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痛。
——这只是大脑对于突然入侵的外界力量的抵抗与自卫。
哈尔狭长的双眸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一丝一毫都没有。他握紧手中几乎快要被黑暗所完全吞噬的法杖,在昆虫触角般的手指快要将视野完全覆盖的那一秒猛地将之向斜后方回转。
“咣!”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撞碎了笼罩着哈尔的牢笼。诡异而不受欢迎的景色像被捏碎的饼干一般崩坏消失,重新被无穷无尽的苍白雪色所占领的视野之中,冬翎手中的佩刀与法杖千仞死死地咬在一起——两双同样冷静的瞳眸短暂对视。
脚下传来短促却撕心裂肺的鸣叫声。灰色的羽毛飘进对峙的哈尔与冬翎之间,落在“滋滋”作响的法杖与刀刃的连接之处——那只受伤的白鸰终究没能再次飞起来。
——但,贝栗亚瑟几乎跌落谷底的曜力却在此时再一次升上了巅峰。
哈尔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握在法杖上的手指。下一秒,他突然分散了缠绕在杖身上帮助他抵御冬翎的风力,接着在力量平衡溃散的瞬间翻转手腕,顺势侧身用力将法杖的先端刺向了冬翎——法杖不比长枪,它不像姬尔的“风坠”一样拥有令人丧胆的锐利枪尖,但在风力的加持下也能造成足够的伤害。
可是,冬翎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哈尔的意图。
携裹着白色网状气流的杖尖尖啸着刺向冬翎的右侧肋,他立即敏捷地收刀闪避——敏捷得不像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法杖刮擦着他的上腹部刺向空气,然而就在这时,冬翎竟然用左手一把抓住了法杖的杖身——黑袍下的上臂隆起绳结般的肌肉,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凌厉慑人的眼睛在哈尔视野中停留了一秒——
(……!)
——下一秒,冬翎以法杖为支点猛地发力,硬是生生将握着另一端的哈尔甩向了咫尺之距的钟楼能源站。从那本该开始衰老的躯体中爆发出的力量令本来就不擅长蛮力对抗的哈尔无法招架,甚至来不及调动风来抵御冲击——他的后背狠狠地撞在石质底座上,细碎的石子随着裂缝扩散的声音向四周飞溅。几乎令后背暂时麻痹的疼痛只让哈尔眉头微皱,但冬翎并不打算给他咀嚼疼痛的时间。在哈尔察觉到施加于法杖另一端的压力松懈的瞬间,闪着银光的刀刃已经咆哮着逼近了他的面颊。
“……——”
哈尔没有躲避——至少没有完全避开。直至刀刃挟裹的凌厉寒风吹断他的额发、几乎切开眉心的皮肤,他才迅速且准确地向右侧偏头——刀刃如同切削黄油一般削掉哈尔的一小片左耳廓,接着撞上他背后的钟楼底座,刀尖不偏不倚地卡进了龟裂的缝隙之中。
“……!”
