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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失感。
仿佛体腔内的器官被粗暴地扯去一般的丧失感,让雾觉高举黑伞的手突兀地凝滞在了半空中。那种感觉来源于“曜脉”与“曜脉”之间联结的断裂与麾下战力大规模消亡带来的冲击,就像是被进一步催化的“识别本能”,以粗鲁而直观的方式让这些某种意义上左右着战争走向的“管理长”们在第一时间掌握战况——
但雾觉并不需要这种无用的“提醒”。它就像是三个月前贴在告示板上的那张宣告花奏死讯的羊皮纸一样,唯一的作用就是反复提醒他自己的无力,与眼前这无法挽回的一切。
(……不。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几分钟前,当指挥部大门内侧突然出现复数个陌生的曜力反应的时候,雾觉就知道冬翎已经落入了狡猾的王国骑士的圈套。即便他依然抱有一丝侥幸,即便他仍旧期待着冬翎能像十七年前一样——像个英雄一样飒爽地突破危机,但对于此刻最终到来的阵亡结局,他并未感到太过吃惊。毕竟他们此刻身处战场,他们面临的是令所有的月曜士都赌上了一切的复仇之战——鲜血和牺牲只是副产品,或者说,是为了达成他们的伟大目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没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正我还站在这里,我们的人还剩下至少一半。只要我坚持下去,我们照样能——)
如同自我催眠一般的无声自语无法抑制焚烧全身的怒火,也无法盖过大脑中逐渐扩大的杂音。失去冬翎这个“曜脉”和“副管理长”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又一次不可原谅的“失败”脚步声渐响,而这次失败将会葬送他们——驻守艾拉罗拉的所有复仇者的命运。
——他不会再有机会“复仇”了。迟迟无法下落的伞尖与雾觉紧握伞柄的右手一同小幅度地颤抖,那对放大的漆黑瞳孔之中映出被自己扼着脖子摁倒在雪地里的贝栗亚瑟。全身鲜血淋漓的她似乎暂时失去了意识,任凭雾觉的左手在她带伤的脖颈上掐出触目惊心的印迹也毫无反应。
(……——我不允许。)
麻痹的大脑之中陡然浮现出那个伫立滂沱大雨中的告示板。贴在上面的羊皮纸被尖啸的杂音撕碎,露出深不见底的虚无黑洞——从那之中,花奏微笑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出来,以惊人的速度腐烂、干瘪,与成千上万惨死的同胞一同铸成森森的白骨之山——接着,“轰隆隆”垮塌,将雾觉体内的最后一丝还能称之为“理智”的东西埋葬。
“………………”
紧箍着贝栗亚瑟纤细脖颈的手指陷进了破裂的伤口之中。力量的变质与膨胀在雾觉体内悄无声息地上演,震荡翻卷的不祥气息通过皮肤的接触鲜明地传达到了贝栗亚瑟大脑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
始终双目紧闭的贝栗亚瑟突然张开了眼睛。犹如平面玻璃一般反射冷感雪光的双眼短暂地映出骑在自己身上的雾觉——下一秒,她猛地屈起右腿用力地将膝盖顶向雾觉的小腹。雾觉毫无意外地失去平衡向后仰倒,这突然且凶恶的一击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不如说,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近一个小时之内不断重复“短暂昏迷”与“拼死战斗”的贝栗亚瑟还能挤出力气来继续反击。
施加在自己脖颈上的压力溃散的瞬间,贝栗亚瑟弹起身子反扑到雾觉身上,双腿如同虎钳牢牢卡住雾觉的腰部,在他作出反抗之前双手高高举起苍月,无声、迅速、凶狠地将剑刃捅进、捅穿了雾觉的左胸膛。
“…………”
——剑尖清晰地传来骨骼、肌肉与内脏被一一刺穿的触感。直至此刻,机械地圆睁着双眼的贝栗亚瑟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胸口开始剧烈起伏。这场没有终点的缠斗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贝栗亚瑟有点不敢相信雾觉竟然就在这短短一回合之间失去了性命——但他确实已经不再动弹,握着黑伞的右手死气沉沉地陷在雪地里,撼动剑身的心脏的鼓动也逐渐衰弱。贝栗亚瑟用余光瞟了一眼雪地上慢慢洇开的红色血液,抿紧嘴唇,转动手腕将剑刃反扭一圈——接着才将长剑缓缓抽出。
“贝栗亚瑟殿下,哈尔阁下他们正在往这边赶来。”
“……我知道。”
“您刚才采取的那些对策实在是太过鲁莽了。您现在的状态十分危险,再采取任何多余的行动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请务必不要再——”
“我知道!”
