾勒出漂亮轨迹的银色发束,鲜明地在视网膜上留下痕迹。
——夕阳。微尘。风的温度。植物的味道。背影。发束。
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时间帮她过滤掉了所有可有可无的东西,只留下记忆中最最鲜明的碎片,接着将之排列编织成令人无处遁逃的梦魇。
“无论男女老幼——我想让这个国家,成为能让所有人幸福生活下去的地方。”
站在青年后方的少女声音轻快而充满力量。而如今的她从第三者的视角,远远眺望那令人怀念的情景,内心却只涌起不合时宜的感叹——与酸楚。
——那是支撑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最初的目标。
无论多少次被人嗤笑为“幼稚至极”,无论多少次在肮脏的泥潭中栽倒,无论多少次目睹这个国家藏在深处的阴暗一面——她依旧可以挺起胸膛大声宣告,自己从未改变过自己的信念。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不会再不管不顾地,将之视为自己的手能够够到的“目标”。
她依然相信王国终有一天将会成为“乐园”。她也会继续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使命。
她只不过是在远离了荆棘骑士团的庇护,真真正正地与名为“现实”的恶兽交锋之后,认清了自己的定位。就像是所有憧憬着英雄传说的孩子最终总是要无可奈何地卸下不切实际的梦想,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现实一样。她只是从过高的容易跌落的云端,回到了地面之上。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么,为何眼前少女的双眸中却突然滚落大颗灼热的泪水?
平日里拼命压抑的不甘犹如毒素一般化作痛楚向四肢扩散。
她透过少女泪水朦胧的双眼——透过过去的自己的眼睛,不甘地透过青年的肩膀眺望那可能再也无法亲眼目睹的,壮阔绝伦的血色夕阳。
这时——就像往常一样,银发的青年停下了挥杖的手,转过身来。
他微微张开嘴——然而,这次,本该被风声所吞噬……或者说,本该被自己所忘却的声音,却切切实实地,在她的世界中响起:
“我毫不怀疑。”
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平板——却像她一样充满力量。
“虽然这个目标的可行性和实行过程中将会遇到的困难都让它看起来像是个幼稚的笑话……但,莉兹,如果是你的话,我毫不怀疑你有让它变成现实……或者说,让我们离那个现实更近的能力。”
“莉兹团长?”
脑海中的陈旧微笑和那天的壮阔夕阳同时被来自现实的声音敲碎。觉察到森然立于办公桌前的部下的气息之后,莉兹浑身一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胳膊擦干了眼角的泪水,接着立刻挺起身子,将后背重重地靠到了椅背上。
“没睡!我没睡哦!只是不小心把眼睛闭起来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说这句话的时候,莉兹的双眼还紧紧地闭着,眉头纠成一团。手拿资料夹的部下——副团长莱特扫了一眼摊在桌上的文件上留下的口水渍,和莉兹右脸颊上斑驳的红色书页印痕,板着脸说道:
“不,就算团长你真的睡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不如说,我记得我似乎力劝你不要在没有必要的时候通宵工作,该休息的时候就回宿舍好好休息。现在王国正处在非常时期,我们无法再承受任何形式的战力损耗,如果身为鸢尾骑士团团长的你再倒下的话,我们该如何——”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不要这么紧张嘛!”莉兹抢在莱特变得激愤起来之前打断了他,“放心吧,我的身体我自有分寸,我也不会蠢到让自己被毫无意义的疲劳打倒。只不过,昨晚是特殊情况——你那么起劲地说教了半天,事实上你自己也一夜没睡不是吗?”
莱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几秒钟之后才睁开眼睛回答:
“……的确。正如团长所说。”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要告诉我一个让我只想吞一大把头痛片的新消息了,对吧?”
“……”莱特沉默只持续了一瞬,“是的。截止现在——早晨七点三十二分,我们仍然没有收到来自前锋队的任何消息。没有消息……这就是最坏的消息。”
莉兹绷直了后背。她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呈现出鲜有的严峻神色。
接着,莱特进一步说道:
“距离预计的任务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六小时以上。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只要他们还有哪怕一点余力,就一定会尝试与王国取得联系。十六个小时,即使是普通人徒步也应该早就抵达王国境内……而至今还杳无音讯,我们只能……开始考虑那个我们最不愿意考虑的可能性了。”
——前锋队全灭的可能性。
莉兹和莱特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们都明白这个现实对王国——对他们这些拼死维持战线,期盼着曙光到来的骑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黑蔷薇那边对此有什么反应?”
