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许是对自己的命运已经了然于胸——当克洛威尔把手放在骑士团礼堂的雕花镂空金属门把上的时候,他,以及身后的哈尔和贝栗亚瑟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就在十分钟前,载着他们的白风号降落在了骑士团专用的停机坪上。翼轮刚一停稳,这三个人就像火烧尾巴一样冲出了舱门,健步如飞地来到了两个小时前克莉斯在紧急联络中告知哈尔的会面地点:骑士团礼堂。

是的,等待着他们的是两年未见的恩师;是的,他们也确实很想念她。但是,当“克莉斯”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同时苏醒的便是那些充满血与泪的悲惨回忆,因此,他们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毕竟他们不可能永远都不见她。更何况,她对时间的敏感程度简直比哈尔还要丧心病狂,曾经克洛威尔第一天参加训练就因为搞不清楚制服的穿法耽误了时间,而被克莉斯吊在钟楼上整整三个小时,这一经历直接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守时的好少年。

因此,既然迟早都是死——那么,不如死得守时一点,至少这样他们的尸体看起来不会太反人类。

“……我要开门了。”

克洛威尔低声说。这次他没敲门,因为克莉斯明确地说过,不许敲门。

哈尔和贝栗亚瑟满脸严峻地点了点头。

克洛威尔定了定神,接着慢慢地往左手注入力量——压下门把,谨慎地推开沉重的门扇,同时右手紧紧握住银轮的刀把。

光迫不及待地涌入昏暗而空旷的礼堂。伸展式舞台和成排的实木椅子被一点点照亮,他们甚至看得清空气中飘舞的灰尘碎粒,却无法在任何一个角落捕捉到那个高挑的身影。

三人小心翼翼地侧身进来,如同正在探索某个未知的危险区域的冒险者一样,神经紧绷,一步步缓缓前行。

“……老师?”

克洛威尔试着喊了一声。

这声音仿佛是投入湖泊的一粒石子,不多会儿就被吞入了静默的深水之中。

 

——然后,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它化为炸弹,引爆了寂静的暗流。

 

黑色的钢环鞭如同猛然窜出水面的长蛇,在极远的距离之外将锋利的剑片甩向了克洛威尔的脑袋。他反应极快,一矮身及时躲开了剑刃的攻击轨迹,同时已经将银轮抽了出来。一眨眼的瞬间,剑刃便又划出圆润的弧形,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切入了他藏身的椅侧角落。

躲不掉了——他飞快地计算,无论哪个方向,椅子都是一个极大的妨碍。唯一宽敞的走道此刻也被鞭剑封死,他唯有正面接下这一击。

——最坏的选择。

“哥哥——!”

他大吼一声,在鞭剑朝他撞过来的时候硬生生地用银轮迎了上去——第五节剑刃恰好咬上他的刀身,火花一瞬间迸溅开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作用在他的双臂上,震得他几乎握不稳银轮。

“……唔……”

他咬牙坚持着。他感觉得到,迅速散开到他身后一侧的哈尔正在用风的力量支援他,它们已经为他抵消了大部分的力量——不然,他现在恐怕就不止是双手发麻,而是手臂骨折、内脏破裂了。

——“赤色勇者”起源的“神力”。能够瞬间将全身的肌肉力量集中到一点,从而使用超乎常人的怪力——这便是克莉斯的曜力。如果不是鞭剑不够坚硬,她完全可以一剑劈开白风号的船身。

——好在,那种怪力,只能持续一瞬。

他屏住呼吸,在倾注在鞭剑上的力量开始弱化的一瞬间猛地向下一撤,摆脱了鞭剑的纠缠。然后,他迅速地后退了几步,和以相同动作向他接近的贝栗亚瑟、哈尔背靠在一起,防御着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的攻击。

鞭剑的攻击范围是十英距。他们现在站在礼堂的中心位置,从这里到礼堂地面顶点及边缘的任何一段距离都大于十英距——也就是说,克莉斯无法再在他们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进攻。她必定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三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目光所及的区域。

