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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王都狄格尼提城,黑蔷薇骑士团驻地医疗所外。
西侧的偏僻角落之中,只穿着单薄病号服的盖理一动不动地坐在结霜的生锈长椅上,暗淡无光的猫瞳半睁着,直直地望向矗立在正前方的灰色三层式建筑。
这个季节是见不到什么绚烂的夕阳的——沉甸甸地逼近楼顶的青灰色乌云与周边的天空仅只是不断地、单调地变暗,与医疗所中渐次亮起来的冷色调室内灯一同组成了又一个一成不变的寒夜。
刺骨的冷风吹拂着宽大的病号服的下摆,顺着没扣好的扣子底下露出的缝隙钻进内侧,像小刀一样刮擦着盖理还缠着绷带的胸口。即便如此,盖理依旧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如同被若有似无的风雪冻硬的人形石块。
“……”
他倒宁愿低温真的能将自己冻成“石块”。最好连同五感、周身的血液和停滞不前的大脑一起彻底冻结,至少这样他就不必忍耐那充斥在医疗所每一个角落的,有关战况的热烈讨论。
“…………”
——想起上午从病房门缝中漏进来的说话声,盖理歪了歪嘴角,脸上闪过许久未曾出现的烦躁情绪。“艾拉罗拉”“胜利”“白风队”“联盟骑士团”“塞威治”“终于扳回一局”——如此这般。虽然声音十分微弱,且很快便消失在了遥远的走廊尽头——但不知为何,这几个词留下的回响却异常清晰,不停地不停地在盖理的脑海之中缭绕。原本就因为白雏可能的到访而心烦不已的盖理越发不得安生,仿佛连身下的床铺和盖在身上的棉被都变成了烧热的铁板,一刻不停地灼烧着他麻木的躯体。
这些王国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句话不离战争的?盖理搞不懂,也懒得去思考那些已经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问题。反正他已经是个“自由人”了,他不想再听任何与“战争”有关的词句,更不想听那个满脸微笑的女人若无其事地吐出些让他后背刺痛的话题——
——所以,他才坐在这里。
在白雏昨天告诉他的“探视时间”到来之前,他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跑出病房,一路来到了医疗所外的这个偏僻的角落。自从被“白风队”的那几个荆棘骑士带回这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下床行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绷带之下隐隐作痛,但这比闷在病房里忍受那堪比被一万只蚂蚁啃噬脖颈一般的恼人“噪音”要好一万倍。
想到这里,盖理吐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短暂运转的大脑在重新咒骂了一遍导致他一头扎进冷风之中的那几个“罪魁祸首”之后,又一次无可救药地陷入了“休眠”。掰着手指算一算,他已经在这里呆了至少六个小时——即使大脑不愿意思考,迅速下降的体温和紧缩的胃部依然发出了清晰可闻的警告。不如说,身为一个从死亡线爬回来刚刚四天的重伤患者,他能平安在长椅上坐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
“…………”
视野之中的世界已经完全被黑夜所吞噬,不远处的医疗所也彻底安静了下来——至少盖理是这样认为的。
又在长椅上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将冻得发僵的双腿用力伸向前方——等脚趾稍微恢复了一点感觉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用没有温度的手指揉了揉同样没有温度的鼻尖,接着拖着步子踏上了返回病房的旅途。
顺着堆起薄薄一层积雪的小径直行——然后右转。踏上扫得干干净净的宽阔砖石路之后,再向前走大约五十英距。返回医疗所的路线简单得闭着眼都能轻松通行,而盖理那心不在焉地半睁着眼睛的样子,实际上也和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区别。在内心默数着数字一步一步踏上医疗所前的台阶之后,微弱的灯光变得愈发明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盖理本能地眯起眼,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医疗所前厅——
“…………——”
如果说这只是“巧合”的话,所谓的“命运”也实在是太过辛辣无情。
冷色调的室内灯下,盖理最不想看到的人之一——白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她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伤员从东侧的走廊中缓缓走了过来,并在看见他之后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
“……晚上好,盖理队长。”
那张脸上又一次漾起了如往常别无二致的平静微笑,好像完全不在意盖理逃避她的探视、并且擅自离开病房的“越轨行为”。那笑容只越发激起盖理的反感,让他立刻一声不吭地移开目光,打算像之前一样无视她的问候直接离开——
——他本来可以这么做的。
直到他看清坐在轮椅上的“伤员”的面容。
“……等、等……——”
许久未曾发声的嘶哑喉咙中发出断裂的词汇。那双死气沉沉的细长猫瞳终于在此刻完全睁开,瞪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完全僵在了原地。
“抱歉今天没能按照约定去病房探视你——我该提前告知的,但是……事出突然,希望你能够谅解。”白雏平静地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盖理的异样,“本来我还有点担心你的状况,不过……现在看到你已经能够自行下床散步,我多少也安心了一些——”
“现在是说那些废话的时候吗?!”
