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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呀!”
上前迎接的女佣差点被门撞扁鼻子。始作俑者芙瑟内铁青着脸,用极其可怕的眼神盯着手足无措的女佣,咬牙切齿地问:
“我爸爸呢?”
“老、老爷的话应该在自己的房里……”
还没等女佣说完,她便像一阵风一样冲上了楼梯。紧接着,手里提着蛋糕盒子的式庭墨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他看也没看女佣一眼,直接跑了上去。
“芙瑟内小姐!”
他挤出全身的力气喊她。芙瑟内头也不回,提着裙摆两级并作一级地跑到了位于三楼的葛列格房间门前。她没有敲门,直接一把推开了门扇——
床铺上空无一人。房间里的东西整理得异常整齐,简直就像高级酒店里的套房一样,没有一丝生活气息。
“老爷他……”
“哼,果然。”
芙瑟内走进房间,将手里攥成一团的信纸用力扔到了地毯上。然后,她走向葛列格的书柜,像丢垃圾一样把书架上的书一股脑扫到了地上。
“……大小姐……”
式庭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将手里的蛋糕盒子小心地放到桌子上,接着便立在原地,安静地注视着芙瑟内。
天已经完全黑了。古铜色挂钟的指针指向10点,距离贝栗亚瑟消失已经过了14个小时。他不知道他们找到她了没有。
在式庭墨跌跌撞撞地冲向刚好走出店来的克洛威尔和芙瑟内,将那诡异的一幕告诉了他们之后,克洛威尔便立即调头去找哈尔——当然,他没忘了看那封信。
芙瑟内也看了。看完之后,她的脸色变得异常灰败,接着便开始满城寻找葛列格。他们去了巴士站,去了酒吧街,去了图书馆,去了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然而,13个小时之后,他们无功而返。
期间,芙瑟内没说一句话。所以式庭墨也无从猜想,这13个小时里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也许,在她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之后,她也就能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那么,他呢?
他的答案又是是什么呢?
时间在书本掉落的声音中缓缓流逝。片刻之后,式庭墨挺直身子,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向了芙瑟内。
“……我来帮您。”
她的动作略微停了一下。她看了看正把书一本一本取下来的式庭墨,没有说话,但是默默地让出了右半边的书架。
不长的时间后,两人合力清空了书柜。原本被书籍挡住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了数个矩形凹槽。
那里面,放着数册印有幻想风格封面的小说,和一个相框。
“‘崩坏世界’和‘世界崩坏’……”式庭墨震惊不已,“这、这不是哥哥写的书吗?!”
“……没错。当初爸爸为了让我彻底忘掉那个人,而将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可我没想到……这成了他落下泥潭的通道。”
芙瑟内紧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说;
“式庭,你知道你哥哥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吗?因为他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东西,挑起了不该存在的欲望……他把‘曜之世界’——记忆碎片存在的世界的事说了出来,然后,被我爸爸听见了。”
“您说的是……哈尔先生的信上提到的那个?难道,哥哥他也——”
“是的。”她停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地把怒火吞下去,“他是‘黑茧’的受害者……由于‘黑茧’的影响,他曾有一次,进入过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遇到了自称‘风岚’的少年,所以才写出了那些小说!”
式庭墨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些年一直说,想要去更广阔的世界。”芙瑟内显得很疲惫,“起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次的事件发生后,我终于知道了。对你哥哥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在终于如愿把他引以为傲的巴士送进那个世界之后,他恐怕,也会把自己送进去吧。”
“这、怎么会——”
“这下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既然他不惜潜入巴士站把巴士的出发时间改为零点……也就意味着,今晚的零点,也是个特殊的时刻。”
“您……一开始就知道假扮调度员的是葛列格老爷了么?”
