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荆棘骑士团总部,C区的角落。机械小屋——一座半球形的白色建筑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一根约一英距的探针从球形的顶端伸出,在晨光中散发出曜晶独有的柔和光辉。
建筑内部,不大的空间几乎都被中央的三台半人高的信息处理终端给霸占了。它们看起来笨重无比,像一头头披着厚重的黑色鳞壳的怪兽,不大的屏幕散发出深蓝色的光,上面滚动显示着一行行难懂的字符。
一根黑色的导线连接着穹顶顶端的探针和这三台终端。终端之间又有各种粗细不同、颜色各异的导线相连。地面几乎被导线占满了,还有一些埋入地下,像是蛇的乐园。两侧极高的置物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表单、报告和书籍,还有沉重的工具箱。就连墙上也用图钉钉满了写满标注的图纸。小屋里拥挤不堪,连多放一把椅子都很勉强。
——拜伦就坐在那把唯一的高脚椅子上,像尊石像一样呆呆地望着忙碌的机械小队成员们。
“……三片记忆碎片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万幸,对重要片段的提取没有影响。”
“我这边也一切正常,随时可以开始回溯喔。”
薇拉坐在改装轮椅上,两眼紧盯着终端,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迪伦在另一边摆弄一个像八音盒一样的奇怪装置,嘴里哼着小曲。
“辛苦了辛苦了。这下我们也能为团长他们尽些绵薄之力了啊……”
队长艾文笑着推了推眼镜,脸上是那种和所有老实人一样的温和笑容。他把黄铜色的小茶壶从墙角小桌子的酒精炉上提起来,将热气腾腾的褐色液体倒进画着猫头的大马克杯里。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导线,将杯子递给了呆坐着的拜伦:
“抱歉,薇拉和迪伦都喜欢喝甜的东西,所以我们这里只有热奶茶……”
“谢、谢谢!”拜伦连忙接过来,“有得喝就不错了,而且这里的东西比起我以前吃的那些不知美味多少倍!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搞明白,为啥要突然中断我的训练把我叫到这里来……我对偷窥别人的记忆没啥兴趣啊……”
“唔……既然是克洛威尔阁下的安排的话,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艾文拍了拍他的肩,那动作自然,就像他是拜伦的哥哥,“总之呢,现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虽然看我们工作可能会让你觉得无聊……”
“呃,没事的!不用在意我,你们忙自己的工作就好!”
艾文抱歉地笑了笑,转头坐回了中间那台终端面前。
一时间,狭窄拥挤的小屋中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混着迪伦含混不清的小曲,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清晰了起来。拜伦看着他们专注的身影,发着呆,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滚烫的奶茶。
热度让味蕾变得不再那么灵敏,但甜而香浓的液体滚过喉咙的感觉依然清晰。从食道到胃部,温暖传遍全身——拜伦额头甚至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满足地叹出一口气,这种感觉太舒适,甚至都让他有点昏昏欲睡起来——说来,艾文他们能在喝完无数杯这种安神饮料之后仍然能以极佳的专注力投入工作,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奇迹了。
拜伦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尽管进入骑士团以来他已经喝过了很多杯奶茶,但它只会让他的神经松懈,让那些他刻意回避的问题重新翻涌上来,占据他的脑海。
“那个……艾文先生。”
“嗯,怎么了?要再添一杯奶茶吗?”
