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伦敦虽然处于夏季,但并不炎热。傍晚的太阳疲惫不堪地挂在天际,努力地朝地平线挪着,恨不得赶紧下去休息——就像那个在火车上靠着窗户打盹的男人一样。
“前方即将抵达白教堂站,请各旅客注意,重复,前方即将抵达白教堂站......”
听到了播报,男人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
列车开始减速准备进站。男人站了起来,挎上一个破旧的旅行包,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了他想要的东西,并把它叼在嘴上。
“要火吗?”
坐在他对面的乘客递上一个打火机,男人接过来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将打火机递还给对面的人。
“谢谢。”他说。
“这天气真是奇怪啊。”对面的乘客说,“明明是夏天,太阳也没有完全落山,空气却这么阴冷。”
男人呼出一口烟雾,眼神一直集中在乘客手中的打火机上。
“是啊。”他说。
“如果想到这是个什么地方,这莫名其妙的气氛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那乘客又说,“总之,祝你旅途愉快。”
“再见。”他说。
把票递给检票员后,男人离开了火车站。
傍晚的白教堂区静谧得有些诡异,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接替了它的一轮满月挂在夜空中,照耀着坐落在其下的一座古老的建筑。
男人整了整被夜风刮得有些凌乱的大衣,拉了拉风帽,遮住了那张已饱经风霜的脸,朝月下的教堂走去。
噩梦。他想。
伦敦白教堂,1888年震惊世界的连环凶杀案“开膛手杰克”所在地。
百余年过去,这里的空气依旧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味,像是有被害者的怨魂在游荡,想要告诉旅人曾经的真相。
教堂的周围拉着警戒线,理应如此——男人这么想着——否则他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先生,白教堂现在已经封锁,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两个警卫持枪拦在了面前。男人停下了脚步,掐灭了嘴里叼着的烟,用他那一贯惜字如金的风格冷冰冰地说:
“让我进去。”
“先生,请不要妨碍......”
“让我进去。”男人重复,没有更多的声明。
“吵什么?”
胖胖的约翰·史密斯警官从教堂中走了出来。他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袋鲜红的液体——也许可以称之为“血”——但是那颜色并不像人类的血液,而是要更亮一些。
“抱歉,警官,但这个男人......”警卫们并未收起枪支,仍然拦在男人面前。
“你是谁?这里已经封锁了,旅客的话请等明天再来参观吧。”史密斯警官说。
男人盯着警官手中那袋血液,没有说话,掀开了遮住脸庞的帽子。散开的乱发下,一条狭长的疤痕从额角拖到右耳边,让他的形象狰狞可怖,那个警员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枪。
“你......阁下是伊泽拉·海辛(Ezra Helsing)吗?”
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史密斯警官有些激动,胖脸上的胡须随着嘴角打颤。
男人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残破不堪的证件,看上去已经有着相当的年代了,但证件封面那两个硕大的英文字母“V.H.”依旧十分清晰。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史密斯警官示意两位警员放下枪。
两位警员鞠了个躬,便退到了一旁,让男人随警官进入了教堂。
“那个人就是传闻中的吸血鬼猎人,范·海辛的后代伊泽拉·海辛?”
“最强的那个吸血鬼猎人?”
“看来这次案件确实可怕——幸亏我带了护身符。”
“得了吧,那玩意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大蒜好使。”
身后的议论声逐渐远去,男人重新拉上了兜帽。
“白教堂区警长约翰·史密斯。”胖警官边走边说,“欢迎你的到来。”
“伊泽拉·海辛。”男人回答。
“时间紧迫,就暂时略去其他多余的自我介绍直接进入正题吧。”
史密斯警官打开了忏悔室的门,惨状顿时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两人的面前:一个手握十字架的少女倒在墙角,大量的血从颈部到肩部的一条长约6英寸的伤口流出,将墙角整片染成了红色。这些已经凝固了的血液显示现在离少女的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
看到这令人恐惧的场面,男人丝毫没有情绪的变化——也许是已经见多了,也许是一贯的冷漠——他走到少女面前,蹲下查看那个干净得有些不正常的十字架。
“这个女孩是伊丽莎白·巴索尔(Elizabeth Bathor),居住在白教堂区的一个教徒。”警官说,“大约上午九点时她对主教说想要使用忏悔室,但是主教亦进入准备倾听忏悔时,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十字架......被擦拭过了吗?”
“是的,如你所想。”警官把手里的血液递给吸血鬼猎人,“这是从那个十字架上采集的血液,我们认为那可能是吸血鬼——凶手的血。”
接过血液的吸血鬼猎人稍作观察,眉头略微有些皱起。
史密斯警官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在他眼中看来这些血液和普通人类的血液并无太大区别。
“已经没用了。”
伊泽拉把血液扔到了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色手枪,对准血液扣下了扳机。
炸开飞溅的血液化作粉末状的结晶,散落一地。
“这确实是吸血鬼的血液,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
伊泽拉没有进一步说明,警官也没有追问。
“总之,这里交给你们处理,对外宣布调查结果就算是伊丽莎白·巴索尔的自杀,伦敦总警署方面我会去说明。”伊泽拉收起了手枪,朝忏悔室门外走去。
“好的,我明白了。”史密斯警官拿起对讲机,“迈卡尔,这里是约翰·史密斯,立即带人来清理现场......”