“具体的情况还不太清楚。可以想象的是,他们肯定比我们还要坐立不安。但是黑蔷薇那边有赫伯特将军坐镇,想必不用太过担心。只不过……很显然,女王陛下已经坐不住了。”
“……新的‘会议’……是这个意思吧?”
莱特迎着莉兹的目光,点了点头。
“来自陛下的命令——十点整将于白凤凰宫圆桌会议厅召开会议,参与人员仅有陛下本人,赫伯特将军,团长你……还有那个零曜研究所的十二黑袍之一——伊西多。”
“……?!”听见伊西多的名字的时候,莉兹不由得吃了一惊,“伊西多?他不是前天才离开狄格尼提城吗,怎么这么快就——”
“我也不清楚,但我收到的通知之中确实是这么说的。”莱特说,“看来坐立不安的不仅仅是我们。”
“不……那家伙可不像是个会‘坐立不安’的人。我敢打赌,他绝对非常‘乐在其中’。如果他真的发自内心地在为王国考虑,那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然……”
莉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她回想起了那个突然打断会议现身于议事厅的“不速之客”——那胸有成竹的自信姿态和隐藏在轻飘飘语气之下的锐利锋芒,一切似乎都在印证她心底的猜测……那猜测让她心脏跳动的节奏徒然加快,断绝已久的希望与酸楚同时在胸腔蔓延。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他能让他们重新回到这里的话——)
莉兹按捺住了心底的冲动。她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而是镇定地开口问道:
“那么,有什么与荆棘骑士团有关的消息吗?”
莱特迟疑了片刻。他似乎没有想到莉兹会在这个时点再次提起那些人——自从三个月前他们彻底失去踪迹之后,他一度认为忙得焦头烂额的莉兹已经在心底选择了彻底切断与他们的关系。对于身为“鸢尾骑士团团长”的莉兹来说,这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
或者说,这其实也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般地询问——……
莱特无法如此轻易地说服自己。但,他依然忠实地回答了莉兹的问题:
“不,没有。”
“……好,我明白了。”
莉兹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的脸上重新展现出精神抖擞的笑容,接着对莱特说:
“辛苦你了,莱特副团长。那么我稍微准备一下就动身前往白凤皇宫,情况复杂,我想这次会议应该也会花费很长时间,在这期间万事就拜托给你了。”
“明白,请放心。那么,希望团长在会议上一切顺利。”
“当然!我会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焦头烂额时不时还暴跳如雷的鸢尾骑士团团长的厉害的!”
莱特微微一笑。他向莉兹敬了个利落有力的骑士礼,接着转身走出了团长办公室,关上了门。
办公室中重新恢复了寂静。那是如同雪季的空气一般有寒冷而有分量的寂静——它沉甸甸地压在莉兹心头,让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退。
但那并未完全消失。
“……唔……!”
突然间——她眉头一皱。熟悉得令人讨厌的钝痛又在她松懈之时趁虚而入,消磨着她的意志。她咬紧牙关,硬是将疼痛逼退——短短十几秒钟的搏斗,却让紧绷身体站立不动的她浑身大汗,甚至濡湿了制服外套下面的衬衫。
(时间和频率……都在往不妙的方向发展啊……)
几个月前收到的那封信在贴身的口袋中释放热度,灼烧着莉兹的胸口。
——“‘隐瞒’并不能让烦恼消失”。
(……我当然知道!)