“不是……”拜伦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嗯……我听劳伦斯大叔说,你们三个是荆棘骑士团里唯一不是祈愿者的普通人……呃,好吧,我知道你们在技术方面想碾压谁就可以碾压谁,可是……你们应该也会有觉得不安的时候吗?毕竟……怎么说,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艾文一愣。他转动转椅,目光从闪烁的屏幕移到了拜伦脸上。他也在直直地盯着他,翡翠绿的眸子很干净,也很怯懦。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会啊。我一直都很不安。”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咯——”迪伦吹了声口哨,把那个精致的“八音盒”往空中一抛,又稳稳地接住,“你有所不知,队长可是个出了名的胆小鬼,连打雷的时候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大概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在带着艾格莎姐姐偷渡到这里,还有和哈尔团长当面对峙,申请建立机械小队的时候用光了吧——”
“迪伦,注意你的言辞。还有,我觉得你说的‘不安’和队长所说的‘不安’完全是两码事。”薇拉甚至都没动一下眼球,“至于拜伦先生的问题……我建议你傍晚去一趟医务部,他们也许能为你做一下心理辅导。很多新人骑士都有这个问题,不必害羞。”
“‘心理辅导’是啥鬼啦,我还没弱到那个地步啊。”拜伦要崩溃了,此时此刻他感到非常羞耻,“好吧,我知道这很奇怪,明明都参加训练一周了还没找到融入集体的感觉啥的!啊该不会是我中途被克莉斯老师揪走进行单独蹂躏所以一个朋友都没交上吧?哦我的女神,我爱死我的骑士生涯了,它的开端简直一片光明。”
迪伦和艾文同情地看着喋喋不休的拜伦。
“……怎么可能融入得了呢。”
纤细而又冷漠的声音在拜伦喘气的间隙响起。拜伦转头去看,只见薇拉依然头也不抬地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但是,她继续说了下去,以一个十三岁女孩不该有的语气:
“祈愿者们原本就无法成为一个集体……证据就是,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相同的两个祈愿者。他们的曜力各不相同,连协同合作都比一般的骑士要难出好多倍……所以,大多数的任务中,他们面临的都是一个人的战斗。因为,像曜力这种极不稳定的力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葬送自己……就算伤及同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尽管他们几乎都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并且来到了充斥着同类的荆棘骑士团……却还是,不得不住单人宿舍,在交往中克制自己。身为祈愿者……能做到的只是相互依靠,却绝对无法融入彼此。”
拜伦呆愣着。
他似乎很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原本,他在这个世界就只是个完完全全的新人,知识和经验都少得可怜。是的,他知道祈愿者们很孤独,毕竟他们已经被强行剥离了“人类”这个集体,孤独感几乎无法根除。
但——为何,此刻他已经身处这片大陆上最为庞大的同类集体里,却不得不继续孤独的命运?
他不想相信。尽管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他不想。
于是,他扯开嗓子喊道:
“骗、骗人的吧!这种胡话,究竟是哪本不入流的破书——”
“《祈愿者漫谈》,1650年版,第251页。”
拜伦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啊,那本书我也读了。虽说那个学者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遣词造句让人很不爽——不过不巧,我不是祈愿者,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迪伦自顾自地欣赏着“八音盒”中精细复杂的纹路,“我呆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全大陆最有趣的地方,有意思的人也很多,只有呆在这里我才不会觉得无聊。而且……说得那么沉重,好像这里的祈愿者都没朋友似的——我看大家都过得挺开心的嘛,外出日还一起去王都城内逛个街吃个饭,用尽全力度过每一天,虽然今天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抬起头,笑容一如往常一样自信——近乎自负。
“无法摆脱孤独的宿命?哈,笑死人了。拥有值得去守护、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的人,怎么可能会孤独呢?”
——这或许是一句太过骄傲的发言,可谁也无法找出哪怕一个反驳的词句。寂静之中,只有薇拉敲打键盘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嗒嗒”,“嗒嗒”,“嗒嗒”,然后“啪”。她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输入工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想不到你这么理想主义。”
“要说理想主义的话你也半斤八两吧。”
——两人开始驾轻就熟地互相攻击。像是为了隔绝这不和谐的背景音乐,艾文用力咳嗽了一声,注视着表情恍惚的拜伦开口说道:
“尽管很不甘心……但,正如迪伦所说,我不是祈愿者,甚至不如普通人那么勇敢,更不能参加战斗……而我依然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我想,你也一样吧?”
“……嗯!”拜伦使劲地点点头,“我、我是为了找到我妹妹才……”
“这就对了。”
艾文推了推那副圆圆的眼镜,笑了。
“当这个世界上需要你去守护的东西都已经一个不剩地消失的时候,那才是最可怕、最孤独的时候。换句话来说,拜伦你现在并不孤独。你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而已。”
“啊、嗯……大概是吧?”拜伦像模像样地歪起头,“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一个人住在森林里,也没有太多和别人交往的机会,祈愿者就更不用说了;至于房间里那一排稀奇古怪的按钮啊啥的就更头疼了……”
艾文、迪伦、薇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拜伦。
“你是原始人种吗?还是巨山熊的后代?”
