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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点半,开往王都狄格尼提方向的有轨巴士驶出了艾拉罗拉站台,平稳行驶在月湖草原的轨道之上。
今天乘坐第一班巴士前往王都的人并不多,原本可以容纳六十人的双层车厢显得有些冷清。乘客们大多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报纸,或是点着头打瞌睡。朝阳的淡红色光芒从车窗洒进来,照着安静得仿佛停止了一般的空气。
——不过,这种安静没过多久便被打碎了。
“呕……”
——并且,还是如此倒胃口的声音。
一个身穿零曜学院制服,正在大口咬着“塞娜家”特制熏鱼贝果的女学生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声音的发源地——左边最后一排,坐在靠窗位置那个一头乱发、打扮奇特的男孩脸色发青,正捂着嘴翻白眼。
“……我的脑袋好像在咕噜咕噜的转圈……唔呕……”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穿黑风衣的俊秀少年。他注意到了女学生的目光,于是回以抱歉的微笑——结果女学生满脸通红,慌忙转了回去。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一边唰唰地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字,一边同情地看了男孩一眼:
“拜伦,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坐巴士都晕成这样的人。你最好振作一点,因为这份报告要是不能及时完成的话我们三个都会死得很难看。你没有听错,是我·们·三·个。”
“你那个阴森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啊?!我可还是编外人员呢,报告没完成关我啥——呕……!”
“你要是敢吐在我的笔记本上的话,我就打开车窗把你挂出去,让你好好吹吹晨风清醒一下你混沌的大脑。”
“别、别一脸正经的开这种恐怖的玩笑啊……!”
“抱歉。我没开玩笑。”
少年——克洛威尔不理他,只是继续专注地写着那份“不完成就会死得很难看”的报告——说是报告,其实也就只是关于这次发生的两个事件的记录整理而已。好在拜伦没再说话,让他得以顺利写完了最后一个部分。他合上笔记本,长舒一口气,这才转头去看拜伦——
他正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嘴巴,憋得眼泪汪汪。
“唉……”
克洛威尔摇摇头,伸手从放在旁边的——贝栗亚瑟的位置上的小包中找出了一个精致的糖果盒,拿出一颗暗黄色糖纸包着的糖果,递给了拜伦。
“喏,生姜硬糖。把这个吃了大概会好一些。”
“……克洛威尔!你这个乱翻女孩子的包的伪君子!”
“我已经事先征得贝栗的允许了——要是你晕得厉害的话,就把她的糖给你吃。”克洛威尔耸耸肩,“亏你还有心思在乎这些,赶快吃了吧。”
看着拜伦把脸皱得像一只干橘子一样把糖块放进嘴里,他一边叹气一边把糖果盒收回原处:
“真是难以置信……你这样的家伙,‘曜力起源’居然是‘赤色勇者’……”
“泥朔撒(你说啥)?”
“喀嚓”一声,没耐心的拜伦把糖咬碎了。
“呜哇,好辣!等等,你又在自顾自地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了……‘曜力起源’是啥玩意儿啊?还‘赤色勇者’……我觉得神话故事可不能止吐。”
“0分。”克洛威尔笑了,“虽然我知道你缺乏常识,但作为一个祈愿者,对自己的‘曜力起源’一头雾水可不是个好兆头。罚抄一百遍。”
“你让我写字?!”
——拜伦大惊失色,显然搞错了重点。克洛威尔叹了口气。
“……好吧,虽说我确信当初负责你的骑士肯定给你做过说明,但以防万一,我还是重新说一遍吧。‘赤色勇者·格洛丽娅’,传说中在‘诸神陨落之日’战死的圣殿守护者之一,象征着‘力量’。另外两位则是——”
“象征‘智慧’的‘银色魔女·郎希尔德’和象征‘意志’的‘苍色骑士·兰德尔’,对吧?”拜伦像模像样地抱起胳膊,“别小瞧我了,守护者的故事我老爸至少给我讲过八遍!”
“哦,是吗?”
“那当然了!这个国家的小孩,谁没有一两本关于圣殿守护者的故事书啊——尤其是苍色骑士,我觉得他绝对算得上是全国男孩的偶像!”
眼看拜伦兴奋得头顶都快开出花来,克洛威尔只是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身后那扇通往露台的门。片刻,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算了。就作为一个特别的‘惊喜’留待后解吧。”
“啥啊?啥惊喜?”
克洛威尔没有回答,拜伦也没有纠缠——显然他此刻的兴趣并不在这里。他分外激动地坐直身子,一脸期待地盯着克洛威尔:
“所以呢?那个‘曜力起源’跟圣殿守护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会是‘赤色勇者’啊?”
“这个嘛……这个也算是‘常识’之一吧?当然,是针对‘祈愿者’们来说的。简而言之的话,就是一种分类法。”
“分……分类法?曜力……还能进行分类?”
