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唔……!可恶……!可恶!”

拜伦疯了般地捶打着树干,树叶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他手中拿着那张美丽的折叠弓“破空”,背后箭筒中的箭却只剩下了一支。

“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

他用受伤的口气喊道,悔恨的泪水积蓄在眼眶中。他一直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克洛威尔陷入永无止境的战斗,看着那个女孩因为站在一旁的绷带怪人而无数次地被杀死,看着所有人的性命受到威胁——

可,他却连一支箭也射不中。

从他抽出第一支箭开始到现在,他已经陆陆续续地射出了近三十支箭——可它们并不像父亲射出的那些一样划出优美的轨迹直中目标,而是像过度肥胖的鸟一样翻卷了几圈,就落入了下方的森林中。

现在,父亲留给他的箭——只剩下这唯一的一支了。

“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是我不够心平气和吗?是注入曜力的方式太急躁了吗?!到底为什么啊——!老爸,你告诉我啊——!!”

为什么父亲总是能保持那么沉着的手法呢?为什么射中猎物对父亲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平常呢?

——为什么,放到自己身上就那么困难呢?!

拜伦大口喘着气,胸口像被揪紧一样剧痛不已。他用颤抖的手从宽大的领口中掏出那两枚用绳子拴在一起的记忆碎片——在浓重的夜色中,它们微弱地闪着光。

 

“如果是我的儿子的话,就算不得不使用这把弓的那一天到来,也肯定会用得像我一样好——哈哈,说不定比我还要好——!”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才……不是呢……”

拜伦抽抽噎噎地呢喃。

“果然……像我这样的废物,就应该乖乖呆在家里……还妄想着自己能帮上忙,能成为英雄什么的,实在太蠢了,简直蠢到家了……”

——才不是这样。

在拜伦持续着自我否定的同时,内心的一角却如此大喊。

——才不是这样呢!只要再来一次……只要再来一次的话……

——不行……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支箭了。要是这次也没射中的话……

——那又如何!留着它也只是在箭筒里一无所用而已!如果不试这一次的话,谁能知道结果如何!

拜伦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克洛威尔依旧在持刀战斗。那冷静的神情没有透出一丝一毫要放弃的样子。

因为他是个骑士,也是个祈愿者——他绝不会放弃战斗。所有的骑士都是这样。

那么……自己呢?

拜伦不是骑士。但,他是个祈愿者。

他那诞生于地狱之中的愿望帮助他苟延残喘至今。假如他在此刻放弃了的话,他还有资格继续坚称,“找到妹妹”是他余生的目标吗?

——“如果是我的儿子的话,一定做得到”……

“……啊啊啊!该死!”

拜伦大吼着,以至今为止最为干脆利落的方式抽出了余下的最后一支箭——将之搭在那张没有弓弦的弓上。

“啰啰嗦嗦的,简直烦死人了!老爸你这个笨蛋,猎人的天赋没遗传给我多少,一根筋的白痴脾气倒是一点不剩全扔到我身上来了!”

箭头紧贴弓身中央,左手固定弓,右手捏着箭尾的翎羽,仿佛真的拉紧了弓弦——不,的确是真的。从拜伦的右手指间,一根细细的光线逐渐延展,最终连接到了弓身尾部展开的铁片上。

“……呼。”

拜伦闭上了眼。片刻,又张开——此刻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远方那个无比微小也无比清晰的种子形状的光点。

专注。镇定。

防风镜之后的锐利目光先一步穿破空间刺向那遥远的彼方。绝不会失手、这次绝不会失手——灼人的热度化为橄榄绿之光从拜伦的双手中散出,包裹了拉满的弓,包裹了整棵月杉树——

接下来,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空隙。

“这次……绝不会再让老爸看扁——!”