迪伦调侃道。
“我是光荣的猎人!当心我一箭射死你喔!”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拜伦发现自己那躁动不安的思绪,也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他甚至都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陷入那种奇妙的困惑之中去。
是啊,他是不该感到迷惑的。
摆在他面前的永远都是一条笔直的路,这条路的终点通往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妹妹,一路上还有无数可能让他死无全尸的异端——可是,他必须往前走,他必须重新找到她,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有多抱歉。
是的。这是拜伦在铸下无可弥补的大错之后,唯一可依靠的希望。只要有这一抹微弱的光,他就永远也不会苦于孤独。
永远不会。
想到这里,开朗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拜伦的脸上。
“谢谢你们!总觉得我刚才超级丢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钻进牛角尖了……不、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想通了!”
“呵呵,那真是太好了。”艾文眨了眨眼睛,“唔……话虽如此,你还是不要太强迫自己,万一以后觉得寂寞的话,欢迎到这里来坐坐。有热奶茶,偶尔还有小甜饼——噢,说起来迪伦和薇拉和你岁数也差不多,或许你们可以经常一起玩玩?”
“哎?”
拜伦被艾文的提议吓了一跳,有些扭捏——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交朋友”?说起来,自从村子被烧光之后,他就没再有过年纪相近的朋友了……
“我没意见喔——”迪伦兴高采烈地说,“反正这家伙看起来也挺有趣的,说不定薇拉的‘刻薄病’也能因此有所改善呢。”
“不可能。”薇拉表情决绝。
◆◆◆
十点整,克洛威尔准时推开了机械小屋的门。
他神情疲惫,脸上有好几道擦伤,两边的袖子也破了。起初迪伦还幸灾乐祸地嘲笑了他一番,可在听说他刚从和克莉斯的正面交锋中死里逃生之后,便摆出一副微妙的表情,闭上了嘴。尽管他和薇拉入团的时候克莉斯早已离开了骑士团,可她的大名仍然永垂不朽,在对新人骑士们的激励与恐吓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别说那些了,搞不好什么时候老师就像炮弹一样冲进来把我给揪走了呢。哦,没准还有拜伦。”他的微笑比以往都要恐怖,拜伦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总之,在那之前让我们先完成该做的工作吧。”
——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在下一个实验到来的短短间隙之中,他必须从迄今为止的那三片记忆碎片中找到一些线索——也就是,进行“记忆回溯”。原本哈尔也计划参与,可是不凑巧,就在十分钟前,他受到女王的召见,现在应该正在赶往王宫的路上。在那里,也许有另外一个“地狱”在等待着他。
“了解——”
机械小队三人组立即开始了行动。薇拉从右手边的置物架上拿过了一条早已准备好的导线,一头接在她面前的终端上,然后捏着导线的另一头递了出去。迪伦一把抓住它,将之稳稳接在了那个“八音盒”上,然后将之放在了小屋中唯一的一把高脚椅子上——拜伦早已识趣地抱着马克杯让到一旁去了。
3秒。
它像一个真正的八音盒一样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精细繁杂的纹路被蓝色的微光填满。接着,古朴呆板的方盒子仿佛活了过来,以纹路为界,那些棱角分明的金属细片一层层展开,仿佛一朵正在舒展的花。厚大的花瓣将纤小的花瓣往上推起,层层叠叠的花瓣宛若少女的裙摆,散发魔法一般幽蓝的光芒——最上端,一根细长的镶金小管出现了。
“天哪,太棒了……!”拜伦简直都看呆了,“这、这是什么?”