冬翎这才觉察到哈尔的意图,立即反手想要将佩刀从裂缝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而,这场小小的“赌博”终究还是为哈尔赢得了几秒钟的“空白”。他一鼓作气夺回了对法杖的控制权,紧接着一矮身从刀与钟楼的空隙钻了出来。他没有给冬翎调整姿势的时间,而是立即回身大幅度挥动法杖——暴烈的气旋从他脚下卷起寒冷刺骨的积雪,这场短暂而暴戾的暴风雪咆哮着砸向了反应不及的冬翎。
足以压垮一头巨山熊的重量能在一定时间内上压制冬翎——但不是“永远”。哈尔一清二楚,因此他没有多做停顿,立刻转身向指挥部的北部围墙飞速奔跑。
(冬翎改变了攻击模式。他不再将“伤弓”视为唯一的杀手锏,不惜进行白刃战也要将我击杀——证明他们也已经无路可退。下一波攻势只可能来得更快……参考他的位置,他极有可能再次选择距离钟楼最近的两座废墟作为进攻前的藏身之处,那么——)
哈尔逐渐逼近了距离北侧围墙最近的废墟。然而,就在只剩寥寥数步的时候——他突然调转方向奔向西侧的灰色单层建筑。
——那是这座临时指挥部的“心脏”。一座封闭的建筑。逐渐逼近的铁门并未让识别本能发出警告,昭示着室内确实空无一人——至少没有月曜士或者别的祈愿者。以防万一,哈尔依然在即将触到铁门的瞬间猛地一挥法杖——
拧成一股的风替他撞开了门,接着灌进室内大肆凌虐。“哐啷哐啷”的家具倾倒的声音证明里面确实不存在其他的“生物”,这个信息与右脚跨过门槛的感触同时传达到大脑。于是,哈尔不再犹豫——他在冲进室内的瞬间旋身向后,警惕地用法杖杖尖指着入口。与此同时,他慢慢后退——直到后背靠上最西侧的墙。
壁炉中的火熄灭了。风将炉灰撒得到处都是,接着渐渐消散。翻倒的大方桌、椅子、柜子和洒落遍地的碎纸页,让这个哈尔曾经到访过的房间愈发陌生。房间墙体极厚,唯一的一扇窗子被铁条钉死,只靠一扇门与外界相连——一旦铁门关闭,这里就会变成“牢笼”。
冬翎绝对想不到哈尔会选择逃进一个“牢笼”。具备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做无异于“自杀”——
但哈尔确实做出了选择——毫不犹豫地。他握紧法杖,杖尖依旧向前,不再挪动半步——就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个瞬间,凭空浮现的银色佩刀突然撕裂了门外的空气,如同凌厉的箭矢一般嘶吼着向他飞来。哈尔立即抬起杖尖试图作出应对,但还未等他编织出哪怕一束气流,异样的黑暗便作为保护色从大门外一涌而入,在吞没佩刀的同时吞没了哈尔周遭的一切景色。
飞旋在半空中的纸页再次幻化为耀眼的血色羽毛,雪白的臂膀如同要将他扼死一样从四面八方箍紧他的身体——
“选择吧”、“选择吧”、“选择吧”——
高亢而愉快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碎片状的片段迎面扑来,面貌不清的“记忆”们跃动着冲击他的大脑,就像徒劳地想要点燃一堆湿透的干柴——这原本只会成为又一次愚蠢的尝试,而哈尔确实也像前几次一样——甚至比前几次都要快地挣脱了“记忆”的纠缠。
然而。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让那支“箭矢”结束它的攻击轨迹。
——感官恢复正常的时候,冬翎的佩刀已经与皮肤肌肉被成排切断的声音一同贯穿了哈尔的右肩。剧烈的疼痛让哈尔的瞳孔瞬间放大,右手顿时变得麻木而僵硬。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他依然忍着疼痛握紧手指,不让法杖从手中滑脱。接着,他腾出左手来试图拔出牢牢钉在墙上的佩刀——
“……到此为止了,哈尔队长。”
——无情的关门声响起。接着是,冷静的说话声。陡然暗淡下来的房间之中,穿着防滑靴的双脚踏上了铺满残破纸张的地面——冬翎背对着紧闭的门扇,垂在身侧的右手之中握着另一把银光闪烁的佩刀。他注视着戒备地将法杖横在身前的哈尔,继续说道:
“第一,我关闭了房门,唯一的窗子也早就被钉死了。这间屋子里只有你和我,你无法在对付我的同时打开门或者窗子;第二,你的右侧锁骨骨裂,右手无法动弹;而你是个‘正常’的祈愿者,这也就意味着你无法在短时间内治愈自己受到的伤害;第三,从你刚才的表现来看,你并不‘精通’于白刃战。在不借助曜力的情况下,你几乎不可能战胜我——右肩受伤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综上所述,哈尔队长——你手中已经没有可用的筹码了。如果你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一样聪明的话,就识趣点缴械投降,然后把堵住作战指挥部大门的障碍物移开。”
哈尔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用同样镇定的目光观望着冬翎,左手还握在刀柄上。
“……我以为你们的信条是‘不留活口’。”
“的确如此。但你留下了一个短时间内只有你才能解开的难题,因此我会在必要的限度内进行劝降。”冬翎握着刀柄的右手背青筋虬结,昭告他随时都有可能进行攻击,“不过,不要指望能够借此来拖延时间。我说了,劝降只会在‘必要的限度内’。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给我一个清楚明确的答案。”
“…………”
哈尔保持着左手握住刀柄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用那双没有温度的双眸注视着几步之遥的冬翎。他握着法杖的右手自始至终都像刚才一样无力地垂在身侧——但这并不代表“屈服”。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分钟过后,冬翎眉间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微微眯起眼睛:
“——不算清楚,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绝不会投降’——是吗?”