 

——3。

 

躺在铁笼之中的贝栗亚瑟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迅速地坐起身——在绳子的捆缚下,完成这个动作费了一些功夫。她没管发出惊呼的柏格,只是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与不死的人偶激战的克洛威尔,忽然又转头,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月湖森林。

高大的月杉树依旧伫立,它也沉默地望着她。

片刻——

她回过头,大声呼喊正在等待人偶的再一次复生的克洛威尔。

 

——2。

 

“克洛威尔——!”

克洛威尔回过头——当然,注意到这声音的不止是他,还有正愉快地观看着这一幕虐杀惨剧的安琪莉多。她饶有兴趣地转头去看贝栗亚瑟,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咦——?”

然而,贝栗亚瑟接下来的动作却令她大失所望。

她并没有发出声音。

对着克洛威尔,她不断变换着口型——说着无声的语言。对此没有任何研究的安琪莉多完全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而克洛威尔却露出了了然于胸的奇异笑容。

“到底……在搞什么呀?把安琪莉多排除在外,两个人在偷偷地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一股莫名的怒火袭上心头。绷带的舞动更加剧烈了,在半空中飞旋的安琪拉的碎块比先前要更为迅速地组合,几乎眨眼的瞬间,她那无机质的面容就再一次出现在了克洛威尔眼前。

这一次,克洛威尔也依然摆出迎战架势——不同的是,他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坚定神情。

那副样子让安琪莉多更是生气。

为什么还不老实放弃呢?为什么不投降认输呢?

——明明,一点希望都没有啊?!

“没用的啦!大哥哥!安琪莉多身上的曜力可是用也用不完的!大哥哥你就算杀到力竭身亡,也无法真正把那孩子杀死哦?!快点,只要现在扔下刀,说声‘我认输’的话,安琪莉多马上就让实验结束——”

“啊,抱歉。这我可做不到。”

克洛威尔打断了安琪莉多。

“顺便,我有几点要纠正你的事。第一,照你所说,安琪拉‘掠夺’了贝栗的曜力……看来你们那边的人是给你解释了一些东西,但并没有解释清楚。虽然她现在使用的‘疾行’的确是从贝栗身上来的,可你想过没有?曜力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所以那根本不是她曜力的本来面目——那个,只不过是她的曜力被污染之后附着而上的东西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从她身上来,但又不是她的东西……“

“也对,对你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吧。贝栗的曜力在有多种曜力存在的情况下,就会被别种的曜力所污染,呈现与污染源相同的状态——就像是洋葱一样,只有把那些被污染的表皮一层层剥开,才能将她的曜力净化,看到她的曜力真正的样子。那原本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不过,这次多亏了你的人偶,情况往连我也无法预料的有趣方向逆转了。”

“……咦?咦?”

克洛威尔笑了。与此同时,完成重组的安琪拉再一次——再一次地向他袭来。那绷直的指尖,仿佛确信这一次一定能将克洛威尔置于死地,一定能脱离这个虐杀地狱——

如她所愿的,克洛威尔也再一次,上前迎击。苍蓝色的光如同鳞片一样从他的手中漫出,眨眼间便盖满了整个刀面——他将银轮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猛地向下劈砍。当刀刃劈进她的身体的时候,三枚齿轮飞速转动,光之碎片崩裂四散,从她的身体各处穿破出去,然后在空中化为粉末——消失。

人偶的身体像之前一样,再一次裂成了两半。单膝跪地的克洛威尔没有任何停顿,顺势翻滚到了一边。

 

不知为何,人偶的身体在这一秒停滞在了半空中,被黑茧所蚕食的胸腔完全暴露了出来。

 

——1!