盖理突然大吼了起来:
“喂,姬尔——你这家伙是‘姬尔’没错吧?!”
放大的瞳孔牢牢锁定了穿着同样的单薄病号服的“曾经的同僚”——姬尔。身体的动作比大脑的反馈要更快,盖理几乎立即便迈开双腿往那边紧走几步——接着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突兀地停下了脚步。坐在轮椅上的姬尔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做出哪怕一点反应。
隔着数英距的距离,两人对视了几秒。接着,盖理焦躁的吼声打破了沉默:
“搞什么……你一声不吭是几个意思啊?!那些家伙跟我说你一直在昏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你干嘛坐在轮椅上……难道说还有什么要命的伤没有治好吗?!喂,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吧?!你倒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
就像是对着虚无缥缈的云彩徒劳地挥舞拳头一样——盖理激烈的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姬尔望着他——也仅仅只是望着他而已。映照出他的身影的那双眼瞳犹如冷感的圆形玻璃,其中没有浮现出哪怕一点与“过去的姬尔”相似的感情。
会拿着手持烟火恶作剧般地猛踢盖理的膝盖,然后露出让人无法发怒的可爱笑容的“姬尔”——那个“姬尔”已然消失不见。就像曾经每天都像没有拴绳的猛犬一样全力猛冲的“盖理”也已经无影无踪一样——此刻,为了逃避从前不会逃避的问题而选择在长椅上虚度光阴的盖理呆呆地望着咫尺之处的姬尔,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怀疑。
——轮椅上的瘦小少女披散着长度过肩的头发,贴着纱布的脸毫无表情。盖在腿上的毛毯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亟待修理的旧洋娃娃——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姬尔”吗?
“……那么,盖理队长又在这里干什么呢?”
——认知上的不确定导致的断裂感差点让盖理的大脑因为过载而停止运转。然而就在这时,坐在轮椅上的“旧洋娃娃”吐出了与以前的“姬尔”别无二致的声音,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什、问我在这里干嘛是什么——”
“盖理队长——不是能跑能跳吗?看起来也精神得不得了,还有力气质问我这些一点价值都没有的问题……那么,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语气逐渐变得尖刻了起来。毫无疑问,那确实是姬尔的声音——但是,在盖理有限的记忆之中,即便是将擅自透露情报的尤莱亚抓回总部的时候,姬尔的语调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漠得让人骨髓发寒。
“现在明明是战争的紧要关头——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浪费时间?难道说你想让科尔温副队长他们的努力就这么白费吗?”
“——!”
——最不想听到的词和,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盖理瞬间扭曲了脸孔,随之涌上大脑的热流冲碎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他没有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仅只是遵循着本能,愤怒地将浮在内心表层的句子吼了出来:
“烦死了——!‘战争’、‘战争’……‘战争’跟老子有个屁的关系!现在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反正科尔温他们已经——”
——他终究还是没能顺利地把那个已成既定事实的词语说出口。
但,结果是一样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的姬尔眼中再也没有浮起哪怕一丝波纹——就像是在看一盆无人照看的干枯盆栽一样。几秒钟之后,她扭回了头,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空气。
“……回去吧,白雏小姐。关于今后的康复治疗,我还有一些想要跟你商量的细节问题。”
她漠然对身后的白雏说:
“时间有限,可以的话我想尽快恢复健康,然后返回战场。至于这个自甘堕落的人……我已经没什么想跟他说的了。”
盖理愣了一下。
“你这混账在说什么——”
“盖理队长。”
白雏终于发话,终结了这场似乎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的对峙。她的眼神让盖理不由自主地将剩下的暴言咬断在了喉咙之中,然而转瞬之间,她便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温和可亲的面孔:
“天气很冷,请先回病房去吧。我会先把姬尔小姐送回诊疗室,然后就今后的一些计划和她进行详细的讨论——结束之后,我会去你的病房拜访。有什么问题的话,届时我们再详谈。好吗?”