“……当然。”
“意料之中。”冬翎竟然点了点头,“我没指望能听到别的答案——我在狄格尼提街角的咖啡馆柜台背后站了十七年,但我还没忘记你们王国骑士的作风。我了解也尊重你们的意志。所以——很抱歉,看来今天我别无选择。”
冬翎握着刀迈开了脚步。哈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冬翎,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镇定冷静:
“……是吗?你真的‘别无选择’吗?”
他的语气异常笃定:
“你曾经是煌星旅的管理长。在月曜之国,‘煌星旅’几乎就意味着‘月曜士’这个金字塔的顶点。或许你的战斗力在煌星旅之中并非‘顶尖’,但是‘管理长’这个职位要求你必须掌握全局——无论是对自己所面临的战场还是自己麾下的成员,这样你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下达正确的命令。一个会轻易被‘仇恨’和‘愤怒’蒙蔽的人不可能常居此位,也不会在‘月曜惨剧’尘埃落定之后安安分分地经营一家咖啡馆长达十七年之久。我去过那家咖啡馆,很多人都去过——那种氛围不是一个暗藏异心的人能够营造出来的。”
冬翎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但他也没有打断哈尔。他并没有径直走向哈尔,而是贴着墙面一步一步迂回靠近,双眼则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在前进的同时,他不断地用手中的刀挑开堆积的废纸,或是踢开倒伏在地的椅子,将这房间中可能存在的“隐患”一一排除。眼看敌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哈尔却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
“……我有理由相信,你是这个战场上最清醒的人。你了解所谓的‘战争’,你也应该知道这场扭曲的‘复仇之战’根本无法给你的同胞带来任何慰藉,也无法让那些死去的人获得解脱。站在背后唆使你们的总管理长‘塞缪尔’已经不是那个你认识的月曜士,而是某个身分不明的‘邪恶生物’,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不仅仅是——”
“——哈尔队长。”
终于,冬翎开了口。他几乎已经走到了哈尔面前,镜子般反馈不出任何感情的双眸仅只是单调地映照出左手反握刀柄的哈尔的身影。
“我相信你们已经查明了月曜惨剧的真相了,对吧?”
“……当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女王竭尽全力掩盖真相的原因。奥莉芙女王错误地解除了女神权杖的封印,导致了月曜之国的领土崩塌。”
“没错。你们的女王为了维持自己和自己的国家的‘和平’——或者说,为了维持自己的‘正面’形象,选择让我们这些不得不保持沉默的人来为她的过错承担责任。她甚至偏执到对整个‘祈愿者’群体冠以偏见,在尽情利用他们的同时又对他们虎视眈眈。然而即使被她施以莫须有的迫害,即使不得不带领部下逃离王国——三个月后你还是选择了回来,为王国而战。我没说错吧?”