“零曜研究所研发的回溯装置,主要用于对记忆碎片的解析。屋顶的曜力探针起到了和能源站相似的作用,而则薇拉的终端是曜力的中转站。刚才那根导线现在正在为它提供运转必须的能量。”艾文解释道,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小瓶,里面装满闪烁着细碎光芒的透明浓稠液体,“然后……这个是浓度为60%的,由曜晶炼制而成的曜晶原液。它会成为很好的导体……”
“……导、体……”
“对啊,导体。”克洛威尔悠悠地说,“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的,绝佳的导体。”
“啪”,薇拉熄灭了室内的所有照明,关闭了终端的屏幕,并且关上了穹顶上唯一的一扇小窗。黑暗之中,只有回溯装置光芒闪烁。
就着这一点微光,艾文蹲下身,打开小管上的旋钮,将曜晶原液缓缓注入进去。接着,他举起另一只手中的白色绸布,打开,让所有人看清楚那三枚展现出不同颜色的记忆碎片——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小管,盖上了旋钮。
接触到曜力原液的瞬间,那三片记忆碎片睁开了沉睡的眼睛——绽放出无可比拟的灿烂光华,它们照亮了五张安静而肃穆的脸庞。拜伦咽了口吐沫,他感觉自己此刻好像身处一个未知的空间,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克洛威尔轻声说,“直接呈现三段记忆中最相似的片段。”
“……了解。”
薇拉说话的同时已经开始面对着漆黑一片的终端屏幕敲打键盘。她熟练地输入了指令,按下确认。
斑斓的色彩黯淡了下去,重新占据主导的是湖水般的青色。两道光的细线从旋钮上方贯出,如螺旋一样交织上升,在空中渐渐扩散成一大片不规则的光斑。
“已经找到三段记忆中最相似的片段,接下来将依次进行回溯。”薇拉说着,按下了键盘上的“1”,“首先是食人鬼事件中的塞西尔。”
光斑中浮现出一幅昏暗的景象——逝去之人的记忆重新苏醒了过来。那大概是某一日的夜晚,月亮很好,银光洒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照着中央那用白油漆刷成的圆形纹章——它由两柄交叉的细剑和一朵绽开的鸢尾花组成。
光斑呈现出的一切即代表碎片持有者当时所看到的一切。克洛威尔眯着眼仔细观察,晃动的画面中,模糊可以看见左手边远处的那一大片风格独树一帜的建筑群,还有位于它们中央的标志性半透明圆顶。
“这是艾鲁贝斯区的鸢尾骑士团驻扎地,这里是大门口。按这个角度来看……塞西尔当时应该站在左边塔楼上,正在进行夜间执勤。”
“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么?”
拜伦紧张兮兮地看着正在“唰唰唰”写着笔记的克洛威尔。
“肯定会有吧。”迪伦倒是兴致盎然,“要是没有的话,我们这群人不就白忙活半天了吗?”
“嘘!”
艾文用力一摁迪伦的肩膀,瞪大双眼望着那片光斑:
“快看……塔楼,塔楼外有东西!”
闻言,拜伦立刻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集中到了光斑之上。正如艾文所说,就在刚才还空无一物的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他就像把世间一切的黑暗都披到了身上,连兜帽下的脸都掩在浓重的黑色中。几缕黑发从领口旁边垂下来,在夜风中舒展,如同入水的墨滴。
不,不仅是头发。他的全身都模糊不堪,和周遭的景色相比简直就是一段劣质的、蹩脚的影像。
“看来塞西尔的记忆遭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克洛威尔皱着眉头,“有人极力想要将这个人的存在从她的记忆中洗去……并且,干得很不赖。至少现在,我们无法获得有关他的外貌的任何信息——不过,这反而让他更加可疑了。”
“……本来就很可疑啊!”拜伦的声音颤抖着,“你看……他和塞西尔的视线一样高,可他是站在塔楼外面的!外、外面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的东西啊!”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难不成是幽灵?就像苍月那样?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当时还没有成为异端的塞西尔又怎么能看得见他呢?
“……今晚的月亮真是美丽。尤其,一想到它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几,那模样就更令人怜惜。就像依旧在为根本不存在的未来而兢兢业业的你一样。”
——他说话了。与阴沉的外表不同,那声音沉稳而优雅,像一个彬彬有礼的青年。
几乎同时,克洛威尔、艾文、迪伦、薇拉都打开了笔记本,开始飞速地书写。拜伦被这阵势一惊,慌忙放下马克杯,,胡乱从旁边的桌上抓起一枝铅笔,在一张废弃图纸的背面努力地写了起来。
画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那个身影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不必惊慌。我无意伤害你——或者说,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无论你同意与否我都不打算停手。并且,你也绝对无法逃脱。我只希望你能理解,为了纠正这个世界中产生的错误,你是必需品。你是燃起火炬的,光荣的燃料。”