 

就在这一瞬。一道光芒从月湖森林方向俯冲而来,直直地射进了安琪拉敞开的胸腔。

随后响起的是“啪”的清脆声响。

黑茧遭受重创,碎成了飞散的粉末。一切不过眨眼之间,克洛威尔砍开胸腔的动作与那支箭射中黑茧的一瞬完美衔接,其间没有任何可以让安琪莉多采取行动的间隔。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安琪拉已经变为了一堆腐烂的碎块,再也无法动起来了。

一片小小的紫色记忆碎片,从她的裙子口袋中掉了出来。

“胜负已定。”

克洛威尔甩了甩刀,利落地将之插进了固定在腰带上的刀鞘里——看着满脸震惊的安琪莉多。

“看在你好像不太好交差的份上,我也特别告诉你——贝栗亚瑟的曜力是‘虚无’。和曜晶一样,没有任何属性——既是全部,又不是任何一物的奇特种类。这是自她出生便与她相伴的力量,如果说其他祈愿者的曜力是自地狱而生的话,她的地狱就是由曜力而来……但,至少这次,她的曜力帮了大忙。她在被班森的‘疾行’污染之前就被拜伦的‘极目’污染了。而你的人偶,正好帮贝栗剥去了‘疾行’那一层碍事的外皮……这也算是她为自己的安息做出的无意识的努力吧。”

安琪莉多好像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她还在呆呆地望着安琪拉的残骸——当她看到深深插进那颗干枯的心脏中的利箭的时候,她突然,爆发出了几近疯狂的笑声。

“‘拜伦’……咿嘻嘻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个没出息的废物原来还活着啊!”

“你……”克洛威尔意识到了什么,“……认识拜伦?”

安琪莉多并没有回答他。

“好了,这次算安琪莉多的失误,败给大哥哥你了。不过,从其他方面来说,就算用‘大成功’来形容也没什么过分的呢!”

说着,她收拢了背后那几根飘扬的绷带,倒退几步,轻轻一跳——裙裾飞扬间,尸鹫张开翅膀飞了过来,稳稳地让她乘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接着,它猛地一扇翅膀——升到了克洛威尔无法再进行追击的空中。

“对了对了,大哥哥,你之前不是说——‘有几点要纠正’的吗?除去贝栗那一点,另外还有些什么呢?”

“这个嘛……”

克洛威尔笑了笑。

“我不是要杀她——毕竟她早就死在你的手下了,不是吗?我要做的,只是将她解放,让她安眠而已。”

“好理想主义的说法啊。杀了就是杀了,你也的的确确是一刀刀砍进她的身体的吧——那些,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伤害’吧?”

“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只是认为,她没有值得我动手杀戮的价值……再说,我该杀的应该是你才对。”

“咿嘻嘻嘻,不要再虚张声势了,大哥哥。你明明早就把刀收起来了不是吗?你自己也明白的吧——现在的你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在需要保护那么多累赘的情况下,你是根本无法打败人家的。况且……‘放长线钓大鱼’,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吗?”

安琪莉多诡秘的笑了。

“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大哥哥你,还有贝栗亚瑟——是关乎你们命运的‘真相’啊。”

克洛威尔没有说话。

“嘻嘻——果然,这种苦闷的表情,才是安琪莉多我的最爱啊。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在那之前,大哥哥就好好保重,小心别被其他人杀死了喔。”

“……原句奉还。”

尸鹫扇动翅膀转了个方向,开始缓缓前行。

“对了。那个叫拜伦的东西,拜托大哥哥你转达给他一句话——”

背对着他的安琪莉多沉默了一下。

“那个孩子不叫‘安琪拉’。‘安琪拉’那个名字,是我硬塞给我的人偶的。因为一切……全都是安琪拉的错。那样的死法——对安琪拉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安琪莉多是没有错的唷——安琪莉多从来不犯错。”

说完,尸鹫与安琪莉多飞上高空,很快便消失在了东北方向的天空中。

“东北……真是个糟糕的方向。”

克洛威尔耸耸肩,开始往回走。这个因意外事件而被迫延长的滞留时间终于结束,他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大铁笼旁边,已经被松绑的贝栗亚瑟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他。虽然衣服有些被弄脏的地方,看起来并无大恙。

站在一旁的柏格捏着割断的绳子,一脸欲言又止的奇妙表情。

“怎么了?”

