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视野之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了去年与他一同参加了“实验体”们的记忆回溯的克洛威尔的身影。

“对了,机会难得……你要不要也看看你爸妈的记忆?”

他将留有拜伦歪歪扭扭的笔迹的图纸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轻描淡写地在遥远的记忆之中对拜伦说道。

“——再过不久,它们可能就会完全褪色了哦。”

(……真讨厌。简直就像是世界上最阴魂不散的老妈子一样,每次我一闭上眼睛那个混蛋就会跑到我耳旁唠叨个不停——我才不想被他说教。我才不想被那个抛下了白风队的混帐东西看不起!)

——就像往常一样,每当“克洛威尔”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之中,拜伦内心总会条件反射地涌起抵抗感。曾经的“憧憬”“向往”与现在的“懊恼”“愤怒”成正比,然而即便如此,拜伦依旧不得不承认——早在那时,克洛威尔就已经看透了自己隐藏在所谓的“乐观”背后的“本质”。

(……所以那家伙才会执意要当时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我参加记忆回溯。才会在明知我不会接受的前提下……建议我“去看老爸老妈的记忆碎片”。)

——因为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逼迫拜伦做出选择”。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在拜伦顽固的“观念”上敲出一个小小的裂缝,然后放任那道裂缝与拜伦一同成长,最终在时机成熟之时——“哗啦”一声将早该被纠正的东西粉碎殆尽。

(……要是稍微聪明一点的人的话,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吧。但是,我是个笨蛋——就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搞清楚。)

“或许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糟糕”——才不是这样。在这段并不漫长的骑士生涯之中,他已经见证了太多比浮于水面的表象要更加悲惨、更加恶劣的“事实”。而始终不愿意将它作为一种底线纳入自己的内心——始终不愿意面对挂在自己脖颈上的两枚记忆碎片之中所隐藏的“真相”,始终不愿意去考虑存在于妹妹身上的“最坏的可能”,并不是出于所谓的“乐观”。至少,不仅仅是。

——只是因为他始终没有面对的勇气,才会寄希望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幸运转机”。

(……真是蠢透了。仔细想想,“转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的东西啊——成为“骑士”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一到自己家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呢?)

最后浮现于眼前的是在温吞的阳光下永远沉睡的,尤莱亚的脸庞。血污在他的脸上结成薄霜,将那释然而安稳的微笑冻结在了拜伦的大脑之中。

没错。就是在那时,“裂缝”最终成型,然后劈裂了拜伦无意中给自己设下的屏障。

——连面对最最惨烈的“真相”的勇气都没有的“乐观”,终究只是“软弱”的另一种形态。

(……所以。看好了,克洛威尔——你不会再有追在我耳边唠叨的机会了。)

拜伦睁开了眼睛。

回溯装置展开层层叠叠的金属细片,遍布全体的精细纹路与最上端装满曜力原液的镶金小管一同在他面前散发柔和的微光。他握紧手指——又松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到了右侧的指令板上——

(我虽然是个笨蛋……不过绝不会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比起尤莱亚他们付出的努力,我要做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即使我现在也没完全镇定下来,就连放在指令板上的手指也在发抖——但是,我会睁大眼睛去看,然后把“真相”牢牢刻进自己的脑袋里的!我不会,再给你小瞧我的机会了——!)

——颤抖的食指用力按下了指令板最右侧的圆形按键。

“——白风队骑士,拜伦,现在开始进行‘记忆回溯’!”

回溯装置收到了指令,发出微弱的“嗡嗡”声。短暂的震动过后,两道光线从装置两侧的旋钮中射出,接着螺旋上升,最终在拜伦正前方交织出通往过去的“窗口”。

“………………”

面对犹如遭受强烈信号干扰的显示屏一样布满雪花状斑纹的“回溯画面”,拜伦一时间紧张到了极点,甚至连紧抓着座椅扶手的双手都跟随心脏跳动的节奏颤动了起来。然而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眼前的画面却始终没有映出任何有意义的片段。

“……咦?奇怪……为什么什么都……”

——异常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疑问”终于将“紧张”压了下去,拜伦也暂时冷静了下来。听见他的嘀咕声之后,薇拉很快作出了回应:

“……直到现在还没有读取出有效的内容的话,证明现在正在进行回溯的记忆碎片‘曜晶化’得太严重,已经无法作为回溯材料了。”

“什、——怎么会,那么老爸他的记忆——”

“完全损坏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已经过去六年了不是吗?”