贝栗亚瑟哑着嗓子,狠狠地将带血的长剑抽出了雾觉的胸膛。充斥胸口的焦躁与不安定感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消散的迹象,贝栗亚瑟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按住胸口,在平稳呼吸的同时试图从雾觉身上离开——
就在这时。
“贝栗亚瑟殿下!情况有些——”
比苍月吃惊的喊声要更快地,异变切实地在贝栗亚瑟咫尺之处发生。发觉自己并不能像想象得那样顺畅快速地起身之后,贝栗亚瑟本能地低头一看——贴在雾觉腰际的右侧大腿不知何时附着上了具有粘性的黑色泥浆,而从雾觉的黑色风衣上——从他的体内还在不断不断地涌出这种散发出不祥气息的粘稠浆液,就像是一颗发育已久的恶性肿瘤终于溃散。
“请您立刻从雾觉身边离开!他的曜力正在异变,他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危险的异端!”
——在苍月的怒喊声中,贝栗亚瑟与雾觉目光相遇。那双始终漆黑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眸此刻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几秒之间便被仇恨化成的火焰填满。骑士的本能让贝栗亚瑟立即弹身跳起,手握苍月迅速后撤数步——几乎与此同时,雾觉半陷在雪地里的右手猛地向前刺出,包裹着黑泥的伞尖穿破了一秒之前贝栗亚瑟所在之处的空气。
飞散的黑泥溅到了持剑而立的贝栗亚瑟身上。剧烈运动让她饱受摧残的身体发出老旧机械一般的呻吟声,疼痛与焦躁不安随着雾觉的异端化再次登上新的高峰——但此刻的贝栗亚瑟完全无法注意到这些显而易见的危机。
她只是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几英距开外的雾觉,握着苍月剑柄的手指关节作响。
——难以理解。
她看着雾觉手持黑伞慢慢站起来。黑泥在他脚下积成小洼,盖过了他留下的血迹,接着转瞬间便将他所在之处的积雪尽数腐蚀融化。雾觉抬起头,反常充血的虹膜中映出贝栗亚瑟的身影。
“没错。我不允许。我决不允许。处决王国人的机会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胜利’什么的……远远不够。我要做的是‘复仇’。是‘复仇’。是将你们拆骨剜肉,将你们践踏致死,让你们千倍百倍地品尝我们曾经品尝过的痛苦——”
——难以理解。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自己不计后果的努力竟然输给了最受人诟病的“仇恨”。
最终她所付出的一切没有收获任何成果。不仅没能按照计划击杀雾觉,最终反倒放任他成为了更加难以战胜的“异端”。
“……难以理解。”
贝栗亚瑟说。附着在她大腿和腰腹部的黑泥迅速腐蚀掉她的衣服和长袜,接着开始腐蚀她的皮肤和肌肉——“滋滋声”与焦烟一同飘散,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被进一步增幅,然而贝栗亚瑟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紧握长剑,目光笔直地投向雾觉,迈开脚步——
“难以理解……——我怎么可能、输给你这样的……异端!”
