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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作战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但——对于黑蔷薇骑士团的医疗所来说,“作战会议”反而是此刻最无关紧要的事。身着白衣的医护骑士们在各个治疗室匆忙穿梭,每天都有因为重伤从前线送回后方的骑士,尽管数量并没有多到令所有人焦头烂额的程度,但那些让人不由得为其后半生而哀叹的复杂伤病,和充斥着治疗室的痛苦低吟,还是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能够回到这里来的人已经算是蒙受女神眷顾。
还有更多的人已经无法回到自己眷恋的故乡……甚至连最后的遗言都没有机会留下。
在黑色号角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全面进攻”之前——大量的鲜活的生命,和曾经如同金刚石一般坚固通澈的意志,已经被名为“战争”的猛兽一点一点嚼食吞噬。
“那么……以上这些就是盖理队长伤情的详细报告了。我们这边自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进行诊断和治疗,不过迫于人手和条件限制,难免有遗漏之处。以我个人的建议的话,最好是能趁着镇定剂的药效还没过,再进行一次详细的检查——剩下的事,各位都是专业人士,想必也不需要我多嘴了呢。那么,言尽于此。”
说完,白雏保持着平常那种温和的微笑,向治疗室中的几名医护骑士微微颔首,接着关上了拉门。弥漫着药品气息的走廊之中,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不见。
事到如今,她早就不会为那种充满怀疑的眼神而失落或者动摇。比起那个,她更加挂心的是还未恢复意识的盖理,还有一个小时之前被匆匆推进特殊治疗室的姬尔——然而,现在他们已经被自己“真正的战友”接手,照理来说,白雏也好艾格莎也好都不能再随意指手画脚。她们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还有虚无缥缈的所谓“好运”。
(艾格莎小姐还没回来……真担心她那个性格会不会被过于刁难。不过,一旦涉及到和病人有关的事,她就会变得格外固执……呜呼呼,还真不知道最后哑口无言的会是哪一方呢。)
隔壁诊疗室的门缝中透出压得极低的痛苦呻吟。白雏默默地望了那惨白的门扇一眼,不由得回想起十多年前在黑魂塔后方做医疗员的经历。
那是另一个“战场”。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带给人的考验和心理创伤要比任何地方都要严苛。
(……到楼下去等吧。在作战会议开始之前,必须再和晴他们见一面。虽然我知道的情报已经全部告诉他们了,除此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至少,能给他们一些鼓励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白雏捋了捋自己搭在肩上的黑色发束,接着便打算迈开脚步。
——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身影从走廊对面径直向她走来,片刻之间便来到了她面前。
“唔。你是……”
背着手伫立在白雏面前的是一位穿着黑蔷薇骑士制服的老人——说是老人,但那伟岸雄壮的身姿和沉静严肃的面容,却比任何一位年轻骑士都要威风凛凛。白雏扫了一眼他胸口上多得炫目的勋章,和他镶嵌着蔷薇花的十片金色菱形镶边肩章,接着优雅而恭敬地向他举了个躬,微笑着回答:
“很高兴见到您,苍岚王国的将军阁下。我是跟随月曜之国公主麟髓殿下的月曜士,白雏。现在在白风队担任医疗助手的工作。这次我是来陪同护送伤员——盖理队长还有姬尔小姐的。”
“……原来如此。”
将军亦向她略微颔首:
“老夫名为赫伯特,乃是苍岚王国的军务大臣。‘将军’不过是承蒙先烈们浴血奋战才苟且拾得的封号,无需因此畏惧多礼。白雏医护员,老夫麾下这几个不争气的骑士……承蒙你们照顾了。不甚感激。”
“……不,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赫伯特将军的态度让白雏有些吃惊。“军务大臣”“将军”——按理来说他是离奥莉芙女王最近的人,又是从联盟时代便为王国奋斗至今的老将——女王对月曜幸存者的态度,王国与月曜之国那怪异的关系,他应该比谁都要清楚。
即使如此,白雏依旧没有从他的眼神之中找出一丝“鄙夷”或者“不屑”。他只是以看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与自己有着同等地位的“人”的目光注视着她。
“老夫处理完了一些必要的事务,看离作战会议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于是就顺路过来看看伤员的情况。”赫伯特将军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白雏的心思,他环顾周围,最终看向了她背后的门,“这么说,盖理那个小兔崽子就躺在这间屋子里?”
