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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当第一抹阳光洒向塞威治的街道的时候,克洛威尔和芙瑟内推开市立图书馆的大门,走了出来。
虽然,此刻还没到开馆时间——但看看芙瑟内胸前那枚刻着家徽的琥珀石,一切问题似乎都不是问题。
“怎么样,昨晚还不错吧?”
“如果你是问我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睡到半夜然后被你强行拖起来和你一起鬼鬼祟祟地跑出家门到图书馆来刷了个通宵之后的感觉的话,”克洛威尔笑得寒气森森,“棒极了,简直。”
芙瑟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擦着眼泪,毫不顾虑地用力拍着克洛威尔的肩膀:
“别再耿耿于怀了,你明明查得很开心。比起睡觉来说,一步步逼近真相的感觉不是更好吗?”
“我针对的是你的粗暴行径,芙瑟内小姐。”
“必要之恶而已。”芙瑟内不以为然,忙着整理那一大摞抄满了小字的书写纸,“而且你得承认,我们这一趟收获颇丰——虽然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但我至少履行了给你的承诺。”
“从侧面来说吧。”克洛威尔接过芙瑟内递过来的两张,皱着眉浏览上面的文字,“原本只是想去调查一下我父亲出事那年的官方记录,没想到却发现了更加蹊跷的东西……”
——纸上抄下了三个年份的相关记录。
幻纪年1636年,苍骑士之日。前所未有的惨烈事件袭击了苍峦大陆。
……
幻纪年1643年11月,进行了消除“事件”影响的后续工作。
……
幻纪年1644年11月,猫瞳事件。同时进行了消除“事件”影响的后续工作。
……
幻纪年1645年11月,猫瞳事件。同时进行了消除“事件”影响的后续工作。
……
“——不管怎么说,相似的地方太多了。自从所谓的‘惨烈事件’发生后,每隔一年的11月都会出现完全一样的记录——”克洛威尔口气阴郁,“而且,1645年11月的‘后续工作’……说的恐怕就是我父亲的事吧。”
“这么考虑是最合理的。”芙瑟内说,“问题在于记述方式的暧昧不清。看来,这个国家试图隐藏什么事——而你的父亲,和在1643年11月去世的利昂前团长、蜜莉安前副团长,还有在1644年11月惨遭灭门的马卡斯大臣,十有八九就是那件事的牺牲品。”
……也就是说,贝栗亚瑟的父母亲也在同一条船上——克洛威尔暗自思忖。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
“最可疑的应该是那个所谓的‘事件’。不过,1636年我才一岁……你记得些什么吗?”
“我对那一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这应该说明,那年没发生什么大事。至少在苍岚王国境内。”
“你是说,那件事可能发生在王国境外?”
芙瑟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应该发现了吧。以1636年的苍骑士之日为界限,某一个词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无法在任何一种可信的信息传播媒介上找到它,从那以后人们相信,这片大陆上只剩下了苍岚王国一个国家。”
“……我知道,世界未解之谜之一。”克洛威尔看着她,“‘月曜之国’——传说中曾存在于翡翠山脉对面的,一个由‘月曜士’为主的国家——事实上,也就是祈愿者的国度。骑士团的档案中也有大量的相关记录,尤其是同风翼狼族群的战争之中,他们功不可没。可是,现在那个国家的存在痕迹已经一点不剩的消失了。翡翠山脉背后不再是丰饶的平原,而是终年封冻的‘禁区’。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它衰落的经过,只说它在与风翼狼族的最后一战中举国灭亡——那是1636年唯一值得注意的事。但,以速度来说,它灭亡得确实是太快了一点。”
“或许那正是它被称为‘惨烈事件’的原因之一喔。”
“假设如此,那么我想要查清我父母遇害的‘猫瞳事件’,抓住‘黑猫’,首先就必须查清那个国家覆灭的秘密,让王国试图掩盖的事实暴露在太阳之下——”
克洛威尔挑起嘴角。
“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啊。难度不亚于验证你那个‘曜力世界’的假想呢。”
“再说一遍,我只是个学者。虽然是个学者,本质上却是个普通人。”芙瑟内瞪了他一眼,“我除了靠理论与猜想来推理之外,是连曜之真相的大门都摸不到的。你还是期待一下你的同僚们的成果吧。啊,不过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理你,难不成真打算把你送我了?”