“理由?你说笑了,哪有什么理由呢。像你一样的人成千上万,只不过命运恰好令我选中了你而已。”
“是的,是的,妹妹。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那是你唯一的宝物。可你应该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宝物和这个世界一起沦陷吧。”
“和人们一起变为腐尸。”
“和鸟兽一起化作枯骸。”
“和山川一起塌陷崩坏。”
“和日月一起坠入黑暗。”
一寸一寸,光斑中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颤抖。
“你不想。你肯定不想。你是那么爱她,因为这世界上你除了她已经无人可爱。没有了她你他大概也无法再活下去了吧?你一定会追随着她一起去死吧?亦或者,两位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会在不同的地方孤独地丧命。”
“是的。我很肯定。你当然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并没有见过那样的光景——”
黑影猛地挥开双臂。突然,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平衡——腾起的烟尘中,脚下的塔楼如同被巨人之锤敲中,轰然倒塌。视野翻转,而后急速下坠,迎面扑来的却是呛人的硝烟。放眼望去,青白色的石板路龟裂翘起,塌陷,鲜血与尸体铺满大地,冲天的烈火包裹了不远处的民居。整座城市都燃烧着,整片大陆都燃烧着,整个世界都燃烧着——苍岚王国的白凤凰旗倒下了,红莲帝国的黑龙旗燃尽了,琥珀共和国的生命树之旗消逝了。
震耳欲聋的惨叫几乎要让人的心脏破裂。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老人的声音,绝望的交响曲连绵不绝。席卷整个世界的巨大风暴将一切都吸入其中,视野在剧烈的震动中逐渐扭曲——
“是的……它会这样,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一瞬间,昏暗的一切又被温柔的月光照亮了。眼前还是那熟悉的景色,夜空,安静的城市,漆黑的身影悬在空中,他是悼亡者。
“咚咚”、“咚咚”,激烈的心跳声穿透光斑,同样在机械小屋中的所有人胸口中炸响。拜伦弯着腰干呕,那幅可怕的光景深深地凿刻在大脑深处,让他四肢麻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艾文将他扶了起来,递给他纸巾,“要知道,窥视逝去之人的记忆并不光彩……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罪孽。相应的,窥视者也必须承担风险……甚至惩罚。”
拜伦用力擦着自己的脸,大口喘气——塞西尔当初的那种惊惧、绝望像利剑一样准确地刺中了他的心脏。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才更加恐惧。他抬头去看其他人,只见艾文也脸色苍白,迪伦用双手蒙着脸,而薇拉挺着僵硬的身子,眼眶通红,正在努力地不让泪水流出来。
克洛威尔呢?
他正睁着一双无神的蓝色眼睛,连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克洛威尔?”
他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有点害怕,他觉得他身上的生气好像一瞬间消失了,变得像一具死尸。
他没有回答。
“你好像已经接受了。”
光斑中,黑影又说话了。
“我知道,你做出的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我将会向你证明……”
突然,视野一抖。红色的液体从上方流淌下来,遮蔽了不远处的黑影,遮蔽了一切,却没有遮住那声划破夜空的尖锐惨叫。
那是,身为人类的塞西尔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影像到这里就断绝了。
“……看来塞西尔就是在这时被植入黑茧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位置应该是她的脑内——因为我们当时并没有发现她的头颅。我不信露西会吃掉她的头。”
克洛威尔的声音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拜伦看着躬身下去捡笔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呃,那个,你刚才……没事吧?”
“没事。准确来说……没什么大事。”他抬起头——神情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脸色依旧很差,“只是,看到那个景象的一瞬间,我的大脑好像有点反应过度……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那家伙简直恶心透顶。”薇拉咬着牙说。
“简直是奇迹,这次我居然和薇拉持相同意见,”迪伦脸色也不太好看,“除此之外,记忆的主人也太老实了点。就这么听他胡说八道,什么也不干?”
“一般的鸢尾骑士的话早就开枪了。”克洛威尔说,“塞西尔之所以这么‘老实’,大概是那个黑影动的手脚。他采取了某种手段,强迫塞西尔听他说话,并且限制了她的发言,以免引来其他的骑士。”
“你认为他是祈愿者?”艾文思索着,“可是,归属于三起源的祈愿者中,没有人能够强行影响他人的意志与认知……难道是异端?”