“是的。”白雏顿了顿,“但……镇定剂的药效还没过,现在里面的医护员应该在为他做进一步的检查。盖理队长的恢复能力令人吃惊,甚至比得上一般的祈愿者,因此您不必太过担心。用不了几天,他就能下床走动——不过现在,还是先让他好好接受治疗比较好。”
听见“镇定剂”这个词,赫伯特将军皱了皱眉。好在,他并没有在这里追根刨底,而是略一点头,接受了白雏的建议。
“那么,姬尔的情况如何?老夫听说她受的伤比那兔崽子要严重得多……”
“……是的。主要是冲击和缺氧导致的脑震荡、脑部损伤,这让她一直无法恢复意识。但这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脊椎受损。这是不可逆的损伤,再怎么治疗,再怎么努力地进行康复训练也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意思是——”
“意思是,”白雏加重了语气——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含糊其辞,“即使姬尔苏醒了,恢复了健康,她也绝对无法再重回战场。她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
久经沙场的赫伯特将军垂下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
“科尔温、艾薇和尤莱亚……老夫已经听说了你们以身犯险试图去拯救他们。老夫要感谢你……和麟髓公主为他们作出的努力。感谢你们至少让尤莱亚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只有在这个时刻,赫伯特将军才真正地像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白雏回想起在黑魂塔目睹的科尔温和艾薇的尸体,和在安和晴背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尤莱亚——内心不由得涌起难以排解的酸楚。
“……很抱歉,没能把科尔温副队长和艾薇小姐救回来。但是,请您相信,他们直到最后——都在为这个国家奋战。尤莱亚先生也一样,即使伤势过重、奄奄一息,他依旧拼尽全力将重要的情报传达给了我们。他们都是……令人尊敬的骑士喔。”
“……当然。”
将军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他们当然是无可挑剔的骑士。这一点老夫从未怀疑过——今后也绝不会怀疑。”
——或许这正是能够扛起“将军”这一称号的人所具备的气魄与胸怀。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赫伯特将军的话一扫而空,白雏不由得面露笑容,感慨万千。
然而,还未等她酝酿出合适的回应——
背后的治疗室之中突然传来了野兽般的嚎叫声,和数名医护员的尖叫声。大量物品被“噼里啪啦”地打碎的声音即使透过门扇也依旧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对此早有过数次经历的白雏几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她甚至没来得及告知将军一声,便立即转身拉开了医疗室的拉门,冲了进去——
展现在眼前的果然又是熟悉的场面。托盘、医疗器械、药品和输液袋全部打翻在地,而苏醒过来的盖理则放声大叫、拼命挣扎,就像被架上绞刑架的囚徒。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的医护骑士们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冲到床边将他摁住,冒着被他抓破脸的危险硬是把被他强行挣脱的拘束带重新绑好。这时,白雏踏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几步便走到了床头柜的另一侧,抓起唯一一支幸存的镇定剂和注射器,同时向医护骑士们大喊:
“拘束带绑不住他的!按住他,我现在马上帮他注射镇定剂——”
“……!拜、拜托你了!”
重复了太多次——并且不知道还要重复多少次的闹剧眼看又要以同样的方式落幕。而就在这时,如雷般的吼声突然从空中降下:
“别给这混账注射什么‘镇定剂’!”
一片混乱的治疗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只有盖理口齿不清的叫喊还在徒劳地回响。白雏举着吸入了镇定剂的注射器,和其他骑士一起吃惊地望着大步走近治疗室的赫伯特将军。
“将军阁下……”
将军并没有理会其他人。他在盖理的病床前站定,布满皱纹的面孔紧绷着,灼灼燃烧的目光似乎要将盖理的脸烧穿。偏偏后者还毫无知觉,还在试图挣脱控制着他的医护骑士——见状,将军几乎是以迅雷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力道之大,差点让旁边的医护骑士仰面摔倒。
“盖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现在已经回到了黑蔷薇骑士团总部!你先前的气势去哪儿去了?去了一趟真正的战场,就让你变成了这么个令人牙痒的愚蠢模样了么!”
