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艾斯贝霍镇的墓园借着风之息吹,以树枝与草甸为弦,于一片宁静中吟诵着。
这是聊以自慰的自言自语?
还是赠予亡者的镇魂曲?
这只有怀着不同心情光顾此地之人才能道清一二。
这里没有提着提灯徘徊的守墓人,更没有路灯之类的设施,因为墓园的夜晚并不暗淡。
无数的莹绿光点漂浮于半空,照亮了几乎整个墓地。它们时而相撞,时而分离,伴随着空气的脉动无忧无虑地嬉戏着。
有一说,艾斯贝霍墓园夜晚的光点是地下精灵尸体内的魔法器官腐败后产生的魔力残斑,它们会相互吸引,最终被自然所吸收,流入地脉。这倒与艾斯贝霍和多米利昂的死后回归故土的信仰有着几分吻合。
今晚的光点显得十分兴奋,因为孤独的派对迎来了一位少见地客人,它们争先恐后地聚集上去,挣扎着绽放出自身最美丽的光彩,以在短暂的生命中博得客人的赞美。
然而这位客人似乎并不领情,因为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眼前的墓碑上,被绿光照亮的脸上诉说着寂寞。同样的,被其注视的墓碑仰望着,它勿需以语言去描述面前之人。宛若翡翠原石中那颗炫目的碧玉,又如绿草丛中洁白的水仙,和墓碑的主人一样,光彩照人。
呜呼!
你的目光为何那么悲伤?
你的笑容为何那么寂寥?
生怕惊动身边的长眠者,它轻声低语道。
“母亲,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如断线的细雨,声音飘了过来,爱尔温把捏在手中的白花轻轻放在墓碑前。光点欢腾起来,它们兴奋地从少女的发丝间穿过。
回到艾斯贝霍的数日,爱尔温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母亲的墓前。
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母亲。
从那天起,爱尔温没有停止过责备自己。
即使M的工厂被毁,Innovaduora已经覆灭,爱尔温也丝毫没有赎罪的感觉。
“我觉得你应该回家看看,好好面对你的母亲。”和莉泽谈起此事,对方给出了以上建议,“当然我也没资格说这话便是......”她挠着脸蛋,视线飘往了索第雷吉欧塔顶。
于是战争爆发的当天,爱尔温便接到了凯尔赶往艾斯贝霍的任务。
出乎爱尔温意料,艾斯贝霍的人们都为她的归来感到高兴,父亲更是欣慰得痛哭流涕,完全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我是个胆小鬼呢。”爱尔温的视线没从墓碑上移开,她自嘲地轻笑道,“明明知道不踏出这一步,就永远不会从梦魇中醒来。”
“没关系的,小爱一定能做到,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嘛。”母亲肯定会这么说。
没错,如果是那个善良、坚强又勇敢的母亲......
沙沙————
“谁!”草被踩踏的响声令爱尔温警觉地转过身去,包围着她的光点也狂躁起来。
“抱歉,吓着你了?”映在绿光下的面庞涂抹着憔悴,完全失去了往日作为艾斯贝霍镇长的气势。
“父亲?”像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小女孩,爱尔温眼神游移,身体瑟瑟地往墓碑后面藏,好似小时候躲在母亲后面那样。
“我就想哪天你会来这里。”仿佛在害怕着什么,艾华斯的目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了爱尔温身上,他无奈地摇头道,“难得你回来了,我却没能好好和你谈谈。”
的确,自己回来后除了日常问候,基本没和父亲说上几句话。爱尔温只记得和父亲提起凯尔派自己回来时,对方一脸神妙然后匆匆离开的情景,其余的接触也变得模糊了。
“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吗?我们回去再说吧。”多少有点催促的意味,爱尔温缕了一下肩头的散发,背过身呢喃道。
“不,就在这里说吧。”艾华斯伫立在原地,他摸着鼻尖低声道,“这样她也能听到。”
她?不用多想,爱尔温也知道父亲所指的是谁。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抿起了嘴唇。
“我爱着尤利娅,”艾华斯干着喉咙说,“我很爱她。没错,我很爱她。”
仿佛在朗诵经文,艾华斯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好似生怕爱尔温听不见。
“既然你爱着她,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母亲出卖给马拉赫?多少有点迁怒的意思,爱尔温投来的目光蕴含着怒火。
“因为尤利娅的心不在这里啊!”艾华斯的嗓音突然大了起来,周围的光斑旋风似的跳动,他颤抖着展开双掌,“你能理解未婚妻被别的男人夺走的痛苦吗!”