——加速。眨眼间,贝栗亚瑟闪现于雾觉身前,接着猛踏地面将长剑砍向雾觉的头顶。雾觉并没有闪躲,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让长剑毫无障碍地劈开了他的大半个头颅——
下一秒,黑泥涌出,犹如颇具粘性的糖浆一般缠住了苍月的剑身。雾觉那双被仇恨之火所燃烧的瞳眸近在咫尺,那之中映出了贝栗亚瑟没有表情的苍白脸孔:
“你当然会输了。你现在只是个软弱无力的人类,要怪就怪你自己自以为是地放弃了这份本该拥有的力量!啊啊没错,从那一天起你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就像你愚蠢的祖国一样!”
雾觉按下伞柄背面的按钮,将绽开鳞片的黑伞甩向贝栗亚瑟的左侧身体。毫无技巧可言的攻击——在此刻却最为奏效。细小的鳞片撕裂贝栗亚瑟的衣服与皮肉,接着将黑泥灌进伤口;猛烈而刁钻的疼痛几乎要再次拧断贝栗亚瑟的意识,但她扛住了。她从飞速愈合的裂口之中用力将自己的长剑拔出,接着挣脱黑伞旋身向右,再次将长剑砍向了雾觉的脖颈。
“……——咳咕——”
断裂的气管中挤出怪异的声响。黑泥喷出,雾觉交踏脚步面向贝栗亚瑟,高高举起的黑伞犹如开山之锤一般狠狠砸中了贝栗亚瑟的右侧后背——她踉跄了一下,口鼻中喷出鲜血,但依旧绷直膝盖没有倒下。她挥剑砍向雾觉的左侧腰——硬化的黑泥弹飞了刀刃,而她毫不停顿地反转手腕砍向了另一个地方。
粗暴而直接的攻防接连不断地上演,贝栗亚瑟一步也没有离开雾觉的攻击范围,采用完全牺牲防御能力的方式不断攻击这位“新生异端”可能存在的“弱点”。
“贝栗亚瑟殿下!您不能再继续作战了,现在立刻撤离!拜托您,请您立刻撤离——!”
鲜血与黑泥随着两人的极快动作向四周飞溅。贝栗亚瑟大半张脸上残留着被腐蚀后留下的红斑,提神剂提供的短时间内的曜力增强效果显然已经不足以支撑这场厮杀所需的自愈速度,但这并不能成为贝栗亚瑟放弃战斗的理由。并不能。她对苍月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机械性地用力将染满黑泥的长剑从雾觉的右侧胸膛拔出——
突然。
雾觉一把抓住了贝栗亚瑟握剑的右手。异端化让他的力量和速度都有了令人瞠目的提升,让贝栗亚瑟根本无法靠一己之力挣脱——
“听到了吗?你的搭档让你停下,不要再继续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挣扎——怎么,你已经连自己身边的走狗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吗?黑猫!!”
青筋暴起的指缝之间冒出阵阵青烟,随之而来的则是肉类被腐蚀的焦臭气息。雾觉的手掌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黑泥,它们就像某种食肉生物一般迅速地啃噬贝栗亚瑟手臂上的皮肤和肉,连续叠加、无处可逃的痛楚让贝栗亚瑟脸上血色尽失,接着开始像只野兽一样嘶声咆哮——
疼痛与恐惧的闸口就这样被冲毁了。
“啊啊没错!是这样的。你们总是这样!不想看不想听的事情就装作一无所知,为了自己的所谓正义践踏别人,对正在遭受苦难的人视而不见!”雾觉也朝她咆哮,“可是已经有人妥协了不是吗?!为了活下去他们选择成为最不起眼的蝼蚁,选择向毁灭了自己的人生的肮脏王国奉献——即便如此!即便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她还是毫无意义地死掉了!比蝼蚁还要渺小地死掉了——!你们根本就没有反省,你们只是在利用我们的让步,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夺走我们重要的东西!是吗?!”
