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看啊,奥莉芙女王。”

——倾泻而入的雪光之中,两名王家侍卫靠在打开的门扇上,按着自己的右臂痛苦地吸气。娇小的身影昂首挺胸,大步走进会议厅。

“我早就知道您目光短浅,原以为不管您做出再怎样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之事我都不会感到吃惊——但今天这个‘盛况’却比十七年前要更令我大开眼界。难怪呢。难怪您会将自己围困在抬抬脚就能跨出去的围栏之中。”

——飞扬的裙裾在停下脚步的同时犹如合拢的花苞一般静静垂在她的脚踝之处,她挺直了被黑紫两色的古朴礼服所包裹的身体,与柔顺黑发在一同空中轻轻摇曳的琥珀发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映照着那双同样光芒闪烁的金色双眸。

“安和,你怎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就连唯一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哈尔和贝栗亚瑟也吃了一惊。面对哈尔责备的眼神,少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毫不客气地说:

“少废话,哈尔。难不成你真的以为仅凭你们俩——勉为其难地再加上一个伊西多,就能治好一个瞎了眼的人吗?不,当然不能。所以我才勉为其难地来到这里,代替除了坐在这里喋喋不休之外什么都不能做的你们打醒那个昏君。好了,卫兵,幸苦你们了——你们的女王不会希望你们听到接下来的话的,赶紧给我关上门然后出去!”

那纤细却极具威慑力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会议厅中回响。两名刚刚遭受暴力对待的王家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望向圆桌对面的奥莉芙女王——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窘迫,只顾震惊地盯着站在桌边的“不速之客”,脸色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褪去。赫伯特将军注意到了女王的异常之处,他示意两名侍卫依言离开,等到会议厅的门完全关闭之后,他才开口问道:

“哈尔队长。老夫以为这次只有你们两位作为白风队的代表参与会议——这位姑娘也是你们的队员吗?”

哈尔罕见地犹豫了一下。然而,在他回答之后,少女却先一步将右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就像在说“闭嘴”一样。接着,她向赫伯特将军礼貌地颔首:

“刚才真是失礼了,将军阁下。您当然可以将我视为白风队的‘成员’——但准确来说,我应该算是他们此次谈判最最贵重的‘筹码’,是他们千方百计才为你们争取到的‘合作伙伴’。如果这还说明不了他们对贵国的忠诚的话,那我倒是要好好请教一下女王陛下心目中的忠诚究竟为何物……毕竟,他们可是我——在短暂的人生中无数次地遭遇背叛,差点在十七年前的灾难之中殒命的月曜之国公主——麟髓最终决意去相信的骑士。”

少女——安和晴以始终绝口不提的真名自称,而这正是她决心的体现。当那个记载于早就被销毁殆尽的史书中的名字从她口中吐出的时候,会议厅仿佛突然被萧瑟的寒风袭卷——莉兹脸色腊白,赫伯特将军则凝神呆坐了一会儿,接着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事似的,用难以言说的复杂目光望向哈尔。

坐在一旁的伊西多像是个局外人。他把玩着鸟嘴面具的搭扣,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场不知是悲是喜的默剧。

“……这难道不是他们……背叛的铁证吗……!”

方才还不顾形象地高声大吼的奥莉芙女王现在却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质问,宛如濒死之人。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又究竟是如何保持这副样子十七年不变的——但你是月曜之国的公主,是孕育出对王国心怀怨恨的复仇者的国家的公主!你们曾经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曾经——……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

安和晴——或者说“麟髓”注视着似乎就快从座椅上滑下去的奥莉芙女王,微微一笑:

“看来您还记得我——免了我再为自证身份多费口舌。不过我很高兴您还有点自知之明。是,奥莉芙女王,我对您恨之入骨。但我跟您不同,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也知道何时该为那些重要的东西让步——这正是我答应荆棘骑士团……现在的白风队的合作请求的原因。而您呢?如果您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立场的话,那么就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吧。我们是顶尖的祈愿者,手中握着敌方管理长和不死复仇者的关键情报;而你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每天的成就就是把一批又一批无辜的骑士送进坟墓。只有拉拢我们,你们才能获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如果你要为了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葬送自己的国家求生的机会的话,那么奥莉芙,我只能说,你不配为王!”