薇拉理所当然的论述让拜伦的心猛地一沉。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拖拉陷入愤恨与懊恼之中,薇拉便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立即给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再按一次刚才我告诉你的按键,让回溯装置读取另外一片记忆碎片中储存的记忆吧。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有尝试的价值。”

“……!哦、哦!我知道了!”

——没错。现在不是被没有意义的自我厌弃羁绊脚步的时候。

拜伦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给自己留下胡思乱想的时间,而是按照薇拉的指示一鼓作气按下了指令板最右侧的圆形按钮。

回溯装置投射出的画面顿时暗了下去。在又一次的“嗡嗡”声与轻微震动之后,它再次绽放光芒——映出的却依然是与刚才如出一辙的满屏雪花。

拜伦脑袋一热,意识似乎冲出头顶飞向了某个黑暗的角落。就在他快要滑下椅子躺在地上仰头大叫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浓重的暗蓝色如同从深水中翻涌上来的鱼群一般从中央向四周扩散,接着被一格一格构筑起来的则是拜伦再熟悉不过的木质小屋的内侧——

(那……那是——)

夜色让深褐色的木门变得接近黑色。挂在门后的是几束晒干的月湖花——那是母亲和妹妹最喜欢的花。右侧的墙壁上,用来挂原本属于父亲的爱弓“破空”的挂钩空荡荡的——

(……老爸……)

拜伦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那个侧身站在门后的身影。那高大挺拔的身躯、时常洋溢着爽朗笑容的嘴角、认真起来时会重重地皱在一起的眉毛、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橄榄绿色的双眼和乱蓬蓬的棕色头发——曾在无数个充盈着泪水的梦境中用力抚摸他的头的父亲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活了过来,站在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左手握弓,沉默地、机警地——将耳朵贴在门扉之上。

“老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母亲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响,投影中却看不见她的身影。理所当然。因为拜伦此刻所见的一切正是当时映在母亲眼中的画面。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滚烫的液体自然而然地从眼眶之中涌出,视野随之模糊。拜伦咬紧嘴唇,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接着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投影画面。

“回溯记忆碎片中最后的片段”。

——这是拜伦向机械组提出的要求。他很清楚,只有搞清楚父亲与母亲最后究竟遭遇了什么,他才有可能解开那场将尼姆罗德村焚烧殆尽的大火的秘密;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找到妹妹性情大变的线索。

而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亡”。

“……奇怪的声音?难、难道说那两个孩子终于回来了吗?!”

母亲焦急的声音犹如利刃般切割拜伦的心脏。投影画面摇晃着向前了几步,接着又在父亲伸手制止之后猛地停了下来。

“……听到了吗?”

屏息——类似于用指甲抠抓门板一样的奇怪声音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或许是距离太过遥远,拜伦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个声音代表的意义——下一秒,父亲神色严峻地揭开了谜底:

“是人的惨叫声。”

“……!”

拜伦和母亲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后背汗毛直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该不会是孩子们遇到了危险——”

画面剧烈摇晃,然后变得模糊。母亲的声音染上了哭腔,而父亲则咬了咬牙,断然说道:

“不。不是拜伦和安琪拉。我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孩子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你也一样不是吗?!别哭了,整整一天你都在掉眼泪——在森林里转着圈子找拜伦和安琪拉已经足够耗费体力的了,你再这么继续折磨自己,身体怎么受得了!”

“可是……!”

“别哭了。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相信了吗?”父亲转回头来,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许,“我们不是跟萨默斯他们说好了吗?晚上由他们替我们继续搜寻安琪拉和拜伦的踪迹,我们休息一夜之后再和他们交班——要是没有充沛的体力的话,我们要怎么提着那两个小鬼的领子把他们揪回家来?”