“唔......”爱尔温一时语塞,她不明白艾华斯所言何意,但她能清楚地看见绿光下父亲的脸扭曲了,那是一种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表情。
“文森特·阿尔克特,大概你也见过了,”艾华斯宛如在嚼苦果,他咬牙道,“他是尤利娅和修奈特·阿尔克特的儿子。”
“诶?”爱尔温惊讶得叫了出来,这个事实如一道晴天霹雳,闪得她一阵目眩。
等等!文森特是母亲的儿子,而且又是莉泽的哥哥?信息量太大,脑袋一下子处理不过来!不过这也能说得通为何他会在葬礼那天来这里了。
“没错,文森特·阿尔克特是你同母异父的兄长。”见爱尔温有点站不稳,艾华斯绷着声带补充道,“像别的精灵一样,我和尤利娅从小就有婚约,但她却爱上了同在一个部队里的修奈特·阿尔克特。”
“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整天喜欢说大话,做些不符实际的梦,又粗鲁又呆板......”尽管嘴上咒骂着,艾华斯的表情却读不出愤恨,反而飘散着一缕怀念之情,“但是!但是啊!他却是那么耀眼!”
就像太阳一样,在魔域的那片虚无的黑暗中。
艾华斯捂着脸,仿佛在躲避某些东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草丛中。“所以,所以尤利娅即使和我结了婚,心还是在他那里,你的母亲根本不爱我!”
没有这回事。
母亲看着父亲与我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柔得令人舒心。尤利娅仿佛这个家的守望者,她爱着自己的家人。
爱尔温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父亲,她终于想起在哪里见到过父亲脸上的表情了。
和我那时候一模一样。
“你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弱者对自己的安慰之辞罢了。”
凯尔的话在脑海中复苏,爱尔温深感唏嘘,眼前的男人让她意识到往昔的自己是多么不堪。
“所以你便出卖了母亲?”面对爱尔温的质问,艾华斯没有回答,他无言地点头,面色苍白。
不可救药的自卑,却又渴望显示自己比别人强大,于是便扮演起掠夺者的角色。爱尔温觉得一阵恶心,她不禁捂住胸口,抑制住翻滚而来的呕吐感。
莉泽,你讨厌自己的父亲,但至少他能把胸膛堂堂正正地展示给你看,我由衷地羡慕你。爱尔温只觉鼻子一酸,视线变得模糊了,嗓子也干疼得很。
“你是个卑劣之人,你令我和母亲感到羞愧。”就像要咳出血一样,爱尔温冷冷地谴责道,她的话如同一座冰山,狠狠地压在了艾华斯的脖子上,迫使他把脸贴在地上,“但是,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你还是我的父亲。”
草丛中飘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如同断弦的提琴挤出的响声,又如破裂的水车摩擦的哀鸣,艾华斯保持着伏在地上的姿势,剧烈地颤抖着。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父亲,但却无法去憎恨父亲,就像我对母亲犯下的罪一样,我不能为自己的胆怯去找借口。
谢谢你,母亲。
然后,再见。
爱尔温的视线落在了墓碑的一侧,汇聚的光斑后,一位精灵女性微笑着,她朝这边摆了摆手,便如冬夜的极昼之梦般,隐去了身姿。
叮铃铃铃铃————————————
刺耳的铃声突然划破了墓地的宁静,光斑喧嚣起来,周围的树木也沙沙躁动。
“那是镇子的方向!”爱尔温顺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夜空被染上了一层橘黄。
“果然来了吗?”从草地上抬起头来,艾华斯的眼神中溢出了怯意。
“什么来了?”难道这便是凯尔让我回来的原因,一股不详的预感在爱尔温的胸口弥漫开来。
“我们得赶紧回去!”就像被一记耳光打醒了一样,艾华斯猛地站起身,仿佛刚才的那副模样是装出来似的,“我们不能失去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