“…………”
末尾的那个词汇没有半点它本该具有的和善色彩,反而比任何一个肯定句都要不容拒绝。盖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望着白雏推着姬尔缓缓前行。
她们与自己擦肩而过,接着走向西侧走廊的尽头。
——在这并不短暂的几分钟之中,姬尔始终目视前方,一次也没有再望向自己“曾经”的队长。
晚上十点。
白雏站在盖理紧闭着的病房门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清晰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在走廊中回响,接着就像是被丢进深潭中的石子一样,连气泡都没能冒出便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夜之中。
这也在预料之中。白雏并不着急,只是在等了几秒钟之后便自行推开了门扇——
“啊呀……”
——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窗前的折叠椅上的盖理。他一动不动,灼灼发光的细长猫瞳直直地盯着推门进来的白雏,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起来有点瘆人。
“晚上好,盖理队长。窗子开着呢——你不冷吗?”
白雏关上门,用惯常的轻松语调向盖理搭话,同时不露痕迹地将内心的惊讶压了下去。她原以为盖理会像之前一样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视她的存在——尽管知道几个小时前在前厅发生的事必定会让他有所触动,但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明显,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暂时无法判断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不过,至少他愿意与她面对面——这已经算得上重大的“进展”。
想到这里,白雏慢慢地走上前去。她将放在病床另一侧的折叠椅搬到盖理对面,然后坐了下来。盖理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做这些事,既没有表现出排斥,也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于是——白雏再一次主动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应该在外面呆了整整一下午吧?别误会,我不打算说教……有力气有意愿出去走走,是好事。只不过一定要适度——我知道你体魄强健而且恢复力惊人,但无论如何,现在你依然是个正处在恢复期的伤员。受凉感冒只会让你的伤势越发——”
“别唠叨那些没用的屁话了。”
盖理粗鲁地打断了白雏的关心。他瞪着白雏:
“我可不是为了听你唠叨才坐在这里挨冻的。赶紧给我说正事。那家伙……姬尔,究竟是怎么回事?”
“……的确。抱歉,我忘记了盖理队长并不喜欢‘浪费时间’——”
白雏状似无意地在句尾加重语气。看见盖理不自觉地绷紧身体之后,她继续说道:
“那么,如你所愿。我会省略掉所有不必要的问候和过于繁杂的专业性说明——让我们从‘结论’开始吧,这样可能比较便于理解。”
“‘结论’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姬尔小姐今后再也无法返回战场了。她的‘骑士生涯’已经到此为止了。”
白雏给出的“结论”清楚明白——明白得甚至有些无情。没有任何余地的“判决”让盖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张口结舌地盯着端庄地坐在他正对面的白雏。
“你在说什么……‘骑士生涯到此为止’又是什么鬼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白雏平静地说,“姬尔小姐于今天早晨八点左右苏醒——随后,我立即安排她接受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好消息是,她在黑魂塔所受的绝大部分损伤都在及时治疗下好转,并且稳步恢复;坏消息则是——她的脊髓受到了不可逆的横断性损伤。这意味着,她今后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
——盖理什么都说不出来。愚笨的大脑中浮现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句子,唯独姬尔冷着脸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始终挥之不去。
“……开什么玩笑……——”
——“盖理队长不是能跑能跳吗?”