“……老公……”

——就在这时。

与刚才如出一辙的惨叫声再次响起——不止一声,并且比刚才的叫声近了许多。噪杂的喧嚣声紧接着在门外响起——诡异的是,几秒钟之后,所有的声音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漩涡卷走了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父亲完全绷紧了面孔。拜伦认得那样的表情——只有在面对棘手的大型猛兽时,父亲才会露出那种凝重的表情。

“……情况不对。我的‘识别本能’反应从来没有那么剧烈过——……”

他握紧了手中的自动弓。下一秒,他果断地拉开木门,同时转过头用没有任何余地的决绝口吻对自己的妻子说道:

“我出去看看。你呆在家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等等、老公——”

话音未落,父亲的背影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了敞开的门缝之中。木门再次紧紧地合上,母亲先是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阵,接着才急急忙忙往前跑了几步,想要通过窗子观察一下屋外的情况——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父亲震惊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那是拜伦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震惊而绝望的呻吟声。

(难道说就是在这个时候,村子被大火——)

按下回溯按键那一瞬间便开始积累的恐惧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拜伦感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了起来,只有用力掐紧自己大腿上的皮肉才能勉强让肺部持续吞吐空气。

(不要出去、不要出去——求你了,不要出去……!)

——大脑本能地发出无声的呐喊。而站在六年前的黑暗小屋之中的母亲听不到。当然,听不到。投影画面静止了一瞬,接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开始剧烈摇晃——拜伦看到母亲迅速将挂在墙上的猎刀取了下来,一把扯掉用来保护刀刃的皮套,接着握紧握柄,毫不犹豫地奔向紧闭的木门。

(…………)

——没错。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总是因为小事掉眼泪,但泪水从来就不是她向“软弱”屈服的证明。无论遇到多么难缠的猎物,无论被父亲呵斥多少次“待在我身后”,她总是固执地挺身与父亲并肩前行。

因此,当拜伦看到画面扑进深重的夜色之中的时候,仅只是流着泪叹了一口气。他无法冲上前去保护父亲和母亲,就像他永远也无法扭转早在六年前就尘埃落定的结局一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母亲冲向不知何时就会与狂风一同席卷而来的大火——

(……咦……?)

——然而,呈现在拜伦眼前的,并不是吞噬天地的大火。

“老公!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

拜伦的思绪与母亲的声音一同断在了空气中。

站在木屋台阶下方的父亲徒劳地发出“别看!回屋里去!立刻!”的怒吼声,然而画面却固执地、僵硬地——正对着正前方漆黑一片的森林。

朦胧的月光之下,犹如不规则形状的石块一样的奇异物体遍地散落。在那之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歪着头站立不动,比黑夜更深更浓重的颜色浸染了她的全身,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

然而拜伦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不仅是他,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们一家都在名为“血缘”的可悲锁链的捆绑下,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小身影。

“……安琪拉……?”

母亲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回响。几秒钟之后,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似乎终于听到了那声微弱的呼唤,双肩微微一抖,开始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妈妈……妈妈?是妈妈吗……?”

——“啪嚓”。

她向前迈出一步——脚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润声响。薄云移转,直到刚才还朦胧不清的月光突然变得明亮无比,无情地照亮了拜伦父亲面前的土地,与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的安琪拉——

“妈妈……?是你吗?我看不见……眼睛……好痛……——”

残肢。断臂。手指。内脏。不甘地睁着眼睛的半颗头颅——那是经常拿糖果给自己吃的萨默斯大叔的残骸。

“安琪拉好痛……好累……好想睡觉……”

被她踩在脚下的一串棉絮般的碎肉与浸饱了血液的土壤一同,“咕吱咕吱”冒出浓稠的液体。

“安琪拉还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还以为自己会——……但是,但是我努力了。我努力,跑着,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所以——”

——月光终于将她的面貌完全照亮。

曾经的棕色发丝完全褪成了白色,然后被稠厚的血浆糊在苍白的脸颊上;离开家时穿着的那条小洋裙破破烂烂,被深色的血迹泡得发硬,缠在胸口、肚子、大腿上的绷带末端犹如蜘蛛的腿一般向空中张开,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像某种只有在最最猎奇的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异形怪物——