她说着,同时一步一步地向女王走去。没有一丝动摇之色的黄金眼瞳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她在一生的仇敌面前站定,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子民被塞缪尔夺走了心智,被他压榨,被他当作利用工具——我深爱着他们,现在他们步入歧途,我当然要负起责任将他们引回正道。他们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痛苦,我希望已逝之人能够安息,希望还活着的人能够平安地生活——这难道不是所谓的‘王’理应具备的胸怀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吧,奥莉芙女王。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不要再让那些守在前线心怀希望的骑士们白白送命了!”

“……——”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奥莉芙女王望着神情肃穆的安和晴,数次开合的嘴唇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矛盾与煎熬折磨着她的内心,豆大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向下流淌。

——就在这时。安和晴突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子,贴在女王耳边,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悄声说道:

“不必担心。我说过了,‘我知道何时该为重要的东西让步’——我不会把你动用女神之杖毁了我的国家的事捅出去的。我会等你后悔,等你反复遭受良心的煎熬,等你自行认罪,向我的子民们道歉……——战争的胜利会代我处罚你。所以……像我这么强大又亲切的合作者……你绝对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个了哦。”

 

 

◇◇◇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两点。

经历了令人身心俱疲的重重波折之后,重新恢复冷静的奥莉芙女王终于松口,答应了白风队的合作要求。尽管他们之间的芥蒂还未完全消除,但紧迫的现实已经不再允许他们为这些细微的小事停下脚步。

留给所有人的休息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下午四点,正式的作战会议将在白凤凰宫议事厅召开,为了抓住那只剩寥寥数片的希望,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所以……这么算来,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都不会再有机会这么悠然自得地在王都街道上随意乱逛了。”

“……是啊。”

——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下午时分的空气依然冷得彻骨,而这已经是雪季的王国一天之中最温暖的时候。寒风肆意凌虐露在外面的皮肤,让人忍不住想要把手揣进口袋里。

但是,考虑到自己的仪容仪表和穿在身上的骑士制服,莉兹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她有点孩子气地呼出一口白气,望着它在空中分解成一缕缕棉絮一样的碎雾——直至消失。这时,莉兹才转头去看走在旁边的贝栗亚瑟。她从以前开始就一点也不怕冷,看来三个月来的雪原生活只让她愈发把这个“优势”发扬光大——只靠一件米白色大衣御寒的她连大衣的扣子都没有扣,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在飞扬的雪花之中行走。

(……三个月了啊。)

莉兹不由得在内心感叹。但她并没有将这种感叹流露出来。

——就在十分钟之前,莉兹在白凤凰宫广场前遇到了正埋头往外走的贝栗亚瑟。当时莉兹刚刚向王宫驻扎处的鸢尾骑士交代完一些亟待处理的事项,打算用最后一次巡逻——或者说随意闲逛消磨掉作战会议开始之前的这两个小时。显然,贝栗亚瑟也怀抱着同样的想法,但莉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向来处事被动的贝栗亚瑟这次竟然主动向她打了招呼,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邀请她同行。

“就当是作为王国的代表,监视我这个‘合作者’——万一我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你们也会很难办的吧?”

——她确实比以前要能说会道了许多。但,那种不掺杂半分虚假的坦诚作风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回想起这些事,莉兹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容。

不可能不高兴。但是,立场似乎也不允许她太过高兴。因此这十分钟之中,她一直保持着克制,就像一个真正的合作伙伴一样,抛出些无法挑剔的公式化话题——对现在的她们来说,这大概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和解”了。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好事。”

踏上通往南街区的主干道之后,莉兹接着刚才的话题感叹道。

“只要我们赢得战争的胜利,王都——还有艾拉罗拉、艾鲁贝斯和塞威治,就都能变回从前的样子了。街道不会再这么冷冷清清,人们也不用整天躲在家里担惊受怕。从一场又一场的恶战之中凯旋,迎接我们的则是重获新生的故乡——没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事了,不是吗?”