克莉斯显然立刻就停止了曜力的使用,他们无法根据祈愿者的识别本能来锁定她的位置。但——还好,他们还有另外的得力干将。

“贝栗亚瑟殿下,请注意。克莉斯阁下已经移动到了距离您十英距的位置。”

——半透明的剑身中穿出了苍月冷静的声音。不得不承认,在搜索单个敌人的时候,苍月可以做到完全的准确无误。毕竟,曜力作为灵魂之源,是绝对逃不出他的眼睛的——当然,那几个“人工制造品”除外。

可,此话一出,三个人的神经“啪”的一声,几乎在同时断掉了。

“……十英距?”

贝栗亚瑟的声音充满犹疑。她再次确定,克莉斯并不在她附近——至少,不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嘘。”

哈尔告诫他们闭嘴。他闭上眼睛——除了他们的呼吸声,风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一如往常,尽管他们的老师对高跟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但她在战斗中的移动总能达到绝对的悄声无息。在光线不够强烈的情况下,这实在是有点棘手。

但是……忠诚的风依然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香水。”

克洛威尔点点头——风也把同样的气味送到嗅觉灵敏的他身边。

“老师最爱用的花栀草香味……方向是——上方!”

 

——上方?!

 

大脑真正理解了这个词之后,三人立即明白了自己作出的选择有多愚蠢。就在他们迅速朝外侧撤开的那一瞬间,鞭剑宛若闪电一样划破空气发出尖啸,从他们头顶的横梁直劈向了克洛威尔。

他的动作不够快——至少,不足以让他及时逃出鞭剑的攻击范围。他将计就计,反而转身反手一挥刀,鞭剑便紧紧缠住了刀身。

“哥哥,贝栗——!”

他咬紧牙关,一边承受足以将刀身绞碎的巨大力量,一边竭尽全力地将刀往回收。刀身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三枚齿轮发了疯般转动。

“趁现在!”

话音未落,贝栗亚瑟早已横起武器,在风的支援下一脚踏上椅子,腾空而起——

 

没错,这一瞬间是唯一的机会。牢牢扣住银轮的鞭剑无法及时回应主人的命令,唯有抓住这唯一的空档,他们才有机会从压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大魔王手中扳回一局——

 

“真是群学不乖的小崽子。”

黑暗中响起了熟悉而又恐怖的轻蔑冷笑。双手握剑的贝栗亚瑟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方猛然刺出的一道细细的黑影便猛然咬上了苍月的剑身。

——那是克莉斯深爱的长鞭。泛着蛇皮一样的细腻光泽的鞭子紧紧缠着苍月,如同想要绞死猎物的蟒蛇。先端一枚颇具重量的粗磨曜晶像锁一样牢牢扣在上面。

“贝栗亚瑟殿下,危——”

苍月的警告已经太晚了。贝栗亚瑟仅只是滞空了一秒,接着便被鞭子另一端突然爆发的力量甩了出去,一连撞翻了伸展式舞台上的好几盆月湖花,最后滚到了日曜女神萝希尼斯的雕塑下。

贝栗亚瑟,出局。

 

“这样太狡猾了吧——!”

克洛威尔吼道,瞅准时机一把将银轮抽离出鞭剑的束缚。就在他把手臂收回来的前一秒,鞭剑已然瞬间完成了角度的切换,再次牢牢地咬住了银轮的刀身——并且,没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立刻将他吊起来扔向了几英距外的哈尔。

“……!”