惹人厌的记述让莉兹不由得烦躁不安,双拳紧握。她不由得抬起头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依旧在沉默地泼洒细碎的雪花,但恍然间,从那交织密布的乌云之中,她仿佛望见了那轮令人怀恋的夕阳——
“莉兹,如果是你的话,我毫不怀疑你有让它变成现实……或者说,让我们离那个现实更近的能力”。
——青年……哈尔的声音让莉兹奇迹般地,恢复了冷静。
(……没错。我才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轻易放弃自己许下的诺言。)
莉兹转身,走向了办公室的大门。
(我绝不会屈服……在一切完成之前,我绝不会——)
未完待续的心音被关门声所淹没。
◇◇◇
与此同时,荒芜雪原境内的冬翎树林之内。
隐藏在铅灰色树枝之间的翼轮“白风号”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犹如一只静待时机的巨鸟。早在半个小时之前,机工师迪伦和骑士拜伦就已经协作完成了翼轮整体的除冰工作——现在,白风队机械小组的全体成员在舰桥严阵以待,只需要等最后一次精密检查结束,引擎预热完毕之后,白风号便能带领他们直冲天空,离开这个他们栖居了三个月有余的地方——
于他们而言,那将成为新的战斗开始的号角声。但,它并不意味着“诀别”。
毕竟,谁也无法保证他们曾经的“祖国”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迎接他们的回归。
弥漫着紧张气息的不只是驾驶舱。自从“返回王都狄格尼提城”这个决定传遍翼轮上下之后,所有的白风队成员便都绷紧了神经,就连留在餐厅清点存粮的主厨劳伦斯都鲜有地绷紧了神色严峻的脸孔——而,身为白风队队长的哈尔和贝栗亚瑟就更不用说。早已将“通宵达旦”当作家常便饭的哈尔上半夜将自己锁在舱室里,以惊人的效率处理完了所有情报网转移与交接的准备工作,把需要具体走动实行的部分交给拜伦之后,他便一直留在舰桥,与机械组一起严阵以待。
至于贝栗亚瑟……
就在几分钟之前,刚刚从B4医疗舱走出来的白雏险些正面撞上步伐匆匆的贝栗亚瑟。她没有像平常那样猛地刹住脚步,接着规规矩矩地向白雏道歉——恰恰相反,她丝毫没有减慢速度,只是略微回头致以满怀歉意的眼神。接着,她挟裹着寒冷空气的大衣下摆便迅速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啊呀呀……”
白雏从袍子的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怀表——七点四十分,距离正式起飞还有二十分钟。看来贝栗亚瑟顺利地将这一突发的决定传达给了他们的合作伙伴——琉蓝村的狼族们,但这也就意味着她从出发到返程的这数个小时间,没有休息过哪怕一秒。
(虽说这是她份内的工作……)
回想起贝栗亚瑟出发前,以鲜见的强硬态度要求她必须在正式起飞以前到医疗舱进行例行身体检查的艾格莎,白雏不由得露出苦笑。或许是太久没有正面迎向战场了,当她还是个真正的月曜士的时候,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心软的一面。
漫长的朝夕相处与日渐积累的信赖逐渐催化出难以名状的柔和感情。毕竟在这艘翼轮上,白雏是除劳伦斯和梅莉莎之外最年长的人——长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用慈爱的目光去注视那些拼命向前奔跑的后辈,起初,白雏一直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直到最近,她发觉他们的身影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与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影子重叠。
(真是讽刺……明明那孩子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连哪怕一片他的碎片都没能留下来……)
白雏回想起那只迅速冷却的、被自己紧紧握住的小手。
(但……假如那孩子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有贝栗亚瑟的年纪了吧。)
脚步声在冰冷的铅灰色金属门扉前停下。白雏抬头看了看门扇上内凹的“A4”字样,微微叹了口气。
这里是她和安和晴的舱室。自从昨天她们将姬尔、盖理……和尤莱亚的尸体带回白风号之后,安和晴就一直将自己锁在舱室里不出来,甚至连起飞前的作战会议都没有参加,更没有像她早些时候咬牙切齿宣言的那样要“把那个混账黑袍伊西多骂得狗血淋头”——以她的性格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至少白雏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换个角度来说……这恰恰证明了昨天发生的一切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重回已成焦炭的故土,目睹误入歧途的同胞们的血腥“复仇”,与流着同样血液的兄长交战……接着,再一次体会与十七年前如出一辙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悔恨与痛苦。“月曜之国公主”这个词于她来说既是归属也是枷锁,而这次的崩溃只不过是长时间的压力积累下的必然结果。事实上,对于这样的局面,白雏隐约之中已经有所预料——她只是没想到最终成为“溃堤”契机的会是如此苛刻严峻的现实。
在这种局面下,白雏想不到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正因为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因此她才选择了暂时不去打扰她,专心于自己的任务——然而这一夜堆积的工作远远超出了白雏的想象,等到她终于能喘口气、返回自己的舱室的时候,却已经是这个时间。
(……)
白雏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她敲了敲门,用比平常温柔数倍的声音说道:
“晴,你醒着吗?是我。”
“啊——进来吧,门没锁。”
——里面几乎是立即就传来了安和晴的回应声。白雏愣了愣,迟疑了几秒钟才谨慎地推开门扉。
并不宽敞的舱室中放着供她们休息的两张床铺,和她们共用的柜子和置物架。现在,柜子的抽屉和置物架的小门全都敞开着,安和晴正站在床铺中间的狭窄走道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地把一样又一样的杂物堆在自己的床上。
“啊呀,我还以为你出发之前不会回来了呢。”看见白雏进来,安和晴随口搭话,“毕竟贝栗亚瑟他们都忙得焦头烂额,隔着那么厚一扇门我也能听见他们整整一夜都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声音,真是令人同情——……等等,你的脸怎么了?”