怒涛般的吼骂声震耳欲聋。遭此刺激的盖理浑身一震,始终无法聚焦的细长猫瞳之中终于逐渐映出了赫伯特将军的样子。喊叫声戛然而止,他像是刚刚才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样,慢吞吞地看了看惨白的墙壁,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看了看退到一边的医护骑士,看了看扶着桌角的白雏——
目光转回到了赫伯特将军脸上。
盖理呆呆地望着赫伯特将军,脸上的恍惚逐渐褪去——接着露出仿佛所有的侥幸都被尽数撕碎的绝望。
“为啥啊……”他呻吟般地低声说,“为啥偏偏是我……为啥只有我——”
“你那装满浆糊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了吗?”将军盯着他,“少丢人现眼。吾等可没有时间让你怨天尤人,既然你还有力气大喊大叫,看来伤势也没有什么大碍了。立即给我做好重返战场的准备!”
“战场”——这个曾经最能让盖理热血沸腾的词这次却没能让他像以前一样激奋起来。他只是不断眨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
“所以……科尔温呢?艾薇呢?尤莱亚那混账呢?连我都回来了,他们不可能没有回来吧?……问你话啊,死老头……!”
“科尔温、艾薇和尤莱亚已经不在人世了。”
将军无情的声音粉碎了盖理双眼之中的最后一点神采。而将军依旧没有放手,他死死地盯着盖理,以严厉至极的语气继续说道:
“让自己的三名部下丢了性命,其中一名承受永久性的损伤,你却连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吗?!你如何对得起为国奋战到最后一刻的他们,又如何对得起自己头上那个‘黑蔷薇前锋队队长’的名号!如果你对他们四人还有一丝战友之情,就牢牢记住他们的牺牲,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去为他们讨回公道!”
“………………”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盖理颤抖着嘴唇,面无表情地说:
“……记住又有什么用。他们都死了。死人是不会活回来的。前锋队已经没了……反正我只是个连部下都守不住的废物,上战场也没有意义。”
赫伯特将军愣住了。治疗室之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狂妄自大宛如恶犬般的前锋队队长会说出这种话来。没有。
“盖理队长,”将军怒目圆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国难当头,你竟然——”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盖理用前所未有的冷漠语调说道:
“什么‘国难’、什么‘战败’……关老子屁事。老子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因为想战斗才拿起双刀来战斗,但现在我不想了。战斗又能怎样……反正死了之后还不是一场空!什么都留不下来!你们这些混账就只会说漂亮话,说什么‘讨回公道’,那你倒是把我的部下还回来啊?还回来啊——?!”
一片死寂的治疗之中,盖理的吼声久久回响着。而那激情最终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余韵,盖理挑起嘴角露出难看至极的苦笑,死水般的双眼空虚地望了一阵天花板,接着便紧紧地闭上了。
“……够了。别管我了。要问罪的话最好能一刀砍掉我的脑袋,不然就把我扔在一边让我自生自灭吧。别再……试图煽动我去参加什么见鬼的战争了。”
这句话便是终结的信号。
赫伯特将军盯着盖理看了一阵,紧抓着他衣领的双手慢慢地放开了。盖理跌回床上,包裹住大半个身体的白色绷带又无可避免地渗出了新鲜的血迹——而,将军就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毫不犹豫地转头走向了洞开的房门。
“……就照这位‘前队长’所说的。除去给他医治伤病之外,你们无须再给他任何优待。我们黑蔷薇骑士团不养闲人,痊愈之后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同样冷漠的话语让治疗室内的医护骑士们大吃一惊。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请等一下,赫伯特将军!”