“……的确如此。”
“那么,你就应该明白。我的确‘别无选择’。”
冬翎微微挑起嘴角——转瞬即逝的微笑仿佛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皱纹。
“我不在乎‘塞缪尔’究竟想干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想要利用那些陈年旧恨做些什么。我站在这里,亮出自己的武器——只是因为我的同胞们在流血,在战斗。仅此而已。但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哈尔盯着他。而冬翎亦毫不避让地正面迎向哈尔的目光——短短十几秒钟的对视之后,哈尔镇静地开口说道:
“……意思是,‘我绝不会投降’。没错吧?”
“和你一样。”
“即使这个最终决定是如此的‘盲目’?”
冬翎的表情如同真正的雪风之中的冬翎树一般——冰霜封冻。
“这不正是‘战争’的真谛吗?”
——这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答案。却又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同时也是这毫无道理的一切必须继续下去,直到终点的——“信号”。
哈尔和冬翎的目光短暂地交汇——然后错开。就在这一瞬间,始终纹丝不动的哈尔突然将穿透右肩的佩刀猛地拔出,接着将之用力甩向冬翎——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向左手注入力量,看似卡死在墙壁中的刀尖其实早在数分钟之前便已滑脱,全靠哈尔单手维持稳定——直到这一秒。一闪而过的银色残影刀刃向下,直指冬翎的脖颈;然而,即使面对如此出乎意料的袭击,冬翎照样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横刀回击,准确无误地将佩刀击飞——
——机会。
在冬翎注意力分散的瞬间,哈尔立即护着受伤的右手侧身闪避到了数英距开外,脱离了他的攻击范围。他抓紧这来之不易的几秒时间,双手握住法杖用力将之举到身前,全神贯注地将分散全身的曜力聚集到杖尖那枚琉蓝石之中——
“没用的,哈尔队长!”
——压缩的无形的力量让琉蓝石绽放出璀璨得几乎能将人灼瞎的光芒。微弱的气流吹起哈尔的额发,卷起散落脚边的纸张——仅此而已。下一秒,冬翎大步冲来,不留任何情面也不留任何余力地挥刀砍向哈尔。哈尔收杖向右后侧连续两次闪避,却猝不及防地被冬翎一脚踢中。宛如被重锤轰碎肋骨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而冬翎却如同永动机一般毫不停歇地向他发起了第二波、第三波的连续攻击。
受伤的右肩让哈尔只能堪堪跟上冬翎的步调;但他并没有放弃抵抗。微弱的气流依旧在他身边盘旋,琉蓝石的光芒一刻也没有消退——
然而,即使他竭尽全力地、源源不断地通过法杖向四周发散曜力,飓风依旧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手相助。裂开的刀口向四周泼洒鲜血,冬翎的目光透过凌厉的刀风牢牢扼住只一味防守的哈尔,动作没有丝毫迟缓: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他厉声喝道,挥刀的力度随之变得越发骇人。
“你应该很清楚,这里是完全密闭的!你是‘银色魔女’起源的‘风使者’只能‘操控’风,你无法凭空制造出风来!这间屋子里稀薄的空气不足以让你掀起什么风浪,只凭你一人根本无法逃出生天——”
突然,冬翎就像是顿悟了什么一样,微微变了脸色。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哈尔毫无波澜的双眼和手中光芒闪烁的法杖,接着用力反踏地面收刀撤到数英距之外,迅速躲进了翻倒在地的大方桌背后。几乎同时,玻璃震裂的声音响彻小屋,牢牢钉在窗子上的铁条被尽数撞弯、脱落,寒风与冰凌凝成的箭雨咆哮着飞冲而入,一路追随着冬翎的足迹在他当作掩体的方桌桌面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孔洞。冬翎背靠着方桌背面,姗姗来迟的识别本能终于在大脑之中敲响密集的警钟——
“大事不妙”。