贝栗亚瑟听到了雾觉的怒吼,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过量的疼痛与恐惧,和快速消退的提神剂的作用让她的大脑因超负荷而变得迟钝,但雾觉并不会因此就放她一条生路。他用力将贝栗亚瑟拽到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用已经变得不似人类的血色双眸盯着她:
“……我曾经发誓,一定要让你们的女王亲口承认她是怎样卑鄙无耻地冤死一个无辜之人。”
“嘭”。那是黑伞伞柄被彻底腐蚀断裂,接着落进积雪之中的声音。下一秒,不断溢出黑泥的右手掌贴到了贝栗亚瑟的腹部。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花奏她不需要虚情假意的‘澄清’。反正她现在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她。任何人都不能!我会用我的方式为她讨回公道,所有的王国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你们,还有你们的亲人、恋人、朋友、老师、长官、部下、队友……——那些你们无法保护的,所有有形的无形的一切我都会将他们一点一点地撕碎。撕碎。撕碎——一点不剩,一点也不剩!抱着自己的悔恨在泥土里哀叹,然后腐烂吧,黑猫!你早该知道的,只凭你这个‘无能骑士’的力量,你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到——!”
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的有形的“怨恨”逐渐凝固成某种尖利的锐物,从她衣服腹部的破口中刺进皮肤。肌肉被划开的感触终于让贝栗亚瑟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
“无能骑士”这个四个字不断在她脑海之中回荡。“仇恨的黑泥”所结成的利刃已经深深刺入了贝栗亚瑟的体腔——但这带来的疼痛,远远比不上那四个字的所产生的回响。
——远远不能。
“……、——!!”
利刃划开、腐蚀贝栗亚瑟的内脏之前,她突然——再一次——挺起了瘫软的身体。犹如暴怒魔女一般充血的双眸牢牢锁定雾觉被黑泥污染了大半的脸,下一秒,黑色的雾状单翼猛地从她后背之中抽出,在眨眼的瞬间便拧成骨刺撞向面前的雾觉。
——她绝不会放弃。永远不会。但在力量与精力的悬殊已经达到不可逆的程度的现在……她拼尽全力做出的努力,终究只是一触即碎的肥皂泡。面对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翼,雾觉甚至不屑于进行任何防御,而是猛地拽紧贝栗亚瑟的右臂、轮起胳膊,像丢一颗石子一般轻而易举地将她连人带黑翼一起扔向了一百多英距外的防护林。逐步加深的异端化让他的力量更上一层楼,只见贝栗亚瑟笔直地撞进树林之中,空旷的雪地之中回响起连续几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然后便再无声响。
——实在是太愚蠢了。
愚蠢得令雾觉浸泡在异端化曜力之中的大脑找不出任何合适的形容词。
算了——他如此想道,然后朝着防护林迈出脚步。反正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探究这些令人恨得牙痒的王国骑士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事实上,他不需要再思考,也不需要再被无用的规则束缚。在令人舒适的黑泥完全吞没他的意识之后,仇恨便会成为他唯一为之倾心的东西。痛苦与后悔都将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坦率地将挚爱之人的残骸抱在怀里,手持她的痛苦与自己的恨意化为的利刃——残杀这个世界。
(现在轮到我证明给你看了,花奏。)
他一步一步靠近防护林。黑泥完全覆盖了他的双手,犹如融化的蜡油一般在他的指尖凝结成坚硬而锋利的刀刃。
(“总会到来的光明未来”……——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就在距离防护林还有五十英距的时候。
突然而起的风声从背后袭来。雾觉条件反射地转头——一根箭矢尖啸着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划出弧度钉进远处的雪地之中。还未等他掌握现状,第二支、第三支箭矢便闪电般接踵而至——雾觉并没有花费力气避让,两支箭几乎同时深深刺入了他的胸口。
“以为你的白痴企图能够得逞吗?给我做梦去吧——!”