“……我也希望那一天能够早点到来。”

贝栗亚瑟简短地回应,接着突然停住了脚步。此时两人恰好路过苍莲广场,已经走出去好几英距的莉兹觉察到了贝栗亚瑟的掉队,于是疑惑地回头去看——只见贝栗亚瑟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边,盯着占据了广场大部分面积的焦痕,和凹陷的路面。

只剩下半截的凤凰雕塑沉默着伫立在广场中心,从前郁郁葱葱的球形灌木现在只剩下一团又一团形状歪斜的黑色枯枝,被积雪所覆盖。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终于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它将这个王都人最最青睐的散步圣地变为了空无一人的丑陋伤疤。

“……到底还是没能抽出人手来修缮这里。”见贝栗亚瑟实在在意,莉兹便主动解释道,“当天受到波及的民居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还是要以保证居民们的基本生活为先,那之后……啊哈哈,你知道的。整天咬紧牙关维持住战线就已经够我们受的啦。或许等到战争胜利之后……凤凰雕塑会重新在这里展翅吧。”

“……对不起。”

短暂的沉默之后,贝栗亚瑟突然向莉兹诚恳地道歉。莉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

“贝栗没必要向我道歉啦。你们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我们也一样。虽然三个月前,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快要无法挽回了——但,现在还有机会并肩作战,还有机会了解你们真正的心意……我真的非常开心。”

——时至今日,莉兹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接到剿灭荆棘骑士团命令时的那种绝望心情。对哈尔和贝栗亚瑟横刀相向,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乘着白风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中——莉兹无数次地逼迫自己放下,而“鸢尾骑士团团长”这个身份确实让她毫无选择地“放下了”。

但那依旧是无数个夜晚的,令人窒息的噩梦的源头。

(而那……只是噩梦。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粉碎消失。

“……我也很开心。”

贝栗亚瑟真诚地说:

“虽然按照逻辑来说,这种开心应该主要来自于‘合作成立’一事带来的成就感,但我能够感觉得到,和莉兹再一次一起走在王都街道上的‘开心’显然比那种‘成就感’要深刻得多。”贝栗亚瑟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撒谎了。我不是想要莉兹来‘监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走、说说话,然后为三个月前的事……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而已。即使我们谁都没有做错事,我还是想这么说。我觉得这是……必须要说的话。”

被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清澈瞳眸所注视着,一向伶牙俐齿的莉兹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连忙转过身,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声说道:

“好啦好啦!我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你的‘歉意’了。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休息时间就要结束了哦,隔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也想再好好看看自己的故乡吧?”

说着,她故意先一步向前走去。果然,背后传来了贝栗亚瑟规规矩矩的应答声,接着是“啪嚓啪嚓”的脚步声——她很快便追上了莉兹,两人并肩而行。

王都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商店和餐厅大门紧闭,这种令人心酸的“萧条”倒也符合战时后方的印象。难得的是,还有几家百货商店开着门。年纪稍长的女店主弯腰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今日供应的数种商品,看见穿着制服的莉兹之后,她微笑着向她们点头致意——就像所有与她们正面相遇的王都人一样。

残酷的现实压迫着王国的心肺,一点一点地将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抽离出去。但没有任何人放弃生活——放弃向自己的祖国提供活下去的动力。

没花多长时间,她们便顺着南街区的主干道走到了南城门边。接着她们改变方向向西街区前进,可惜的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西街区原本就是居住区,在这个特殊时期,它显得比其他区都要更加寂静冷清。莉兹和贝栗亚瑟随口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才发现她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猫眼”咖啡馆的门口。

曾在无数个夜晚用温暖的灯光和热乎乎的咖啡迎接她们的小小咖啡馆大门紧闭。放在门口的绿植盆栽干枯落败,半掩在雪地之中。挂在金属门把上的“停止营业”的木牌已经脱了漆,斑驳地露出木材的灰黑色泽。

“这家咖啡馆……在孤儿院纵火事件之后就彻底歇业了呢。根据事后的调查,店主本人就是月曜惨剧的幸存者,和其他的幸存者也一直保持着不正常的联系——艾拉罗拉沦陷时他和一批幸存者对号角进行了支援,现在可以说已经完全倒戈敌方了。”