“嗯,跟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广泛应用的那种能源不同,这种分类法自然只适用于人类的曜力——尤其是那些已经产生了质变的,‘祈愿者’们的曜力。‘苍色骑士’象征‘意志’,‘银色魔女’象征‘智慧’,而‘赤色勇者’象征‘力量’——事实上,几乎所有祈愿者的曜力,都可以依照一定的规律,划分到他们之下。”
“……规律?”
“是的。拿你所属的‘赤色勇者’来说,这一起源中的曜力的共同点,就是‘自身力量的强化’。它可能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或者是某一项能力,得到了超越常识的成长——就像你的视力。”
拜伦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原、原来如此……‘力量’的象征。这么一说还挺酷的嘛……那么另外两个呢?”
“‘银色魔女’的共同点是‘控制外物’,也就是以自身为媒介,对非人体的外界物体进行改造或者控制,以达到某个特定目的;而‘苍色骑士’,则是‘精神改造’。与‘赤色勇者’相对的,是在自身的精神方面产生的作用,比如预言能力——遗憾的是,目前把自己搞得精神失常的例子比较多。”
“嘁……”拜伦明显地泄气了,“什么嘛,我本来还挺期待苍色骑士的……结果听起来完全没有另外两个厉害嘛。”
“嗯——大概?”克洛威尔悠然说,“万事无绝对,偶尔也会有些不得了的意外喔。”
“是吗?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为什么偏偏把那三个守护者当做曜力的起源呢?”
克洛威尔盯着陷入沉思的拜伦。在从车窗漏进来的温暖晨光中,他的蓝眼睛看起来好像没有一点温度。
“很简单。拜伦,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成为‘祈愿者’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或许是被这所感染,拜伦的神经也不由得紧绷起来。
“大、大概是知道一点……在我刚刚成为祈愿者的时候,一个自称是荆棘骑士的女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之所以能获得‘极目’的力量,全都是因为我在绝望之中许下了‘愿望’……可是,我压根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许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愿望。”
“……的确是这样。事实上,所有的‘祈愿者’都是这样。因为我们许下了愿望,所以我们的曜力依照我们的愿望给予了我们相应的力量。可以说,我们的曜力的起源……就是愿望。并且……”他顿了顿,“‘智慧’、‘力量’、‘意志’,在极端状态下不知不觉地许下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愿望,似乎总与这三个本源有关——当然,‘异端’显然不在此列。或许这就是将他们作为曜力起源的象征的原因吧。”
“原、原来如此……!想不到还有这种关系……”
克洛威尔所说的一切明显已经超出了拜伦的理解范围,但他还是憋红了脸努力消化着。
“越想我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曜力’,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啊……”
“很多人都想知道。很多组织都在想方设法的,追寻曜力的‘真相’。这个‘曜力起源’分类法,说到底就是从这些研究中诞生,最终又要为这些研究效力的东西。要将它称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疑团也不为过吧?因此,展开相关研究的组织数不胜数……甚至,在四年前,还出现过一个拿被诱拐的孩子们做人体实验的非法曜力组织。”
“人体实验?!”拜伦骇然,“连、连那种事都有?”
克洛威尔点了点头。
“不过,发现之后立即就被荆棘骑士团剿灭了。即使如此他们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现在居然又有人开始做差不多的事——简直要让人怀疑他们的脑浆里究竟是混进了多少虫子。”
拜伦感到喉咙干涩。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平常……就是在跟那些危险分子战斗吗?”
“当然。你也已经亲眼看到过了吧?异端,以及利用曜力为非作歹的人……全都是我们的敌人。除了抹杀存在之外不存在任何商量余地。”
或许是觉察了拜伦苍白的脸色,克洛威尔微微一笑。
“——放心好了。就算你顺利加入,也不过是个新人。我们不会让一个新人单独去接手太难缠的工作的,你有大量的时间来让自己做好准备。现在的话,就先把‘曜力起源’记熟吧。起码,这能让你知道你曾经的愿望的轮廓,让你没那么容易陷入迷茫。毕竟,我们比那些‘异端’好不到哪儿去。要形容的话——就是他们已经躺在悬崖底下,而我们还在上面衔着一颗炸弹摇摇晃晃地走钢索而已。”
“……嗯。”
拜伦过了好长时间才勉强出声。
“总觉得我不知不觉被灌输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
他苦着脸嘟囔——这不是玩笑也不是俏皮话,他是真的在因此而感到不安。他隐约感觉得到,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以前他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异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没有葱郁的森林,没有和煦的暖风,没有微波荡漾的湖泊——没有他所熟知的,能让他安心的一切。
他悄悄地看向克洛威尔。时时刻刻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的他,在初次触到这个世界的大门的时候,也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紧张、恐惧、手足无措吗?