“不,只能说明我哥哥还没找到合适的惩罚方式而已。”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入了塞威治的闹市区。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克洛威尔和芙瑟内也只能暂时闭上嘴——在这里讨论那些不怎么光彩的话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样也好,起码克洛威尔有了一些时间去处理那些拥堵在大脑中的信息。比如说,芙瑟内那个听起来荒诞无比的“假想”、王国遮遮掩掩的历史记录、葛列格怪异的态度——
还有,那件让克洛威尔如鲠在喉的事。
——他成功隐藏了多年的黑茧符号,轻易就被芙瑟内发现了。蹊跷的是,芙瑟内甚至连他是莱恩大臣的儿子都不知道,却偏偏敏锐地嗅出了他最大的秘密。
“因为我闻得出你身上的特殊气味”——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克洛威尔很清楚,没那么简单。
“普通的学者”是不可能接触到如此深层的东西的。
那么,芙瑟内,日旋家的大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思考着。突然,走在道路里侧的芙瑟内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像所有亲密的情侣一样,将身体紧紧贴了上去。
“我说……”
“有人跟着我们。”
在克洛威尔把她的手拂开之前,芙瑟内压低声音说道。
“……你认识的人?”
“不知道,说不定是爸爸的眼线。快想办法装装样子。”
“唔……”
克洛威尔迅速地扫视周围——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离他们最近的店面招牌上。
是“塞娜家”的塞威治分店。橱窗里陈列着好几种王都没有售卖过的特色点心,对于爱吃甜食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可惜克洛威尔不喜欢甜食。可是,他依然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话,陪我去里面逛逛怎么样?”
“塞娜家”对面的绿化树丛轻颤了几下。
跟踪者·贝栗亚瑟蹲在后面,眼睛发直地盯着手挽手走进了她最钟爱的点心店的两人。如果她是猫的话,现在应该是浑身的毛发微微炸开的状态——不知是因为唯一的搭档被抢走了,还是眼馋店里的点心。
“那是……塞威治区特产,奶油栗子塔……!”
——看来是后者。
“殿下……”
一团模糊的光升腾而起——苍月出现在贝栗亚瑟身边,无奈地看着她。
“您想吃的话,不如就进去买下来吧。发生了这么多事,补充一点糖分也是应该的。”
贝栗亚瑟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一个‘奶油栗子塔’而已,不会造成任务的妨碍的。”苍月耐心地劝说,“而且,这次您出来不是为了把哈尔阁下的信转交给克洛威尔阁下吗?现在进去的话还不迟。”
“……栗子塔,可以以后再吃。信的话,我……待会再给他。”
贝栗亚瑟固执地蹲在原地,好像下定决心绝不站起来。苍月苦思冥想,好半天之后,才试探着说:
“殿下,莫非……您是在‘闹别扭’吗?”
“……闹别扭?”
这下连贝栗亚瑟自己也陷入了沉思。她困惑地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抱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艾菲。”
骑士笑了——不同于任何时候的,毫无保留的温和笑容。此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值得他怀念的事吧。
贝栗亚瑟知道那是什么。尽管苍月绝少向她提起自己的生前的经历,甚至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但,只有一个人,他曾经无比认真地向她介绍过。那时在这个刻板的骑士脸上浮现出来的,有点难为情但又满怀幸福的表情,在他故作镇定的语气下,连贝栗亚瑟都觉得非常有趣。
——“艾菲瑞特”。有着一头羽毛般剔透的白色长发和湛蓝色的美丽双眼的娇小少女。苍月叫她“艾菲”。
“你的……妻子?”
“……是的。”
“爱闹别扭的‘魔女大人’……”贝栗亚瑟回忆起苍月当初说的话,“看来,苍月你总是惹她生气呢。”
“是啊。”苍月微微垂下嘴角,“如果说我最后也没能遵守约定找到她的话……那才是最惹她生气的事。”
贝栗亚瑟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这是这个身披光荣战至最后一刻的骑士唯一的执着——而这唯一的执着,在他死后一直毫不间断的持续,好像已经忘了他深爱的妻子已经战死在他眼前。
——是的。
苍月亲口告诉过她,他和他的妻子都在那场人类与风翼狼的战争中失去了生命。
“我会让你遵守约定的。”
贝栗亚瑟平静而坚定地说:
“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就像你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我相信艾菲小姐一定也在某处等着你。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
“……感谢。”
苍月垂下眼帘。
“但……既然‘门’已经向您敞开了的话,您大概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吧。”
“……‘门’?”
贝栗亚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想起了葛列格的笔记——可是,苍月所说的,是那个“门”吗?