芙瑟内没有说话。
她抬头望了望挂钟——离零点只剩一个多小时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式庭。我们该到战场去了。”
战场——
就在6000英距之外的塞威治巴士站里。
皎洁的月光洒在巴士的轨道上。接近黑色的深蓝色树林在微风中微微摇晃,“沙沙”的声响只让夜的静谧更深一层。
脚步声由远及近。
“啪嚓”、“啪嚓”——砂石被一脚一脚踩出足迹。及膝的宽大连帽斗篷几乎完全盖住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只剩那枚张着一只血红色眼球的透明球体,在他怀里熠熠生辉。
走着、走着……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此时,距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
他抖了抖肩。兜帽滑了下去,露出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他的年龄与拜伦相差无几。被黑色发丝微微掩住的双目紧闭着,从两鬓中伸出的繁杂花纹覆盖了他的眼睑,就像一道无形的眼罩。
球体中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将头转到了某一个精确的位置:
“……没用的。”
——那声音就像将死之人一样充满厌倦。
“再深的黑暗也掩藏不住你们的气息……‘风使者’、‘噩梦’、‘倍速’和……普通人。”
“你他妈的说谁是普通人啊——!”
——左侧的树林中传出一声怒骂和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男孩条件反射地转向左侧——然而,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出现。
真正的袭击来自右侧。
一个黑影猛然窜了出来。在男孩重新调整方向的这几秒种时间里,那个影子已经飞速来到了离男孩几步远的地方。接受召唤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为他织起无形的羽翼,他用力一踏地面,依托风的力量高高跃到了男孩的头顶。
“喝啊啊啊——!”
他挥起双臂,将速度赋予他的力量全部贯注在了那一柄银白色的长刀上——
——然后,坠落。
三枚齿轮旋转咆哮,他如同惊雷落地一般急速逼向猎物,在离男孩只剩咫尺之遥的时候,他用力劈下刀刃——
“——?!”
——刀如同砍入了极厚的淤泥中一般凝滞在了空中。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吞噬了所有的速度与力量,接着徒然一震。强于数倍的反作用力顺着刀刃扑向了他。
“……!”
风拧成的巨蛇及时将他和他的刀撞飞了出去。尽管有风为他缓冲,但他还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唔咕……!”
——然后,他又单膝跪了下去。他用力将长刀插入地面,鲜红的血就在这时从紧握刀柄的手掌中慢慢渗了出来。
“克洛威尔,没事么?”
手持千仞的哈尔出现在了他身前。他翻转双手,千仞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圆形轨迹,横向挡在前方——倏地,风变成了无数股,以极快的速度从各个方向穿插而过,在他们面前织出了一道难以突破的气流之墙。
这时,克洛威尔用银轮支撑着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没事。”他尽量平静地说,“肋骨可能断了一根,不过以祈愿者的身体来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那就好。”
两人一同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没动一根手指就完成了破解和反击的男孩。男孩似乎感受得到他们的视线,悠悠地说:
“我说过……没用的。现在的你们无法突破我的屏障……但是,只要你们不轻举妄动,我也就无法攻击你们……”
“慢着,”克洛威尔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说——”
“滚你的,本大爷不信这个邪!”
随着一声怒吼,盖理从右侧的树丛中冲了出来。他交叉在两肩的双手猛地向外一挥,手中顿时多了两把半英距长、一掌宽,具有相当重量的黑色单刃刀。
“等等,盖理,他的周围有屏障!”
“啊?!克洛威尔你嚷嚷啥!风声太大了老子听不见!”
盖理像一只低飞的鸟一样急速飞奔。他扯着嗓子喊道:
“尤莱亚——!”
“……遵命。”
钻出树丛的尤莱亚直起身,将手中只有一英距长的短法杖指向了一动不动的男孩——白色木质杖身先端的透明曜晶中聚起一团乳白色的光芒,如昆虫振翅般的一颤之后,光笔直地贯穿了男孩周围的空气。
然而,那光却在触到男孩斗篷的前一秒熄灭了。
男孩未受一星半点的伤害。正当他面露困惑之色的时候,被光穿透的那片空气突然绽开了一道蓝色的裂痕——大块碎片剥落,然后在落到地上之前碎成光粒消散了。
——起源于“银色魔女”的“噩梦”。能撕开任何人的任何护盾,将弱点暴露出来的力量。这便是身为祈愿者的尤莱亚的曜力。
“有——破——绽!”