直到这一刻,迟钝的盖理才终于明白了姬尔这句话的意思。不,他真的明白了吗?他不知道,他没有把握,毕竟他从来就没有尝试过去揣测某人的感受——
“那个混账……不是还叫嚣着要‘尽快恢复健康然后返回战场’吗?!才过了几个小时,你就跑来跟我说她今后都要瘫在轮椅上了——……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混蛋!那家伙……那家伙不是活下来了吗?为什么活下来之后还会有这么多破事啊——?!!”
盖理眼眶发红,压着声音不停咒骂。白雏默默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说道:
“刚刚我也和姬尔小姐详细讨论过了。关于今后的康复治疗……医疗所的骑士们会尽快制定详细的方案,帮助她尽量适应不得不与轮椅朝夕相伴的生活,在身体允许的范围内,让她恢复到最最‘健康’的状态——但,这些都是有极限的。脊髓损伤造成的瘫痪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尤其姬尔小姐几乎是从出生开始就接受骑士训练、作为一名骑士战斗至今——因此,身心两个方面能否顺利适应,实在很令人担心。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接受医疗所指派的看护人员——”
“慢着。”
盖理直直地盯着白雏。
“你——你该不会告诉她了吧?你告诉她她今后永远也不可能站起来了吗?”
“当然。”
——干脆利落的肯定回答让盖理的脸色顿时变得灰败至极。
“我必须告诉她——这是我作为医务人员的责任和义务。让患者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终究只会对他们造成伤害。”白雏的声音镇定异常,“况且,‘坦诚相待,没有隐瞒’——这也是姬尔小姐本人的期望。她很坚强……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最终还是勇敢地接受了现实,也很愿意配合医疗所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现实是什么意思,你在开玩笑吗?!”盖理反应激烈,“少唬我,那个臭小鬼可没那么好糊弄!张嘴说‘不好意思你下半辈子都要瘫在轮椅上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了’,然后她就一口答应说‘好的我知道了’?骗鬼去吧!那可是我的部下,她那个臭脾气我比谁都——”
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盖理咬了咬牙,没有说完。白雏望着他,片刻之后才露出一点温和的笑容,轻声说:
“的确。我刚刚的表述其实有一点点误差……准确来说,姬尔小姐虽然接受了现实——但并没有完全接受。盖理队长确实很了解自己的部下呢。”
“……‘没有完全接受’?什么意思?”
“姬尔小姐针对医疗所制定的初步方案提出了自己的希望。她希望能尽量按照‘恢复行走能力’的方向为她制定康复训练。”
“……!!”盖理愣了一下,“可你刚才不是说——”
“是的。”白雏点了点头,“事实上,无论进行什么样的康复训练,都不可能让姬尔小姐恢复行走能力——甚至连站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答应了她,说我会尽量跟医疗所的骑士们交涉……毕竟我已经完成了作为‘医务人员’的责任——而,作为一个‘人’……在姬尔小姐已经保证自己不会怀抱多余的希望的前提下,我无法再继续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即使做了那些见鬼的康复训练,她依然没有办法站起来。对吧?”
“的确如此。”
“…………”
盖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挤出难看至极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啊。说什么‘不会怀抱多余的希望’……那家伙提出了那种要求,不就说明她在暗暗地期待那种根本不会发生的狗屁‘奇迹’吗?!真是够了……搞什么啊!那个混账小鬼!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咬着牙逞强啊!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命——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再把它赔进什么该死的‘战争’里吗——?!”