眼看将军就要离开,白雏连忙追出了治疗室,急切地说道:
“您应该明白,这只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盖理队长他受到了过大的打击,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您应该比我要了解他,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将军停下了脚步。但,他并未转过身来。
“白雏医护员。老夫很感激你如此为我们黑蔷薇骑士团费心——但从现在开始,我们团里已经没有什么‘盖理队长’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老夫不管什么‘创伤应激’,总之老夫不需要没有战意的骑士!这场大雪已经下得够长了……老夫不希望苍岚王国等不到雪停的那天。”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迈开了脚步。
寂静的走廊之中,只剩下了白雏一人。她久久地凝视着赫伯特将军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
入夜。
黑魂塔夜间的气温明显比苍岚王国要低得多——但,和荒芜雪原相比的话,又稍好那么一些。至少风撞在脸上的时候已经不会有被钝重的冰刃反复刮擦的感觉了,只是,挟裹在寒风之中的细小冰粒,始终还是有些恼人。
与苍峦大陆相连的岩桥旁边,克洛威尔独自一人默默站立着。
岩桥上堆积的白雪和他头发的颜色很像。但,就连积雪也比他的颜色温暖些许。裹在黑衣之中的他睁着蓝得耀眼的眼睛,格外机警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周围的土地。
前些日子曾经从冰冷的土层中探出头来的那株咏魂花,此刻连一丝痕迹都不剩地消失了。或许已经被土壤给完全分解了吧——克洛威尔大脑的一角如此思索着,却连用靴底碾开土层的兴致都没有。
他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开出咏魂花来。尽管他将被榨干了所有可利用的东西之后的科尔温和艾薇埋在了这里,可这日渐严苛的气温仿佛就是要绞死一切可能存在的希望。不管是植物的,动物的——还是,他们的。
(不过……就算我是没能完全赢得他们信任的“替补人员”,再怎么说现在也正处于双方僵持,一触即发的时期。就算塞缪尔占据了绝对优势,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掉以轻心。)
(那么……持续了整整一天的“平静”究竟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除了早晨协助麟十七他们回收了科尔温和艾薇的尸体之外,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塞缪尔没有给他新的命令,令人吃惊的是就连琰帝也整整一天都没有来找他的碴。
显然,这并不正常。棘手的是他并不能太过主动太过急切地去打探情况——这不是他这个“替补人员”应该做的事。因此,他只能选择独自站在这座见证了太多凄惨悲剧的岩桥旁边,一边像个真正的“警卫”一样防备潜藏在黑暗之中的危险,一边一刻也不停地高速驱动着自己的大脑。
(……我已经掩埋了科尔温和艾薇的遗体。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或者试图寻找他们——证明在黑魂塔,“剿灭前锋队”这个任务已经正式落下帷幕了。按照常规步骤,身为主要执行者的麟十七必须要向塞缪尔报告任务的详细情况。塞缪尔当初的命令是“格杀勿论”,而仔细算来,麟十七和九宁真正“成功击杀”的就只有科尔温和艾薇。至于尤莱亚、盖理和姬尔……不管他们受了多重的伤、是否能够撑到获得救治,麟十七“没能杀死他们”的事实并不会改变。按照塞缪尔最初定下的目标来说,达成量只有五分之二——连一半都不到。毫无疑问,这个任务是“失败”的。但是傍晚我见到了麟十七,他那副口无遮拦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当然也连头发都没少一根——说明塞缪尔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克洛威尔吐出了一团白色的雾气。寒风很快将它吹散,雾气背后露出了克洛威尔没有一丝表情波动的,面具般的脸。
(……就像我和琰帝在剿灭琉蓝村的任务中失败时一样。虽然没有明说,但塞缪尔似乎根本不在乎任务的结果如何,反而对充满波折的过程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执着。目前战争只能算是“刚刚拉开序幕”,他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是否也跟这些任务一致……暂时还无法进行准确的判断。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犹如闷头潜入冰冷的深潭,接着被潜藏在透明潭水之中的冰层阻断思路,克洛威尔并没有选择不理智地继续深入,毕竟亟待解决的事情是如此之多,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暂时没有答案的问题而死钻牛角尖。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抬头望向岩桥对面——夜色将连绵不绝的月杉树林武装成了形状诡异的铁壁,沉默地将王国的国土护在自己身后。
(……而,至于白风队——)
他思考着。
(安和晴和白雏成功带走了尤莱亚、盖理和姬尔。如果麟十七的没有掺杂水分的话,尤莱亚获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盖理和姬尔是有可能活下来的。而,不管白风队有没有救活他们,这次事件都给予了他们“回归王国”的契机。如果他们想要光明正大地参与战争,将自己的优势与王国相结合从而使之最大化的话,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照他们在琉蓝村那格外拼命的样子,这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正在准备回国……不,以他们的作风,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在王国境内了。有安和晴在,说服女王想必也不是问题。那么……)