窜到男孩面前的盖理瞄准剥落碎片后面的晶球,将交叉的双刀用力打了出去。刀刃划破空气,没受任何阻碍地碰上了那坚硬的表面——
“呜哇?!”
——这一秒,强大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向了盖理。重新构建起来的无形屏障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了里面,他的刀紧紧地贴着晶球表面,却无法再向前一寸。
“……愚蠢。”
盖理听到了身体里传来的骨骼碎裂的声音。风的速度没能赶上他飞出去的速度,而远在五十英踞之外的尤莱亚只是觉得月光一暗,刚一抬头便被迎面飞来的盖理撞得重重摔在了地上。
“痛痛痛……妈的死孩子,老子的骨头……”
盖理按着传来尖锐疼痛的手腕,一挺身从瘦小的尤莱亚身上坐了起来。
“喂,尤莱亚!你还好吧, 你——”
他转头一看,当下便闭了嘴。尤莱亚已经晕了过去,额头上浮现出一块拳头大的淤青。
“克洛威尔——!尤莱亚好像被我撞成白痴了啊!”
“……撞这么一下不会让身经百战的祈愿者变成白痴的!”克洛威尔忍无可忍,“你脑浆倒灌进耳朵里堵住了是吗,都说了只要摸清他曜力的大概类型就好了,你非要让自己头破血流才开心是吧!”
“……我听懂了!你在质疑我的战斗力!你等着,老子现在就过去杀了你——”
“请问……”
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你们非得现在吵的话……我可以过去了吗?”
“……当然不。”
克洛威尔越过了哈尔,站到了男孩的面前——也许是为了逃避哈尔那让人如沐三千八百根锋利冰锥一样恐怖的眼神。
“在你交出贝栗亚瑟和那辆失踪巴士之前——我们是不会让你过去的,零。”
“……”
零歪了歪头:
“……巴士,我并没有打算独占。作为实验的最后环节,我会将之奉还……只是,时间还不到。至于贝栗亚瑟……与其说我不让她出来,不如说是她自己不愿意出来。”
“……你并不否认将她带走的是你,对吧。”克洛威尔紧握着银轮,却没有用它指着他,“为什么是贝栗亚瑟?按你们的交易内容来看……该不会是迎接葛列格先生进入‘那个世界’的预演吧?”
零阴沉着脸,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交易’是什么。”他病恹恹地说,“我只是按照‘那个人’的吩咐,作为实验体……和观察者,在预定的时间来这里,然后完成他交代给我的事而已。让那个老头进入‘曜之间’,这项程序并不在计划中……况且,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他微移了一下脚步,面向克洛威尔——尽管他依旧闭着眼睛,克洛威尔却能轻易感受到一股极有震慑力的气息。
是的,曜力的气息。光从气息就能嗅出,零拥有的曜力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而那种不一样并不只意味着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而更近似于纵向的、等级的悬殊。
“王者”的气息。会让任何祈愿者和异端本能地退却的气息。
——这个外表幼小的男孩,可能会成为他们最棘手的敌人。
“我只是个‘容器’。在负担着‘钥匙’的使命的同时,充当‘曜之间’与这个世界的沟通者。”
他说。单一平板的语调,像极了某个人——
“正是受她的曜力所托,我才替她——替我的‘姐姐’,打开了那个世界的门。”
克洛威尔愣了一下。
“……‘姐姐’?”
“当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姐姐……她与我,是镜子的两端。她是‘虚无’,而我则是‘混沌’。如果说她是所有曜力的起点的话,那么我就是曜力的终点……”
零一动不动地对着显得有些僵硬的克洛威尔。
“……那个人说,你很聪明。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恐怕,刚才就知道了吧。我可以使用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的曜力属性……包括你们的,也是。我只会因为用哪种而烦恼,却永远也不会无物可用。”
他的语气徒然一冷。
“所以,让开。别再……让收尾的时间延长下去了。”
克洛威尔没有说话。哈尔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在微凉的夜风中、树叶的摩擦声中,所有人都沉默着,仿佛在等待某一个信号——某一个,能让时间重新流动起来的信号。
月亮静静注视着他们。
“……死小鬼,老子不说话,你还真当自己天下无敌是吧。”
——突然,五十英距外的轨道旁边,传来了盖理的冷笑声。
“说什么‘可以使用所有的属性’?听起来真不错,看来你应该相当能打啊……”
他放开受伤的手腕,用完好的左手拔起其中一把深深插进砂石中的黑色双刀,紧握——
那细长的瞳仁中绽放出难以言喻的兴奋目光。
“真是——让本大爷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决一死战啊!”