——察觉这一点并不需要借助识别本能,多年的战场经验磨练而出的“直觉”让他在瞥见愈发耀眼的琉蓝石光芒的瞬间便有所预料。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个念头仅只在冬翎脑中短暂停留,下一秒他便被右后方猛然卷起的强劲气流连人带桌抛向了不远处的铁门。巨大的冲击力让方桌在冬翎胸前碎裂,让他的后背狠狠地撞在冰冷的铁门之上——墙体碎裂垮塌的声音冲出密闭的小屋,天地在猛烈的颠簸之中翻滚倒转。
——数秒之后,冬翎和四分五裂的木片、砖块一起摔进了雪地。眩晕和耳鸣让他几乎摸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在刻在骨髓之中的本能依旧让他立刻踉跄着翻身站起,向着自己感知到的第一个方向亮出紧握手中的佩刀——
“……你以为这间屋子回成为困住我的‘牢笼’。但真正被‘困住’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而已。”
——哈尔凉薄的声音从数英距之外传来。冬翎的识别本能一刻也没有停止暴动,而在混乱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之中,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被满白色羽毛的猎鹰包围了他——不,那不是“猎鹰”,而是十多名身穿白色外套的祈愿者。或者说,曾经的“荆棘骑士”。他们脸上有着相似的坚毅表情,握持武器的手平稳而又充满力量;只要他们的“团长”一声令下,那些锋利的刀剑便会毫不犹豫地刺穿这个处在包围圈中心的“猎物”。
“……”
冬翎同样也稳稳地握着佩刀的刀柄。他一步也没有挪动,而是略微抬起目光,越过眼前的骑士的肩头注视着站在包围圈之外的哈尔。片刻的对峙之后,那张犹如雪风切削而出的沧桑脸孔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你刚才费尽口舌、拖延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没错。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但那并不仅仅是‘拖延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也是我必须要说的话。”
“然后装出全身心应对我的攻击的样子,实则不断发散曜力好让你的部下们能够准确锁定你的位置,配合你的计划发动偷袭?……令人吃惊。我还以为‘荆棘骑士团’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彻底解散了——”
“怪你们的情报源去吧。”哈尔说,“我们只是不再一起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彻底离开’。不如说,三个月前我安排他们陆续撤走,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我知道你是个强劲的敌人,我从不奢望我能凭一己之力打败你——这场战斗的走向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下来了。你是经验老道的月曜士,你本该能够察觉到些许征兆——你只是太过专注于瓦解我的力量。”
“……呵。的确如此。”
冬翎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于黎明之前作为“传信人”到访这里的少年。回想起那滴水不漏、逻辑清晰的叙述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薄冰消融一般消失不见,握持刀柄的手指越发收紧,手背血管凸起。
“我们从一开始就被高明地‘误导’了。”
——颇有深意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带走,没有留下任何余音。纵使这句话背后显然有太多可以深究的东西,但冬翎并不打算多说。他只是稳稳地握着刀,略微拉开双脚之间的距离——摆出迎战的姿势。这意味着什么,哈尔再清楚不过。于是,他也将法杖从受伤的右手换到了左手之中,举起——绷紧手臂的肌肉。
“那么,最后通牒。冬翎副管理长,你依然没有与我们合作的意向,是吗?”