如同受伤野兽一般的吼声在没有亮灯的病房之中徒劳地回响。白雏望着痛苦地低着头,不停地用惊人的力度捶打折叠椅椅背的盖理,暗暗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正在极端的纠葛中挣扎的盖理。
——她不能干涉他,更不能逼迫他做出选择。
她能做的,只有利用这个意料之外的契机去悄无声息地引导,去唤醒那份被痛苦与懊恼封锁在盖理内心深处的“意志”。
她知道,只有这样,盖理——“黑蔷薇前锋队队长”,才能真正地,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没有人想让自己的性命白白浪费。姬尔小姐也一样。”
——因此,她只是分外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至于她为什么在如此境况下也不愿意放弃——其中的原因,盖理队长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
盖理紧绷着的肩膀微颤了一下。白雏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望向病床旁边的柜子——科尔温生前留下的笔记本孤零零地躺在装着水的杯子旁边,它保持着两天前她将它放下的样子,纹丝未动。
她垂下眼帘,露出略显无奈的笑容。
“可是……有些事是不得不去‘放弃’的。姬尔小姐再怎么不愿浪费队友们的牺牲,再怎么想将自己的骑士精神贯彻到底——也不得不,放弃。严重的身体损伤切断了她的‘可能性’,无论如何,姬尔小姐都已经无法再作为骑士继续征战了。”
她再次将目光转向盖理:
“——‘黑蔷薇前锋队’……或许真的要消失不见了呢,盖理队长。”
“……吵死了。”
盖理依旧低着头。黑暗让白雏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那嘶哑的声音之中,她多少想像得到那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数秒钟的沉默过后,盖理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句话: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明白了。”
白雏没有多说什么。她立即站起身,将折叠椅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直到她做完这一切,走到病房门口拉开那扇冰冷的门扉,盖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像是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冷风完全冻硬的雕塑一般,沉默地陷落在黑暗之中。
“……对了。在来之前——我去检查了值班骑士们的日志。看来你终于开始好好吃饭了呢……我很高兴。不管是想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决定站在原地喘口气,只有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在下个岔路口到来之前做出选择——你做得很好哦。”
在门扇关合之前,白雏最后看了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的盖理。
她分明看见透明的水珠从低垂的发丝间滴落——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晚安,盖理队长。我还会再来的。”
——这是深夜的病房中留下的最后的声响。
◆◆◆
午夜时分。
黑魂塔顶层阁楼中,微弱的烛火像往常一样明灭闪烁。
两天前还如同地狱一般凌乱不堪的室内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倾倒的书架被重新归置到原位,未遭蹂躏的书籍和资料整理成捆,回到了自己该在的地方;留下劈砍痕迹的木门和小小的桌椅经过修缮,也几乎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靠在墙角的小小皮箱沉默不语。曾经长久地存在于暗色皮革上的那些厚厚灰尘,连同那几道焦急的指印一同,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值得铭记的事迹。
“……唔,原来如此……——”
高个子的青年——麟十七面对着烛火,在阁楼唯一的一扇小窗前驻足。代表着他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的黑色袍子被他极其随便地披在肩上,那双黄金色的瞳眸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目光直直地落在一尘不染的狭小窗台上。
他伸出手,用食指轻轻一抹。粗糙的石面在皮肤上留下的触感并不怎么令人愉快,不出所料,本该存在于此的黑色血迹也一点儿不剩地消失了。麟十七挑起嘴角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接着才转过头来:
“我脑子不太好使,希望我没有理解错。所以说——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要脚底抹油,然后打算把剩下的烂摊子全都丢给我咯?是这个意思吧?”
他语气轻快地对坐在他正后方的塞缪尔说道。于是,塞缪尔半掩在兜帽下方的脸孔漾起一丝笑容:
“我很欣赏你直言不讳的作风——但我必须澄清,我并不是要‘脚底抹油’。我们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我为它们规划好的方向迅速前进——因此,在时机已然逐渐成熟的此刻,我自然也应该开始着手攻略‘计划’中最最重要的那个地点——只有这样,才能给这场越烧越旺的战争之火……添上至关重要的一把‘薪柴’。”
“隐喻太多,听不懂。”
麟十七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注视着塞缪尔:
“话说回来,我也懒得听你的歪理。上次就听了那么一点点,害我脑袋痛了好久——要是再听一遍那个什么见鬼的‘悲剧至上’理论,我肯定会两眼一翻昏过去的。所以让我们男人一点,直截了当一点——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要离开黑魂塔去开辟新的‘大本营’了,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然后——我会将黑魂塔交给你。留在这里的复仇者……除了直属于我的那几个观察者之外,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断随意支使。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塞缪尔悠悠地说,“你只会让我们的计划如虎添翼……我非常地期待你的表现。”
“啊哈哈——那还真是多谢你的信任了。我都有点紧张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