吼声尚未落地,他已经一矮身,像一枚疯狂的炸弹一样朝零冲了过去。
◆◆◆
“……你可真是够顽固的。”
贝栗亚瑟猛地张开了眼睛。纤细的少女站在黑白交织的棋盘上,正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俯视仰躺在地上的她。
“与自己抗争13个小时的感觉如何……?不过,再怎么在路途上挣扎,最终还是会到达终点……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贝栗亚瑟慢慢地站了起来。
“……13个小时……?”
“是的。”少女的声音异常平缓,“你的同伴们,此时正在塞威治的轨道旁与零战斗……而你,却为了逃避自己的记忆,毫无意义地浪费了13个小时。我原本以为你会想要找回记忆……看来,事实上,你比你想象的要软弱得多,贝栗亚瑟。”
“我并没有……逃避。”
贝栗亚瑟握紧了拳头。
“我不需要找回记忆。我……保持现在的样子,也能继续战斗下去。”
“可……活下去,并不只意味着‘战斗’。你不是已经意识到了么?”
贝栗亚瑟抬起头——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那把高高的红色椅子上,与她一模一样却幼小得多的脸孔上,呈现出的却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悲戚神情。
“承认吧,贝栗亚瑟。你在害怕。你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你甚至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你并没有失去记忆,你只是不愿想起来,你只是强迫自己忘记,好像你真的已经忘记了一样……你只是,不愿看见那个不堪的自己。”
那黑黢黢的眼眶犹如要将贝栗亚瑟拆骨剜肉。
“可是你知道的,你必须要面对。这就是你为什么最终还是到达了这里的理由。”
贝栗亚瑟久久地沉默着。
“……为什么?”
——终于,她开口了。那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任何一个认识贝栗亚瑟的人听到都会大吃一惊。
“为什么我会‘害怕’?迄今为止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也从未不敢迈步向前……我讨厌这种感觉。如果说我的记忆……那些失去的记忆,会让这种症状越来越重的话……那我,宁可永远不要——”
“……你误会了喔。”
少女悠悠地说。
“让你裹足不前的并不是‘恐惧’这种情绪本身……而是放任恐惧的你自己。贝栗亚瑟……你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强大,可惜那种强大没有任何意义。你的内心空无一物,你无法支撑那种强大——它只是层空虚的壳,如果你坚持这样下去,那层壳迟早会垮塌下来……葬送你,还有你的同伴们。”
贝栗亚瑟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也许——的确像她说的一样。
就像少女那漆黑的右眼眶一样,她的胸口也时时绽开着一个看不见的空洞。
如果某一天,某个人——某个站在她的对立面的人,发现了那个空洞,那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毁掉“贝栗亚瑟”这一不完善的存在。
这是,克洛威尔也曾说过——不,预言过的事。
她不想这样。
尽管她一直勉勉强强、随波逐流地活到了现在——可是,经过如此漫长的积累,即使是她,也已经产生了微弱的,“活下去”的愿望。
如果这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接受的试炼的话……
她睁开眼睛。
红色的左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就是这个眼神。”
少女竟然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我。我原本是你的曜力,可却因为你的逃避而被迫提前为你保管你的记忆……我无法顾及全部,于是作为你的护盾的力量弱得令人羞愧,非但无法助你一臂之力,反而整日遭受污染,只能让你依靠本不该依靠的东西……”
她将双手一合,以极优美的姿势向两边打开——
数片斑斓的碎片在她的双手之间浮现。在破落的黑白世界中,它们散发出异常的妖异光芒,游弋其中的黑雾仿佛魔鬼的脸孔,似乎要将站在对面的贝栗亚瑟生吞活剥。
贝栗亚瑟努力地站直了身体。
“但是……不用再担心了。”
少女向她张开双臂。椅背上的金色名牌散发光芒。
“吾名为‘虚无’。从今以后,将为你而战。”