哈尔立即作出反应。他回转双手,竭力想要在克洛威尔撞过来之前再织出一张缓冲的风网——

然而,就在这时,闪电般的鞭剑撞向了哈尔手中的千仞。

“愿神保佑……”

——刚在心里默念完这句话,他便被毫不留情地拽翻在地。紧接着飞过来的克洛威尔中途失去了风的保护,脊背“咣”地一下撞上了礼堂的实木大门,翻着白眼滑到了地上。

哈尔、克洛威尔,出局。

 

“唉……你们这三个笨蛋,让我说你们什么才好。”

横梁上的黑影叹了口气,轻轻一跃,落在了地上。尽管脚踩着十卢距的高跟长靴,但她依然稳如泰山,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交叉双手,将两柄乖乖缩回原状的“杀人利器”放回腰间的皮套中,抱起胳膊威风凛凛地扫视自己散落各处的爱徒。

“给你们一分钟,马上到我面前站好!别磨磨蹭蹭的,要知道我用的力量可还不到十分之一,你们顶多也就断根骨头,对祈愿者来说连去医务部的必要都没有!”

三个人“嗖”一下就跑到了克莉斯面前,立正。俨然一群等着被骂的小孩。

“……好久不见,克莉斯老师。”

“哦,唔。好久不见。大概两年了吧?不过别想用‘好久不见’来糊弄我。”

三人面色僵硬——好吧,事实上哈尔和贝栗亚瑟平常就是那么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真正能称得上“面色僵硬”的也就克洛威尔一个人。相比克莉斯的飒爽姿态,克洛威尔和哈尔简直就是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玩泥巴小鬼。贝栗亚瑟还要更惨一点,现在她头发和脸上全是土和碎掉的花瓣、叶子,像只滚了泥塘的猫。

此情此景,要是被其他骑士们看到,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来。

“照理来说,尽管我这两年不在团里,可是你们经过大量的实战磨练,应该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事实上,不行。完全不行!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了吧?就算‘祈愿者’再怎么适合单打独斗,也要重视团队合作!何况你们单打独斗的水平也没好到哪里去!首先是你,克洛威尔!”

她的手指差点戳到克洛威尔的鼻子上去。

“说过多少次了!当你无法完全掌握敌人的情报的时候,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你谨慎行动的作风都丢到哪里去了?!别以为自己宰了几个不入流动的异端就尾巴翘上天!还有,你就那么不敢用你的曜力?再这么畏畏缩缩的信不信我再把你吊到钟楼上去?”

“……对不起!”

克洛威尔惊慌失措地喊道。

“还有你,哈尔!”手指倏地换了个方向,“你运用曜力的时候太畏手畏脚了!和武器的配合度也不够好!别人的武器是增强器,你的就是拖后腿的烂橘子!别忘了,你肩上扛的可是一整个骑士团!别用一般骑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给我去找个靠谱点的,要么改造这把法杖要么熔了它重新铸一根,要么就去死!”

“……是。”

哈尔面如死灰。

“最后就是你了,贝栗亚瑟。”

克莉斯皱着眉看向她。

“看看你的黑眼圈,跟三天没睡觉似的!苍月向你发出过好几次警告,你听进去了几次?步伐是乱的,呼吸是乱的,你在想什么?在战场上走神相当于死——哪怕你拥有再怎么无敌的‘不死身’也一样。你不是绝对的‘不死’,那么总有一次疏忽大意会完全葬送你——别忘了这一点!”

贝栗亚瑟抿起嘴唇,低下了头:

“……我没忘。对不起。”

克莉斯点了点头——她再次扫视被训得耷拉着脑袋的学生们,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

“但,也不是完全没进步。”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们比以前更加习惯战斗了……个子也长高了,眼神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你们长大了。不过短短两年,可我觉得自己像是离家许久的妈妈。”

三个人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呆,看来还没从刚才的惊涛骇浪中回过神来。这时,克莉斯伸出胳膊,一把将三人搂进了怀里。

“当初你们就那么一点点,在我的怀里跟营养不足的小鸡仔似的……现在我的胳膊都快抱不住你们了。”

她笑着,将脸埋进了三人脏兮兮的头发中。

“自顾自地长这么大,真是些让人不省心的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