——那么这也就说明,“僵持局面”很快就要结束了。
克洛威尔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盯着远处的月杉树林看了一会儿,接着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从两侧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后脑、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头颅的疼痛便变得越发明晰起来。而这比起三个月前来说已经好了许多,至少现在克洛威尔已经习惯了在疼痛的撕扯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思考了。
(之前还无法确定……不过照这三个月的情况来看,塞缪尔当初为我做的确实是“常识范围内的手术”。虽然在情感认同和记忆继承上产生了一点障碍,但这应该是三个月前的过度使用造成的损伤,和塞缪尔没有关系。在我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耍手段来控制我,看来他对我的顾虑非同一般。我能想到的理由……要么是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打算信任我,或者——……)
脚下的雪地忽然分崩离析。短暂的、熟悉的失衡感过后,克洛威尔知道自己的双脚又踩到了那片透明的地板上。他睁开眼,脚下的黑暗向着无限的彼方延伸,而灰尘缭绕的铁色断壁则是牢笼,将他关在了无处可逃的虚无之中。
碎魂乡的魔女曾经给予他忠告。忠告他记忆回廊是曜力的牢笼同样也能够成为生者的牢笼——而,现实验证了她的忠告。
克洛威尔垂眼望着脚下那只缝合线开裂的玩具小狗,那双蓝色纽扣缝成的眼睛似乎也在一丝不苟地回望着他——层层叠叠的阴云凝固在头顶,淅淅沥沥的深红色血雨在脚下汇集,接着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它已经无法再浸染任何东西。
(或者,迄今为止未曾有过先例的“活茧”——那也许是塞缪尔也无法轻易驾驭的东西。也就是说,我是他计划中的“不稳定因素”。)
——因为名为“克洛威尔”的记忆碎片早就已经变成了漆黑的种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克洛威尔伸手触向自己的后颈——曾被种下黑茧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毕竟那是我将除“我”之外的存在全数击败,经历了漫长的博弈和厮杀之后才获得的力量。那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的成果。事到如今我尚且无法保证自己能自如地掌控“自己”,事实上现在它带给我的负面影响要远大于正面的增益效果——征服“未知”的过程中会面临多少风险,塞缪尔不会不知道。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始终袖手旁观。如果我成功了的话,我在他眼中就有了更多的利用价值——失败了的话,在那之前他也已经从我身上榨取了足够的东西。而黑魂塔的废土之中也只会多出一具无人知晓的尸体,仅此而已。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都是笔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
想到这里,克洛威尔略微勾起嘴角——
(……只要你真的能“如愿以偿”的话。当然。)
——但那弧度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
大脑之中又响起了熟悉的杂音——其中交织着黎明时呼啸的寒风,和倔强的金发骑士吐出的笃定预言。头痛愈演愈烈,以至于克洛威尔仿佛暂时从中抽身而出,像个旁观者一样冷漠地望着痛楚撕扯自己的身躯。
(……我现在所经历的……正是她过去曾经经历过的事。而她迈向了未来,我却不得不被过去所囚禁——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盘旋在脚底的黑暗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浓厚。逐渐失去了色彩的记忆回廊之中,只剩下克洛威尔的蓝色眸子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但,这并不会……改变我的“决心”。)
——于是,牢笼敞开。
刺骨的寒风灌进了他的世界,沉默而粗暴地给予了他“苏醒”的信号。
等到克洛威尔再抬起头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已经足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当他为了放松大脑而打算暂且放空思绪的时候——
“……你果然在这里啊。你是有多闲才会一有空就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呆站着啊。难不成这下面埋了什么绝世宝藏吗,你硬是要杵在这里生怕谁来把它偷走?清醒点,没活儿干就自己去找活儿啊,别以为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
——背后突然传来了熟悉得令人有些厌烦的声音。
克洛威尔叹了口气,接着转回身去。果然,站在距离他几英距远的地方大放厥词的正是他现在的搭档——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