棋盘一瞬之间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当周围的一切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贝栗亚瑟发现她正站在一间由四面灰黑色的墙壁构建而成的狭小房间里。发了霉的空气潮湿而阴冷,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气味缭绕在她身边。
那是贝栗亚瑟无数次劈下苍月之后都能闻到的味道。
——血的气味。
贝栗亚瑟对这种味道无比熟悉。每当长剑挥下、刺破肉体,鲜红的血液总会爆散出来,接着类似铁锈一般的气味便一瞬间浸透一大片空气——甚至,侵染她身上穿的白色制服。
但她并不讨厌血腥味。当然,也不喜欢。只是单纯的“没有感觉”而已。
一如她对很多事的态度一样。
可——当她紧盯着眼前漆黑的墙壁的时候,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忽然变得刻意而软弱不堪。
房间里很安静。贝栗亚瑟试着挪动了一下脚步——鞋底明显传来了砂石摩擦的触感,却连一点声音都没产生。她又伸手去摸墙上的青苔——
往手指注入全部的力气,一按。青苔若无其事地舒展着绿色的绒毛,而她的手却陷入了墙壁之中。
……原来如此。
她暗想。看来她的存在对记忆的世界不能造成任何干扰。她能做的,只有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周围的一切而已。
——没错。要想改变既定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突然。从贝栗亚瑟身后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咳嗽声。
她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不要闭上眼。她命令自己——不要闭上眼。
接着,她咬了咬牙,干脆而决绝地转回了头——
房间的角落放着一张小小的铁管床。薄薄的褥子上,一个瘦弱的金发小女孩一动不动地躺着,裹满绷带的身体上只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
……是“白色”吗?
贝栗亚瑟盯着被单上大片已经发干发硬的黑红色血迹,努力稳住因眩晕而瘫软的身体。
更多新鲜的红色正在浸染女孩身上的绷带。她虚弱地咳嗽着,大朵殷红的花在蒙住了她右眼的纱布上慢慢晕开。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像静止的死水一样空虚的红瞳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她似乎想动一动自己的右手——
可,那被染满血迹的布单下面的那条正在努力地、缓慢地再生皮肤的血肉,似乎满足不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
“……好痛……”
女孩气若游丝地呻吟。
贝栗亚瑟看着她——看着痛苦的自己。
掩盖着她的记忆的浓雾渐渐散去,露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她想起来了,此时的自己——刚满七岁的自己,因那场所谓的“马车坠崖”事件而几乎已经失去生命,却又被“某个人”用某种残酷的方式,拖回了生与死的界线之上。
是的,她正在挣扎着。尽管她还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也想不起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多残酷的事——
但,那种痛苦、无助与恐慌,此刻却在她的脑海中鲜明地鸣响。
贝栗亚瑟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床前,低头注视着因疼痛而哭个不停的自己。
到底有多痛呢?
她不知道。尽管这段记忆已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可她依然记不起“疼痛”与“哭泣”的感觉。
或许是遗弃太久了吧。或许……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吧。
她久久地注视着。注视着插在自己左臂上的三根正在输送药液的软管,注视着从胸口的绷带底下露出来的蹩脚缝合线。
“好痛……”
“……好痛啊……”
在自己哽咽的哭声中,她蹲下来,伸出手尽量温柔地抚摸着那一头颜色黯淡的金发。
“……对不起。”
她以寂寥的声音,低声说道。
手指沉到了那时空与时空之间的裂隙中。她明明什么都没碰到,却依然小心地、固执地抚慰着被困在逃不出的苦痛中的自己。
“……对不起……”
记忆的碎片,就在这里凿开了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