克洛威尔问道。柏格浑身一震,满脸惊慌。片刻之后,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个,其实,在掳走她的时候——”

“不,没事。”

贝栗亚瑟突然抢在他前面说道。注意到柏格惊讶的目光,她又重复了一遍:“没事。”

“好吧,没事就好。话说回来你醒的可真是时候——这次多亏你了。”

贝栗亚瑟点了点头,然后将手放在了克洛威尔伸出的手掌中。苍蓝色的光一如既往地在二人掌间闪耀,一切的污垢,一切的秽物,都被那光净化——温柔地。贝栗亚瑟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不长的时间之后,两人放开了彼此。

柏格依然呆呆地看着他们。

“所以说,到底怎么了?”克洛威尔好脾气地问道,“刚才就瞪着眼睛,怎么,等着我逮捕你们吗?”

“不……这个,你要是真的打算逮捕我们,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实在发生了太多意外,让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啊。”

“说什么傻话呐,混账小子!这点小风小浪就吓得不会说话了,以后怎么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哇!”

躺在地上的班森大吼起来。他转向克洛威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喂,小哥!这次的事全都是俺一个人干的!俺是主谋哇!要抓的话,抓俺一个就好了哇——!至于这混小子,就把他装到麻袋里扔进森林,让他自生自灭去好了哇!”

“你、你胡说什么呢!我也参与了吧?要抓的话也应该两个人一起抓吧!”

“好哇,你居然敢顶嘴!小哥,帮个忙,帮俺把靴子脱下来,让俺抽死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好了好了——我不会抓你们任何一人的,所以不要再吵啦。治安案件方面不归我们管,如果你们实在想自首的话,就到艾拉罗拉去找巡逻骑士吧——不过,就算你们想就这么离开这里的话,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克洛威尔笑了笑。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你们的人生,已经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先问一句——柏格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呢?”

突然被问到的柏格愣了一下。

“……我想先确定一下。大哥的腿……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再治好了吗?”

“至少目前,因过度使用曜力造成的肢体损伤,没有痊愈的案例。直接点说,班森先生现在跟被齐腰斩去了下半身没什么区别,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唔……小子,你这说法也太不留情面了哇。”

柏格却突然露出了笑容。

“啊——放心了。这下就没有人整天在叫嚣着揍我,对我指手画脚了呢。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了。初步打算的话……首先在艾拉罗拉找份工作。”

“喂、喂,柏格,你小子说什么哇!”

“从今以后,大哥就是我的责任。”

——叫嚷个不停的班森呆住了。

“……你……说啥哇?”

“我是说,”柏格转过身,笑着对班森说,“从今以后,我会像从前大哥照顾我一样照顾大哥。我会连同布兹的份一起努力的。所以……大哥,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大哥”。“大哥”。

短短两个字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班森的心脏。忽然,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可恶哇!”

他喊道。

“大晚上的,哪儿来的沙子哇!”

 

——一事了结。

克洛威尔满意地点了点头——旁边的贝栗亚瑟也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对没有血缘的兄弟。他们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把草原上的残骸清理干净,去拜伦那儿取回贝栗亚瑟的武器,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就好。虽然他们完全可以拜托艾拉罗拉的鸢尾骑士们来做这件事,但,克洛威尔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比较好。

毕竟,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在理清思路之前,引起骚乱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像安琪莉多离开前说的那样,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这次的事件,只是个开始而已。

但至少今晚——他们想先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喘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

 

“克洛威尔,贝栗亚瑟——!”

 

月湖森林的豁口中,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冲了出来。他就像被什么妖怪追赶一样跑得飞快,一不留神还在地上摔了一跤。

“拜伦?”

拜伦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两边肩膀上挂着的箭筒和长包裹激烈地摇晃着。

“带我一起走!我想要加入荆棘骑士团!”

他大声喊道。

 

克洛威尔这才想起刚才,安琪莉多走时留下的那一句话。

那到底暗示着什么——他暂时还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那个对拜伦来说,大概只会是灾难与悲伤的预兆。

 

 

                                               ACT·02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