安和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白雏的左侧脸颊。
“啊……这个吗?”
白雏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碰到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刺痛。她露出笑容,温和地说:
“没什么,只不过是擦伤而已。盖理他一个小时前醒了一次……制服他花了点力气。不过这次我们略微提高了一些镇定剂的注射剂量,应该足够让他安安分分地睡到王国了。”
“是嘛。那家伙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辛苦你们咯。”
安和晴转开了目光——但那并不是出于逃避或者别的什么难以言说的感情,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获得自己需要的答案之后,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回了手中的工作上。仅此而已。
“所以说,我们二十分钟之后就要启程回王国去正面痛扁那个讨人厌的‘女王陛下’了,对吧?”
“……是的。啊呀呀……其实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打算告知你返回王国的决定还有具体开始的时间……看来晴知道得比我还要详细得多呢。还有,不是‘痛扁’而是‘谈判’喔。”
“……哼——”
安和晴扁了扁嘴。将最后一件换洗的黑色袍子扔在床上之后,她从身上的袍子口袋中掏出了一张平整的纸页——略微比手掌大一圈的白色横纹纸,上面被细小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挤满。白雏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从贝栗亚瑟的随身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大约是凌晨十二点左右吧……应该就在你们开完作战会议之后不久。那时我一个人呆在舱室里,接着那个笨蛋就把这张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上面写了我不在的时候伊西多传达的情报,还有会议讨论出的‘返回王国’的结果,和行动具体开始的时间。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贝栗亚瑟什么时候还兼任记录员的工作了?那家伙也是,就算她是副队长,也不至于什么杂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吧?!这样下去哪天她一头栽倒在走廊上我可不管哦!”
(……原来如此。是贝栗亚瑟她……)
白雏回想起会议上认认真真地在笔记本上飞速书写的贝栗亚瑟,胸口不由得涌起暖流。
“不……我想贝栗亚瑟她应该是自愿这么做的。她还肩负着与狼族沟通的重任,所以直到天亮为止都一直在雪原上奔波,直到刚才才回到白风号里来……即使是哈尔也不会忍心再给她增加额外的负担,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挤出时间为你抄写了必要的资料……”
“……真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笨蛋。确实,她连自己的任务都规规矩矩地写上了呢——既然那么忙的话就别跑到我这儿来浪费时间啊,又是塞纸条又是说那种令人头痛的废话……”
“啊呀,难不成那孩子跟你说了什么吗?”
“…………”
白雏微笑着注视仿佛在闹别扭一般紧抿着嘴唇的安和晴。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口:
“……她说,‘谢谢’。”
说出那个词之后,安和晴好像很恼火似的,将胳膊抱在胸前忿忿地说道:
“真是的,那家伙总是这样,自顾自地行动自顾自地把脑子里的话倒出来,一点也不考虑对方的心情。她要是说句‘请加油’或者‘振作一点’什么的,我还能找到一点发脾气的理由——突然说什么‘谢谢’,这是要我怎么回答才好啊!啊啊我当然知道了,那个笨蛋压根就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然后掉头就跑掉了!搞不懂,这难道是什么‘骑士的通病’吗?”