“…………”
冬翎没有出声。下一秒——他猛地挥刀砍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骑士。
——这便是他的答案。
刀剑交错,火花迸溅。短短一瞬之间,明显处于劣势的冬翎硬是靠力量与技巧准确无误地躲开了从西面八方袭来的每一道攻击,接着翻滚闪避紧随脚步的锋利冰凌——顺势突破了包围圈。与骑士们拉开数步距离后,他猛地刹住脚步旋身向后,向紧追不舍的骑士们释放“伤弓”——
——就像往常那样,迅速被看不见的黑暗所吞噬的他们首先露出或惊诧或疑惑的表情,然后减慢速度露出破绽——脸孔最终被恐惧所扭曲。无一例外,就像所有曾站在他对面的敌人一样,就像他在那长达十多年之久的煌星旅生涯中经历的所有战斗一样。没错,祈愿者就是这种既强大又脆弱的生物——他们的强大来源于常人永远无法想象的艰辛过去,而那些充满痛苦的记忆则会让他们在面对“伤弓”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破甲卸防,失去反抗的能力。
一次不行的话就两次。两次不行的话就三次、四次、五次。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意志,洞穿心灵的蹂躏和反复累积的伤害终究会让他们将自己高贵的膝盖跪得粉碎。没有人能够幸免。
就像永远也无法摆脱过去的“惊弓之鸟”。
——除了,“那个人”之外。
冬翎反旋刀身,双手握住刀柄,像一个处刑人一样疾速冲向短暂失神的骑士们。在他挥起佩刀的同时,始终站在原地的哈尔突然对着戴在右耳上的通讯器大喝一声:
“拜伦,行动——!”
——依稀辨别得出是这样的几个字眼。下一秒,冬翎的思绪和动作终结在了来自后方的猛烈冲击之中。沉闷而短促的声响从自己的身体内部传来——冬翎有些诧异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膛,尖锐的金属箭尖穿透了他的左胸口,和被庇护其中的那团脆弱的器官。
“……——”
又一箭。尖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佩刀脱手而出。
“……、咳……!”
第三箭——力气随着穿透胸膛的箭矢流泻而出,接着消散。冬翎口鼻中涌出鲜血,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雪地之中。血液在洁白的雪地之中以惊人的速度渐渐晕开,在咳出大量香槟般的血沫之后,冬翎面露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转头——一百英距之外的钟楼能源站背后,单薄的人影模糊闪动,昭示他又一次落入了与刚才模式相同、却愈发高明的“连环陷阱”之中。
利用第一次的“反转”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默不作声地将真正的“王牌”藏在他无法第一时间发现的地方。
“……精彩绝伦。”
——或许早在指挥部大门被封锁的那一刻——不,或是更早的瞬间,结局就已经注定。奇妙的是,冬翎脸上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憎恶或者不甘,只是静静地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哈尔。
哈尔亦一动不动地盯着冬翎。糊在他右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此刻他左手握着法杖静静地站立,从姿势到神情——甚至连那双平静如坚冰的眼睛也没有一丝变化。
——毕生不曾低下过头颅的前煌星旅管理长用最后的力气挑起嘴角。
“……作为最后的战役……也算是、不虚此生——”
这便是——“终点”。
丢下这句话之后,冬翎保持着跪在雪地里的姿势,头一歪便没了声息。他的死让施加于骑士们身上的“诅咒”粉碎消失,所有人立刻回过神来,数名骑士上前确认冬翎的尸体,余下的则奔回哈尔身边:
“万分抱歉……!哈尔团长,您没事吧?”
“没事。不如说,一切都非常顺利——感谢你们按照计划来到了这里。其他的事,先等我们顺利脱离战场再谈。”
哈尔简单地回答。就在这时,通讯器之中突然传来了“滋滋”的杂波声,紧接着,混战声一涌而出,混杂其中的则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他扯着嗓子喊道:
“这里是先锋支队!城内的复活者有半数已经溃散!重复!城内复活者有半数已经溃散!各单位继续推进战线,直到复活者全灭之前务必不要放松警惕——”
(“半数”——冬翎难道也是“核心曜脉”之一?那么剩下那一半的核心曜脉就是……)
纷乱的噪声持续不断地回响,接着陡然切断。一个无名的年轻骑士代替先锋支队支队长进行联络,哈尔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城内的战斗的惨烈程度,无疑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正面迎向静立原处等待命令的部下们,目光投向一百英距之外的钟楼能源站——
手持自动弓“破空”的拜伦和另一名男子从钟楼的阴影之中走出,向哈尔镇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都很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