莉兹沉默了片刻,接着苦笑道: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是无法忘记他泡的咖啡有多好喝,无法忘记他做的下酒菜味道全城第一……——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艾拉罗拉的沦陷不知道碾碎了多少活生生的生命,我们连牺牲者的遗物都无法回收,只能祈祷剩下的人能撑到我们反攻的那天。可是我真想再在这里喝一杯啊,就像这该死的战争还没发生时一样,尽情畅饮,尽情说胡话,尽情看莱特推门进来气得头顶冒烟然后警告我必须在十二点之前返回驻地——啊哈哈哈,那个时候真是开心啊。虽然很辛苦,但每一天都很开心。”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这家咖啡馆。”贝栗亚瑟说,“我记得,哈尔队长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莉兹硬是把他从办公室里拖了出来,还逮住了克洛威尔和我,把我们都拉到了猫眼咖啡馆……那是我第一次来。我记得那个大叔,他还专门为我做了烤布丁,还给不喝酒的克洛威尔调了无酒精的饮料——啊,最后莉兹和哈尔都醉倒了的时候,大叔还帮忙把你们扛到了西城门口——”

“然后哈尔一个星期没理我。我知道了啦,每次醉得不省人事之后我都会好好反省,再说我只有在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喝成那个样子,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克莉斯老师那样的酒鬼哦!……等等,除了在我的欢送会上,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克莉斯老师醉酒的样子……”

“唔嗯……”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那天克莉斯老师喝醉了之后,抱着我们哭了呢。”

“……是啊。虽然第二天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还用鞭剑威胁我们说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就砍掉我们的脑袋。”

莉兹说着,仿佛很怀念似的眯起了眼睛——接着却又露出苦笑。

贝栗亚瑟知道那一抹苦笑背后的意义。

“老师她……已经不在了,是吗?”

贝栗亚瑟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塞缪尔是这样宣言的。后来拜伦也将前因后果告诉了我们,证实克莉斯老师确实被塞缪尔他们所俘虏,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帮我们套取情报。但是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克莉斯老师的遗体,否则我不会接受塞缪尔的胡言乱语。还有克洛威尔的事也一样……我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但是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前,我绝不相信他真的选择做一个‘背叛者’。所以,我不会……放弃战斗的。”

莉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张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脸上忽然漾开了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笑容。

“是……啊。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希望,这不是我们这些死脑筋的骑士的风格。别说‘不撞墙不回头’,就算挡在面前的是几千英距的高山,该前进的时候就算把它铲平我们也不会停下脚步。过去的事到底只能成为过去,咖啡和帝国佳酿再怎么好喝,到了十二点我还是得推开门走进冻死人的寒风里——……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谁也没有错。立场让我们不得不置对方于死地——仅此而已。”

雪停了。莉兹和贝栗亚瑟默契地同时迈出脚步,将猫眼咖啡馆甩在了身后。一成不变的青灰色街道向着前方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但她们都知道“尽头”在哪里,因此格外珍惜无法回头的旅途到来之前的时光。路过停业的“塞娜家”点心店门口时,贝栗亚瑟的步伐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瞥见她无比遗憾的眼神,莉兹不由得在心底偷笑,胸口却又涌起仿佛要将冰冻的五脏六腑融化一般奇妙的暖意。

于是,在眼尖的莉兹捕捉到小巷尽头那个流动小摊的时候,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就抓住了贝栗亚瑟的手,在后者有所反应之前便拉着她跑到了小摊面前。

“大叔!还有薄煎饼吗?”

摆摊的是个上了年纪但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他笑着冲莉兹点点头,莉兹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一百欧可的硬币,将它们放进桌台一角的铁质小盒之中,开心地说:

“太好了……那么麻烦您给我两个,其中一个多加蜂蜜!”

“莉、莉兹?”

贝栗亚瑟惊诧地望向莉兹的时候,摊主已经娴熟地开始了制作。混入了蛋、奶和糖的浅黄色面糊在烧热了的、涂满黄油的煎锅上“呲啦”一声摊成圆形,等到中心出现气孔的时候,他便用手中的小铲子轻巧地将它翻个面,接着在呈现出焦黄色泽那一面上挤上略微多量的蜂蜜、叠起,最后将热腾腾的薄煎饼装进隔热用的牛皮纸袋,笑眯眯地递给了莉兹。

“好嘞——这份是‘多加蜂蜜’的。”

“喔,谢谢大叔!来,趁热吃吧,贝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位大叔就是每年苍骑士祭典上最受欢迎的‘双子草团子’小摊的摊主哦。所以说,虽然这只是特殊时期的‘极简版薄煎饼’,但也是早早就卖空的限量产品,味道绝对有保证。快吃快吃,凉了可就暴殄天物啦!”