“就算是异端,也是个棘手的异端。”
“就、就是说啊……”拜伦结巴着说,“而且,还制造出了那种、恐、恐怖的幻觉……”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都很希望对方能够说点什么,可谁也没能开口,尽管他们都明白,那只是一个幻觉,一个极为真实的幻觉——好像它真的发生过一样。
“好了,这段记忆就到此为止吧。”
——最终,克洛威尔敲下了结束的信号。他转头对薇拉说:
“进行第二个回溯。我们在第一个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接下来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第二片记忆碎片,持有者是被赋名为“安琪拉”的尸人偶。
视野横倒着,看来安琪拉正躺在地上,令人不安的哭声持续不断地响着。
“是吗。如果你认为这是必要之事的话……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尽管我不认为她有成为实验品的价值……”
视线上扬。黑影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背后是一扇破落的窗子。月光如水,让他的样子更加模糊不清。
他好像并不是在对安琪拉说话。仔细一听的话,可以听到哭声中夹杂着“咿嘻嘻嘻”的怪诞笑声。
“抱歉。但,这应该是件光荣的事。你将成为纠正错误的养料……”
安琪拉惨叫起来。
第三片记忆碎片,持有者是前塞威治巴士站站长,日旋家家主葛列格。
书房中只点着一只雕花蜡烛。昏黄的灯光中,黑影坐在宽阔的实木书桌对面,举起盛满深红色葡萄酒的高脚杯:
“为您的睿智干杯。若是这片大陆上多一些您这样的人,修正错误的道路也不会如此坎坷。”
高脚杯没入黑暗之中,倾斜——他咽下了一口酒,接着便将之放在了桌上。
“你尽管放心。经过三次实验,我们已经充分吸取了失败的教训。这次将要派出的实验品是最稳定、最强大的……没错,‘门’将会敞开。这样的话,我所说的一切也会更加可信……我们距离成功也更进一步。”
“是的。火炬真正燃起之前,前奏将会响遍整片大陆……而事实上,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他与葛列格碰杯。
……
终于,所有记忆碎片的相似片段都回溯完毕了。五个人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中的笔记,似乎打算把它盯穿一个洞。
“我猜那家伙一定是个胡扯高手。他也许是帝国逗你玩学院毕业的。”拜伦头发都炸开了,“至少,我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不聊聊他家门口卖报小孩的姑妈家的猫是什么颜色?”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薇拉举手。
“唔……算了。至少我们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信息,比如那个黑影很有可能就是幕后人之一,他始终坚持现在的世界产生了‘错误’,若不将之纠正世界就会毁灭。而恰恰与我们之前的想法相反,他在实验品的选择上没有任何目的性,但他很看重实验品的稳定。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东西,不过我需要再好好看看笔记。”克洛威尔站起来,“请把你们记的东西都给我吧。”
艾文、迪伦和薇拉都把自己的笔记本交给了克洛威尔。拜伦犹豫了一下,问道:
“嗯……为什么大家都要记笔记呢?明明看的是同样的东西……”
“虽然是同样的东西,但是看的角度不同、想法不同,可能就会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他扬了扬手中的笔记们,“想要搜集情报的话,这样的资料非常有效喔。”
“是这样啊……”
拜伦挠了挠头,把手中那卷皱皱巴巴的图纸递给了克洛威尔。克洛威尔看着背面那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小字,愣了一愣。
“唔……我原本只是想让你提前观摩一下你以后可能会参加的工作——嗯,看来你是根好苗子。”
“那、那是当然!可别小看我啊!”
他笑了,将图纸夹进了笔记本里。
“对了,机会难得……你要不要也看看你爸妈的记忆?”他语气轻松,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我记得你做成项链带在身上了吧?再过不久它们可能就会完全褪色了……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关于你妹妹的线索喔。”
拜伦的心跳停了一拍。
记忆碎片做成的挂坠藏在衣领下面,灼烧着他的皮肤。可他不知为何却四肢冰凉,不知名的情绪在他胸口中暗流涌动。
看啊!——他脑海中的声音在呐喊。当然要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迈出这一步你说不定就能找到她了!
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将梗在喉咙中那个词挤出来——
“……不了。还是不要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机械小队的三人望着他,没有说话。
“啊,是吗?真遗憾。”
克洛威尔没有再说下去。没有必要说下去了,因为这个回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样也好,如果拜伦还没坚强到可以直面那段未知的记忆,那么这次记忆回溯应该能很好的抑制他的好奇心。
剑不应该在淬炼完成之前搏击异兽。
——比起“观摩工作”,这才是克洛威尔叫他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而,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不过……
他皱着眉,盯着笔记本上自己记下的文字。
火炬将会燃起,而实验只是它的“前奏”。这段前奏将会在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奏响,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实践着这个诺言。艾拉罗拉区,艾鲁贝斯区,然后是塞威治区——
剩下的,好像就只有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