“嗯?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拜伦慌忙说,“只、只不过,我在想……你和贝栗亚瑟的曜力起源,是什么啊?”
“唔……这个嘛——不好意思,保密。”
“……你得意个屁啊。”
“抱歉抱歉,但是小心行事总没有错啦。要是一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被人顺着‘起源’推测到我们的曜力能力可就不好办了。要知道,知道我们的曜力的真面目的人——除了可信任的对象以外,已经统统烂在地里了哦。”
拜伦看着克洛威尔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总觉得我学到了各种东西。各种。”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克洛威尔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再次打开了笔记本,“离到达王都应该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在那之前你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吧。说起来——你好像不晕车了?”
“……真、真的哎?!”
拜伦一瞬间感到浑身轻松,神清气爽。他也学着克洛威尔的样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但是因为他比克洛威尔矮得多,所以看起来就像一滩缩在座椅里的软体动物。
在紧张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准备再睡一觉。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晕车症状是因为什么魔法而消失的……不过总觉得克洛威尔好像对此早有预料——
——不,慢着。还有一个问题。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转过脸盯着克洛威尔。
“说到底,你们到底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曜力的名字啊?”
“……这个当然也属于保密情报。”
“去死吧你!”
——事实上,只要拜伦足够敏锐,或者稍微转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所谓的“保密情报”之一,就旁若无人地站在他身后。
那是一个神色严峻的青年。他穿着已经与这个时代不太合拍的银白色盔甲,胸甲的左下角雕有一簇线条简洁但不失美感的咏魂花,深蓝色的斗篷垂至脚踝。一头高级绸缎一样柔顺美丽的金色短发盖住了额头,绿色的双眼像水晶般清澈。他就像从吟游诗人的故事中走出来的年轻而骁勇善战的传统骑士,浑身散发出神圣威严的坚毅气质,简直不像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那微微透明的身姿。
他眯起眼睛。那个叫拜伦的男孩还在对克洛威尔纠缠不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其他人就更不必说。就算他们走过来,把眼睛贴到他的鼻子上,都不可能看见他。
他转身离开——径直穿过了将车厢与露台隔离开的铁门。看起来结实得很的门完全阻挡不了他的脚步,他笔直地走向露台的护栏内侧。
在那里,一个拥有和他一样的金色长发的少女静静地眺望着飞速后退的风景。
“——贝栗亚瑟殿下。”
他唤道。
少女转过头来。被独特的黑色眼罩遮住右眼的小巧脸庞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板表情。
“苍月……?散完步了么?”
“不,只是稍微去看了看车厢里的情况。克洛威尔殿下和那名叫做拜伦的男孩聊得很热闹,您不打算加入他们吗?”
“不了,我还是在这里吹吹风比较好。比起这个,你感觉怎么样了……?这次你睡得……实在是太久了。”
“毕竟是透支时间停留在不该停留的地方的灵魂之身——今后恐怕会睡得越来越久吧。”苍月显得很平静,“不过请不用担心,我还没衰弱到那个地步。只不过……这次确实是我的疏忽。不仅没能看穿那个小女孩的曜力,反而受到了冲击——真没想到藏身剑中也未能幸免。未能尽职,真是十分抱歉。”
“不……这不是苍月的错。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贝栗亚瑟沉默了。她重新将目光放到了轨道两边的广阔草原上。被阳光洗成金黄色的草叶随风荡漾,他们仿佛站在一艘平稳航行的小船上。
“……殿下,您……还在担心那件事?”
贝栗亚瑟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但那只裸露在外的红瞳依然蒙着大雾,让她看起来一脸茫然。
苍月叹了口气。
“您不必太过苦恼……那个小女孩所作的预言,虽然可能很棘手,但我认为对您和克洛威尔殿下来说,并不见得是坏事。”
“……我不知道。克洛威尔也说,‘担心也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糟糕的事即将要发生了。”
贝栗亚瑟的手指轻轻地触在眼罩上。
“因为右眼……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苍月静静地看着她。
“即使果真如您预料,我也相信您一定能撑过去。我也会在您的身边……直到您走出那个地狱为止。”
“……嗯,谢谢。”
贝栗亚瑟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再转头,大片的草原已经逐渐被青白色的围墙吞没。熟悉的建筑群扑入眼帘——巴士已经驶入了王都地区,恐怕再有两分钟就到达站台了。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王都的城墙,肚子就有点饿了呢。”
看着贝栗亚瑟困扰的表情,苍月露出了一点笑容。
“那么我们就快点回车厢去吧。克洛威尔殿下他们一定也在等您。”
“……说得也是。”
贝栗亚瑟拿起了靠在护栏上的长包裹——里面装着的正是她的爱剑。
苍月将手放了上去。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最后化为一片割裂空间的薄薄蓝光,融进了剑里面。
就在这时,巴士在王都巴士站的站台边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