看清稀稀疏疏地挂在上面的那些“残骸”的瞬间,拜伦感到胃部犹如被重拳击中。胃酸涌上喉咙,逼迫他弓起身子剧烈咳嗽——即便如此,他依然清楚地看到了那个让一切变得彻底无法挽回的“符文”。

——位置是,掩藏在额发下方的眉心。骇人的诡异纹路深深凿刻在皮肉之中,让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瞳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黑茧符纹”。

当这个词浮现在拜伦的脑海中后,拜伦终于意识到了。觉察到了——自己面临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面目狰狞的“真相”。

(慢、着……如果说安琪莉多……安琪拉她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被种下了“黑茧”,并且还……出现在了老爸老妈面前的话——那么、爸妈难道是——……)

——身体的动作远远快于大脑的反应。在母亲崩溃的哭叫声中,拜伦猛地抬起头来,瞪大双眼望向不停震动的投影画面。

“……看清楚,那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了。那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邪恶的‘异端’。”

——父亲背对着拜伦,用颤抖而决绝的声音说道:

“身为这个村子的一员——身为一个祈愿者,我有义务,守护我的村子。”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拉弓搭箭,将锋利的箭矢先端对准已经走到了咫尺之处的女儿:

“……对不起。对不起,安琪拉……!”

划破夜空的,是弓弦弹击空气的声音。箭翎乘风疾飞的声音。父亲痛苦大吼的声音。母亲竭力哭喊的声音——

和,箭矢深深扎进树干的空响。

“…………………………为什么啊。”

血顺着安琪拉的脸颊向下流淌——那是她的父亲为了夺取她的性命射出的箭矢留下的伤痕。或许是一时的失手,他终究没能射中她的眉心,没能像面对森林里的猎物时一样用干脆利落的一击了断自己的女儿——

射空的那一箭,夺走的只不过是安琪拉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人性”。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杀我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尽管紊乱的大脑中不断冒出类似的充满“合理主义”的句子,但拜伦依然在目睹安琪拉大吼着将背后的绷带甩向猝不及防的父亲的时候,失声惨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安琪拉什么都没有做错,安琪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安琪拉只是想活着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爸爸要像那些坏人一样,对安琪拉做这么残忍的事!为什么?!”

每一声“为什么”都让坚硬而锋利的绷带无情地交错、切割,持续着单方面的虐杀——到了最后,一切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泄愤”。

它让映在拜伦母亲眼中的——映在六年后的拜伦眼中的画面鲜烈得如同活生生烙进大脑之中的烙铁。它彻底地、无可救药地、无可挽回地——撕裂了“父亲”留下的,曾经完整的身影。

“啊啊……是啊。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真正的爸爸妈妈才不会对我做这种事……才不会……”

模糊发黑的画面之中,安琪拉——安琪莉多终于将已经被染成了黑红色的绷带从那团辨不出形状的“残骸”之中抽离。她抬起头,望向拜伦的方向——望向自己的母亲,然后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住、手……不要……不要过来——”

母亲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气若游丝的叫声,拼尽全力将手臂伸向前方——将握在手中的猎刀指向逐渐逼近的,自己的女儿。

“…………你也要……杀我吗?”

安琪莉多在咫尺之处驻足。被鲜血浸染的那张小脸上,似乎依然残留着一丝属于“安琪拉”的色彩。

“‘妈妈’?”

“………………”

母亲手中的猎刀剧烈颤抖——然后在听见那个词的瞬间掉落到了画面之外。

“为什么啊……安琪拉——究竟为什么你会……——”

母亲崩溃般的哭声在安琪莉多的嘴角漾起扭曲弧度的瞬间断在了半空中。

画面迅速变暗——几秒钟之后,投影自动关闭,昭示这段记忆已经走到了终点。

一度被令人想要夺门而逃的哭声与惨叫声所支配的舰桥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安静——然而,背对着拜伦的艾文却并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背后异样的死寂之后,他终于发觉记忆回溯已经完全结束,于是立刻转身查看拜伦的状况——

映入眼帘的是被推到一旁的座椅。座椅下方,拜伦不知何时已经抱着肚子跪倒在地,无声地干呕——终究还是吐了出来。

“拜伦……!拜伦,你还好吗?!”