她愤慨地抱怨着——语气却愈发平静了下来。在白雏的注视之下,她静静地做了个深呼吸,将手中的纸页放在了柜子上,与麟十七如出一辙的黄金色瞳眸中漾起“安和晴”独有的那种,清冽而锋芒毕露的光辉。
“……托她的福。被一群不知退缩与颓丧为何物的笨蛋骑士围绕着,公主殿下可不能忍气吞声光让他们出尽风头啊。”
——那声“谢谢”之中饱含着的信任,安和晴与白雏都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此刻她们的脸上才浮现出相似的、充满决心的微笑。
“总之。让你挂心了真是抱歉啊,白雏。不过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
作为回应,白雏伸出手稍微有些使劲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连她扎在马尾辫上的珠子发饰都揉歪了的程度。
“呜哇啊啊——!你干嘛啦!我好不容易才扎整齐的欸!”
“呼呼呼。看在晴终于在最后关头变得坦率了些许的份上,我就不惩罚你了。本来我都计划好了,要跟劳伦斯先生借厨房煮一大锅‘营养羹’逼你喝下去呢。”
“……?!喂,所以说你果然是有自觉的对吧?!你根本就是明知道自己做饭难吃还要硬是煮出来折磨我们对吧?!不对,等等!讨厌,不要带偏话题,现在这个根本不是重点啦!”
安和晴猛地晃了晃脑袋,接着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
“真正的战斗——不,‘恶战’现在才要开始呢。三个月前哈尔他们不惜炸掉荆棘骑士团总部才总算逃脱那个脑筋不正常的女王的抓捕,这次……就算王国面临危机,我也不相信三个月的时间和一次又一次的战败能治好那个疯女人。他们不得不回去面对她,因为他们毕竟是王国的骑士——但,你我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那个蛮横无理的女王没那么容易被说服,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跟她瞎耗了。我们必须拿出一击就能让她闭嘴的对策来。”
白雏望了望她,又望了望铺满床铺的各色袍子、零星几件朴素的首饰,还有聊胜于无的脂粉小盒……猛然间,恍然大悟。
“晴,你是打算……?”
从白雏睁大的眼睛之中读出了震惊和一丝不安之后,安和晴挺起胸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不必担心。这一天迟早要来——不如说,我早就已经期待多时了。我会让那个女人知道她所做的一切肮脏的勾当都毫无价值,她可以尽情摆弄她的国民,她的臣子,她的骑士——但是,她操控不了我。没有任何人能操控我——和我的国家。”
她露出恰如皇位继承者的那种威严的微笑。
“现在比起那个微不足道的女王……‘没有一件像样的礼服’反而更让我烦恼。无论在哪个方面,我都不想输给那个女王,不想给王国人看轻我的理由——不过不凑巧,我在缝纫方面实在是有辱母后的教导。唔……你觉得呢,白雏?果然还是只能用这件黑色的袍子装装样子了吗?”
——假如这就是安和晴的决定的话,白雏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她。事实上,就在昨天,她才在医疗舱向哈尔夸下了“会让女王哑口无言”的海口。现在她们的这种奇妙的“心意相通”,反倒让白雏十分高兴。
但……安和晴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分外棘手的问题。
“嗯……”白雏苦恼地思考了几分钟,“假如只是脂粉和首饰的话,我倒是还能想想办法……问题在于,现在距离出发只有十多分钟了,从雪原到王都也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现在开始赶制礼服实在是有点——”
——就在这时。
两人背后的金属门外传来了沉稳的敲门声。
“打扰了。我是餐厅的梅莉莎。”
意料之外的到访者让安和晴和白雏面面相觑。但,白雏还是立即转身向前,打开了门——
“早上好。”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餐厅的副主厨,梅莉莎。曾是荆棘骑士团最骁勇善战的骑士之一的她现在穿着稳重的及膝裙,外面则围着洁白的围裙。但这依然挡不住从她骨髓中散发出的那种震人心魄的凌厉气势。
不过,现在,她只是挺直后背,安安静静地抱着一个诺大的布包,在望见白雏的时候微微颔首。
“早上好,梅莉莎小姐。我以为您会在餐厅和劳伦斯先生一起忙着清点存粮……”
“那种事交给劳伦斯一个人就够了。我来这里是想给安和送一样东西……”梅莉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不过……就我刚才无意间听到的零星对话来说,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呢。”
在白雏疑惑的目光之下,她揭开了怀中的包裹的一角。
目光触及包在里面的东西的瞬间,白雏惊讶地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