并不遥远的指挥部大门上方传来震怒的大吼声。雾觉循声抬头,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男子正骑坐在临近大门的围墙上,他用肌肉隆起的双臂将一张长度一英距左右的木弓拉至满弓,反射冰冷雪光的金属箭尖直指站立不动的雾觉。
“说什么‘全都是我们的错’,明明是你们无缘无故地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撒野,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稀烂!你的仇恨?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参与战争然后大肆虐杀无辜的人的理由吗?!哈,真是笑死人了!”
男人怒吼着放开了弓弦。箭矢飞射,再又一次命中雾觉的胸口。他以极快的速度再一次拉弓搭箭,充血的双眼中清清楚楚地映出雾觉的身影——他依然一步也没有挪动,只是慢条斯理地用化为利刃的双手斩断刺出身体的箭翎。
“好啊——那么就来比比看吧。”
男人低声说道。
“你觉得你的恨意无可比拟,那就来实打实地比比看吧。大哥的仇……大哥遭受的痛苦,我绝对要让你如数奉还——!!”
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第五支与第六支箭比任何一支都要迅猛地穿透了雾觉的身体,终于让他那僵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在这一刻,风暴骤然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交缠盘旋的白色气流咆哮着拔地而起,迅速而猛烈地撞击指挥部的大门。大门应声而裂,接着在眨眼的瞬间垮塌,激起数英距高的雪雾——
下一秒,十数名手持武器的白衣骑士冲破了雪雾。在箭矢与冰凌共同构成的箭雨的掩护之下,他们呐喊着冲向了静立不动的雾觉。
而——雾觉仅只是站在原地。
血红色的双眼仿佛暴露在外的新鲜内脏,映出逐渐逼近的敌人的身影。由“仇恨”转化而成的黑泥终于在此刻完全挤满了他的身体,将不必要的器官连同有逻辑的情感一起腐蚀殆尽。他面露微笑,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那并不存在的“光明未来”一般迎上前去——
“——杀了你们——!!”
他用紊乱而颤抖的声音快乐地喊道。
防护林之中。
折断的树枝半陷在被刮擦得形状狰狞的积雪之中,从深层翻卷而出的泥土勾勒出一道长而扭曲的痕迹,像身形粗壮的爬行动物一般连接到靠近南侧边缘的一座雪堆下方。满身血迹的贝栗亚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已经昏迷了五分钟左右。她的两条腿半陷在雪堆之中,血液倒流让暴露在外的下肢几乎与雪同色——暗红色的血迹也因此愈发触目惊心。
遥远之处传来嘈杂的械斗声与呐喊声,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摔落一旁的长剑之中传来苍月持续不断的呼唤声——那声音克制着焦躁与担忧,从贝栗亚瑟翻滚着撞进雪堆、失去意识后开始便一声接一声地在防护林之中回响。考虑到她刚才的种种鲁莽行动和以及濒临极限的身体,即使她就这样彻底昏迷不醒也不足为奇——现在她还能微弱地呼吸,几乎就已经算得上奇迹。
但苍月依旧坚持呼喊贝栗亚瑟的名字——就像将之视为了必须履行的使命。
又过了两分钟后。
贝栗亚瑟的身体微颤了一下。紧闭着的眼睑上下撑开,露出失焦的铁锈红双眸。她静静了躺了十几秒,昏昏沉沉的大脑才终于对至此发生的一切产生反应。
“我昏过去多久了?”
嘶哑的喉咙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大约七分钟。哈尔阁下已经带领援军赶到了,他们正在与雾觉作战。”
“所以他才没有追过来吗?”