机械组的三名成员立即围拢了过去。艾文跪下身来,不断帮拜伦按摩后背——然而拜伦完全没有回应,只是大张着失焦的双眼,任凭泪水与鼻水不断滴落地面,发出坏掉的风箱一样的粗重呼吸声。

“喂……!现在该怎么办?!这家伙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啊……!”

迪伦在旁边不停转圈,有些不知所措。与他相比,薇拉倒是表现得异常镇定——她探头看了一眼拜伦的状况,接着对迪伦说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去拿清洁工具来——还有漱口用的清水。喝的也准备一些。”

“……!好啦我知道啦!别的呢?还有什么?”

“……过度的精神刺激会给肉体带来伤害。以防万一,或许还是叫艾格莎姐姐来给拜伦诊查一下比较好。艾文组长,你觉得呢?”

“嗯。我也觉得最好让拜伦——”

话音未落。

始终没有反应的拜伦忽然全身一颤——吐出了一大团挤压在肺部的空气。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之后,他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没事……我没事的。不用担心。也不用……麻烦艾格莎姐姐。”

尽管脸上还残留着大量令人心酸的狼狈泪痕,但他的神情却像平常一样倔强而坚强——甚至,比平常更甚一筹。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拜托你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你当我们都眼睛瞎吗?!”

焦躁的迪伦忍不住大吼了起来。唯独这次,薇拉、艾文都没有出声阻止他。在机械组的三位骑士或担忧或责备的目光之下,拜伦咬了咬牙,“嘿咻”一下靠着操作台坐在了地上,喘了几口气,接着才抬起头来迎接他们的注视:

“……对不起,让你们为我担心了。不过我真的没事……只是脑子里一下子灌进来了太多东西,耗费了太多体力,需要一点时间去恢复一下而已。只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会变得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的——况且艾格莎姐姐也很忙,我也得快点去向哈尔队长他们报告我获得的情报……我以前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今后可得全力奔跑……才有机会补上这个大窟窿啊。”

薇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拜伦。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们你究竟在记忆碎片中看到了什么,对吗?”

“……薇拉!”

“……没关系的,艾文组长。”拜伦咧开嘴对薇拉笑了一下,“当然不会啦。你也看到我刚才那副惨样了——我可不想让你们跟我一样吃苦头。不对……严格来说我这也不算‘吃苦头’。只是在拖拖拉拉了好几年之后……终于把自己‘欠’的东西偿还掉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是吗。”

薇拉淡淡地说: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就这样吧。”

“多谢!啊对了,说到这个……包括薇拉在内,我也得对艾文组长和迪伦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们遵守诺言……在回溯记忆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

艾文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摸了摸拜伦的脑袋——与他相反,迪伦则把脸扭到了一边,有些不满地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咬牙死扛。虽然我对别人的悲惨过去没什么兴趣——……啊真是恼火!我还是去拿点水之类的过来吧,总觉得再继续这样看你们三个扎堆傻笑的话,我就要像安和那样‘嘣’的一声炸掉了!”

说完,他立即像旋风一样冲上铁质阶梯,拉开门跑出了舰桥。薇拉仰头注视着缓缓关合的门扇,撇了撇嘴:

“不知道那个笨蛋在发什么疯。……我可没有‘傻笑’啊。”

“哈哈……算了算了。随他去吧。”

笑着给出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之后,艾文看了一眼拜伦——愣了一下。接着,他迅速而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薇拉:

“就让迪伦去拿水……我们就在这里陪着拜伦,等他‘恢复体力’吧。只有恢复好体力才能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跑得更快……你觉得呢,薇拉?”

薇拉盯着空气看了一阵。

“……随便。反正我本来就得留在舰桥工作——多一个拜伦也无所谓。只要他别打扰我工作就好。”

“喔。说得是啊,说起来我确实有个工作上的问题要跟薇拉你好好讨论一下——”

“……艾文组长,你来真的吗。”

他们用轻松的语气说着话,谁也没有去看那个坐在两人中间,缩着身子无声地哭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