这时,她身后的树丛突然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贝栗亚瑟小姐?”
苍月几乎一瞬之间就消失在了空气中。贝栗亚瑟回过头,刚好看见满脸迷茫的式庭墨。
“我正要去酒店拜访各位……呃,您蹲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
贝栗亚瑟坚守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她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式庭墨。
“对了,这个……拜托你转交给克洛威尔。”
“克洛威尔先生?”式庭墨攥着信,表情更加迷茫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他好像和大小姐一起走进那家店里去了吧?而且现在还没出来呢。”
“是、是吗?”
“是啊。而且……”
他苦笑了一下。
“您就不怕我偷看信里的内容吗?或者,悄悄把它藏起来?我的可信度应该跌至最低了才对。”
贝栗亚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被那过于率直的目光注视着,式庭墨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你不会的。”
她断然说。
“就算你看了那封信,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一定会把它交给克洛威尔的。”
“您为何如此确定?”
“……我不知道。”
式庭墨哑然失笑。
“昨天早晨,当你坚定地告诉我们修改发车时间的不是马科斯先生的时候,我就确信了。如果你真的打算包庇葛列格先生的话……就不会,为一介新人撇清嫌疑了。”
她看着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的式庭墨。
“但……你为什么,想要抢走葛列格先生的笔记呢?你明明知道,不可能抢得回来的。”
“……是啊,为什么呢。”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街对面的点心店。
“或许我早就承认了……葛列格老爷的不正常之处。可是,看到那本写满老爷的字的可疑笔记,我却不假思索地就冲了上去。那大概是我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了。可是,如果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那样做。因为……”
他停了停。
“因为,我不想再让芙瑟内小姐因为重要之人的离去而伤害自己了。”
贝栗亚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是在十年前追寻着哥哥的踪迹来到葛列格家的。可那时,哥哥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我不知道芙瑟内小姐和哥哥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哥哥他是个稍微有些特殊的‘祈愿者’。恐怕就是因为那个,他才离开了芙瑟内小姐。就在我向老爷告辞,打算推门离开的时候,芙瑟内小姐死死地盯着我,说了一句话——”
他无奈地笑了:
“‘你走吧。你走出门,我就会从这个窗口跳下去,摔死在你眼前,让你一辈子做噩梦’。我吓了一跳,葛列格老爷也万般无奈。于是他才提出,让我留在他的家里。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很像哥哥的缘故吧……可没想到,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芙瑟内小姐把你当成了你的哥哥?”
“可能吧。那时的大小姐有点神志不清,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我不是我哥哥的事实……头发的颜色,也在那个时候变成了白色。”
“……‘那个时候’?”贝栗亚瑟很意外,“芙瑟内小姐的头发……不是天生白色么?”
“当然不。听老爷说,原本是很漂亮的金色……”
式庭墨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大小姐已经失去了头发的颜色。如果这次老爷再离开她,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她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哥哥,走到今天这一步……尽管我对大小姐来说,可能只是哥哥的替代品,但,即使如此,我也——”
“可这,并不能成为葛列格先生逃脱惩罚的理由。”
他愣了一下。贝栗亚瑟依旧专注地看着他,刚才他所说的一切,对她仿佛没有任何触动。
“你说的东西,我并没有完全明白……对不起。”她平静地说,“我只知道,芙瑟内小姐了解的内情,一定不比你少。可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奔波、调查着。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对她来说,很不公平吧。”
“……‘自以为是的保护’……”
式庭墨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词。不短的时间后,他垮下眉头,有气无力地笑了:
“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贝栗亚瑟的目光变得游离起来——看来是在消化“不可思议”这个词。
“信我会交给克洛威尔先生的。”
式庭墨扬了扬手中的信。
“并且,现在马上去。您还是不要在这蹲着了,不然会因为头晕而摔倒的。”
“不行。”
贝栗亚瑟扭开头,一秒变回了固执的不倒翁。
“我已经发过誓了,在他们离开这里之前,决不从树丛里站起来……”
——然而,誓言在瞬间便被打破了。
一阵塞威治城里少有的狂风从背后扑向了式庭墨,扬起的乱发一瞬间挡住了他的视野。他赶忙伸手压住头发,四处张望——
蹊跷的是,周围的草叶树木静若止水,没有一点被狂风洗礼后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状的不安袭击了他。
“贝栗亚瑟小姐,这是——”
他回过头,然后当场呆愣在了原地。
——贝栗亚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