说着,莉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薄煎饼塞给了贝栗亚瑟。贝栗亚瑟不知所措地捏着热乎乎的纸袋,阔别已久的香甜气味钻进鼻腔,几乎瞬间就俘获了她在长时间的会议中饱受煎熬的胃。还未等她想好该如何回应莉兹的好意,动作迅速的摊主便已经做好了第二份。他将薄煎饼同样装进纸袋之中,然后递给莉兹。

莉兹一点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咬了一大口——脸上露出舒畅至极的笑容。

“啊啊……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太棒了!活着真好!”

“那就多过来吃几次吧。”老先生放下手中的小铲子,边收拾剩余的材料边笑眯眯地看着莉兹,“莉兹团长要是过来的话,无论几点我肯定都会给你留好一份——现在什么都限额,不过反正我儿子已经上了战场,家里只剩下我这个老头子,攒下来的东西放着也浪费……来摆摊纯粹只是不想让这街道太过冷清罢了。你上次来大概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吧。这次又打算放我这把老骨头多久的鸽子啊?”

“啊哈哈哈……不好意思。这次我大概要离开久一些了,所以才想着走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再来吃一次大叔的薄煎饼。不过这是好事啊——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大叔你的摊子大概就又能想卖多豪华的薄煎饼就能卖多豪华的薄煎饼了,到时候可别忘了你的承诺喔!一定要给我留最豪华那种!”

老先生望着莉兹,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再次展露和蔼的笑容,温和地说:

“当然啦。无论你何时回来,我都会给你留一个‘狄格尼提城史上最豪华版’的薄煎饼的。我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事了。所以……这个国家,就拜托你们了啊。”

“那还用说!包在我身上吧!”

莉兹豪气万丈的声音在小巷中回响。

贝栗亚瑟默默地望着他们。炉子散发出热气,和手中的牛皮纸袋一同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她怀着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像莉兹那样大口咬下了柔软的薄煎饼。

 

十分钟之后,贝栗亚瑟抱着一小盒饼干,和莉兹并肩走在返回白凤凰宫的路上。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现在正是物资紧张的时候……”

“别在意啦。这也是大叔的一份心意——别看他总是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固执得很呢。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俩就为我‘该不该给钱’推辞了半天——不过刚才你也看到啦,最后是我赢得了胜利!”

莉兹笑着说:

“就当作是给哈尔他们的慰劳品吧。他和伊西多研究员,还有那位公主殿下不是正在讨论作战会议上将要公布的情报吗?嗯……虽然我早知道那家伙到死也改不了工作狂的本性,不过现在愈发变本加厉了我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心。算了,比起那个我现在更担心饼干够不够分……啊,如果哈尔再啰嗦什么‘出去别耽搁我工作’的话记得告诉我哦。我会亲自去打爆他的头的。之前的账可还没有算清楚呢,别以为说两句什么‘合作者’的好话我就会选择性失忆——”

贝栗亚瑟望着喋喋不休的莉兹,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就像是埋在雪地里的娇小花苞突然探出头来,努力地绽开了花瓣一样——不知时隔多少年才再次目睹的笑容让莉兹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咖啡馆还会再开起来的吧。然后……‘塞娜家’点心店也一样。莉兹虽然说‘过去的事只能成为过去’,但正因为有一直将过去的美好之处牢记在心的莉兹在,我才能相信……——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值得我为之而战。”

说着,她将那小盒饼干抱在胸口,郑重其事地向莉兹鞠了一躬。

“今天能和你一起重游王都,我真的很开心。等到……等到雪季结束之后,我还能再和你一起来吃大叔的薄煎饼吗?”

——宛如内心之中最柔软之处被用力捏碎。

酸楚涌上鼻腔,莉兹连忙扭开了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转回头来,泛红的脸上展现出夏日阳光般热烈灿烂的笑容:

“当然啦!”

——她最终还是没有让泪水涌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