“……是的。”
短暂的沉默。苍月接着说道:
“您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嗯。对不起。被打飞之后……似乎歪打正着地完全脱离了‘恐怯’的影响范围。现在……至少对疼痛的感受已经恢复了正常。不理智的想法……也都消失了。”
——但它们留下的余波并不会轻易消失。苍月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没有点破。他只是平静地说:
“那么,您现在应该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鲁莽和危险了。请您在一切结束之后好好反省,然后接受检查和治疗。”
“……我会的。”
吐出这细小的三个字之后,贝栗亚瑟突然绷起身体,试图坐起身来。她挤出全身的力气将右腿从雪堆里拔了出来——左腿并不像右腿那样顺利,她不得不将右脚踏在雪堆上,双手抱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猛地向外使力。
“……——”
她咬着牙。雾觉留在右下臂上的腐蚀伤口深且狰狞,覆盖在白色骨骼上的一层新长的肉如同粉色的藻类植物一般,随着她的动作挤出红色的血丝。鞋跟似乎卡在了藏在雪堆里的碎石之中,迟迟无法顺利地摆脱束缚。她一声不吭,只有胸口的起伏变得越来越剧烈——苍月默默地倾听她尽力克制的呼吸声,就像一只羽翼折断却依旧固执地扑腾翅膀的鸟。
“……!……”
突如其来的解放感——接着是失衡感。执着与努力让贝栗亚瑟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左腿从雪堆中拔了出来,但依靠之物的消失却让她彻底失去平衡,狼狈地仰面翻倒在冻得坚硬的泥土之中。全身的伤口跳跃着向大脑反馈“疼痛”的信息,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圆睁着眼睛仰视着正上方——仰视着被交错的干枯树枝所切割的淡灰色天空。
“右手好痛。双腿好像已经麻痹了一样,动一动脚趾都要咬紧牙关。‘黑翼’无法大概只能再运作十几秒,‘鸦羽’也没有恢复正常。”
她喘了一口气。几秒钟之后,她低声自问:
“……我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与那个年幼无知的自己相比。与那个只知道一味地回避和退让的自己相比。与那个下定决心做出改变的自己相比。
“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依靠黑茧的力量得来的‘强大’,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强大。我知道的。我知道……但,如果我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话,那么我……——”
距离让激烈的争斗声变得微弱,让贝栗亚瑟语尾颤抖的喃喃自语变得清晰。狭长的防护林仿佛被无形的寂静所封锁,只剩下“呜呜”的风声从遥远的上空盘旋而过。
“这个问题的答案,您应该最清楚不过。”
——然后,苍月沉静地说道。
“当您遭受‘恐怯’的蹂躏,痛感与情绪完全失衡的时候,您依然没有放弃战斗。即使数次面临异端化的危机,您依然靠自己的意志——本能的克制力拉住了自己。坚持到了哈尔阁下赶来的那一刻。就像您向鸦羽承诺过的那样,您没有妥协也没有软弱。一次也没有。您还在这里与我对话,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的回答。”
“………………”
贝栗亚瑟没有说话。郁结的胸口并未因此疏通,反倒越发淤堵不堪——但她能够分辨得出,此刻充斥其中已经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情绪。她不知所措地偏转目光,半掩在积雪之中的深紫色亮面糖纸的一角就在此时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是在王都分别之前,白雏给她的“特效药丸”。大概是在刚才的冲击中从她的置物小包中摔落的。
“能在关键时刻让你的‘黑翼’平息下来”——当时,白雏确实是这么说的。如果它真的具有如此功效,那么对于“鸦羽”应当也有同样的镇定作用——想到这里,贝栗亚瑟立即半撑起身子,用左手一把抓起了那颗“药丸”。颤抖的手指飞快地剥开包装,露出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深褐色碎块。
来不及多想,她将它们一点不剩地塞进了嘴里——口腔内的温度让这些冻硬的碎块迅速融化,随着她急促的吞咽动作流向食道,在舌头上留下熟悉的、香气四溢的甜蜜味道。
——仅此而已。贝栗亚瑟期望的“奇迹效果”并没有出现。
它就只是一颗普通的巧克力。
……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有着她最喜欢的香甜味道的巧克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