“啊,对了,还有一点。”
吸血鬼猎人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安葬那个女孩的时候,一定要连着十字架一起。”
史密斯并不明白伊泽拉这句话的用意,但他明白必须照着这个男人说的去做——作为传说中的猎人范·海辛的后代,伊泽拉·海辛同样在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对于那普通人类所不能触及到的领域有着绝对的权威。
伊丽莎白的手中,那个曾染过吸血鬼之血的十字架闪着亮光。那是镇压吸血鬼的驱邪圣器,但伊泽拉要求让它随女孩下葬,却并不是为了怜悯或是其他什么理由,而是——
“被害人变成了吸血鬼?”
身为伦敦警署的探长,弗兰克·卡特尔早已对凶杀案见怪不怪。但自从威斯敏斯特教堂一案——在被害者的尸检中发现了类似传闻中吸血鬼吸食人血留下的咬痕——他便明白了这场凶案的特殊性和严重性,并火速将挚友伊泽拉·海辛从罗马尼亚请来。
而现在,他刚把挚友接上警车,就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那个十字架上沾染的吸血鬼之血,是被害者伊丽莎白·巴索尔自己的。”警车鸣着笛在白教堂区前往怀特查佩尔区的道路上飞驰。猎人点上一支烟,盯着车窗外像胶片一样闪过的伦敦街道。
“可是这样一来......”
“我已经让白教堂区警署公布了伊丽莎白·巴索尔的自杀判定结论,在凶手下一次作案前必须把他找出来。”伊泽拉呼出一口烟,“算上威斯敏斯特教堂案和白教堂案,一共多少次了?”
“4次。”
探长的脸色非常不好看。泰晤士河畔发生第一宗命案之后,每隔三天这个神秘的连环杀手就会再度作案,这给了伦敦总警署,尤其是负责调查的弗兰克·卡特尔非常大的压力。而且现在还有迹象显示这个凶手几乎可以确定是个......
......吸血鬼。
以往对于伦敦警方而言,“吸血鬼”,或是“炼金术”都是禁语,与它们有关的案件全部都以其他伪造的结论公布,以防引起恐慌。
而多数吸血鬼因为夜间习性的问题和“避世”的律令,也极少与人类接触。
然而这次的连环杀人案除了让人想起开膛手杰克之外,前两起发生在夜间的命案也不可避免地让伦敦的人们联想到了那些行走在月下的恶魔。
显而易见,恐慌已经造成了,而且是巨大的。
“这么快速的转化并不是一般吸血鬼能做到的。”伊泽拉掐灭了烟,警车已经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皇家伦敦医院。
时间已到午夜,但弗兰克和伊泽拉都毫无睡意。他们来到医院正是为了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以说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调查关键——从威斯敏斯特教堂血案中幸存下来的一个少女。
弗兰克敲了敲病房的门,开门的是一位护士。
“晚上好,探长先生。”护士说,“您来得刚好,那位小姐已经苏醒了......这位是?”
“晚上好,护士小姐。”弗兰克点了点头,“他是我的朋友......瑞泽·谢林(Raze Sheling),来协助我调查案件。”
“晚上好。”伊泽拉面不改色。
“抱歉,谢林先生,请跟我过来登记,这个病房现在在特殊保护机制中。”护士说。
弗兰克朝伊泽拉使了个眼色,伊泽拉会意地点点头,随护士去了。探长走进病房反手关上门。
少女躺在病床上,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般几乎要触及腰部,反衬着她那十分苍白的皮肤。昏迷了近三天的她看上去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双眼只是微微地睁着。
“你好,我是伦敦警署的探长弗兰克·卡特尔。”探长在病床边坐下,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少女微微偏了偏头,虽然能说话,但从语气听上去她还非常虚弱,于是弗兰克决定明天再来了解具体情况。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再来探望,好好休息吧。”他说。不过少女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让我出院。”少女说,“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
“不安全。”
弗兰克有些无奈——泰晤士河畔和即将落成的千年穹顶那两件血案已经震惊了整个英格兰,媒体都在批判伦敦的治安和警署的无力,在西敏寺的经历或许已经令少女不再相信伦敦警方安排的保护了;又或者说,少女当时看到了什么......
......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场景浮现在弗兰克的脑海中。
“让她先住到我家去吧。”
门口传来伊泽拉的声音,吸血鬼猎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病房,站在玄关摆弄着那把银色的手枪。“只要你不自杀,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说。
弗兰克倒是很相信他的挚友——毕竟是个实力深厚的吸血鬼猎人。
但是已经不信任伦敦警方和皇家伦敦医院双重保护的少女,会对一个陌生男人放心吗?
不过少女的反应倒是令探长十分意外——“是他的话可以。”她说。
探长并没有问太多,站起身并离开病房去办出院手续。
从伊泽拉身边经过的时候,弗兰克用与之前不同的阴沉的嗓音轻声说:
“小心点,今晚保持联络。”
伊泽拉并没有太在意弗兰克的警告。即使是他的死敌——吸血鬼们,能够威胁到他的恐怕只有恶名昭彰的德库拉伯爵,或者是那个可怕的血族之王该隐。
如果那个袭击西敏寺的家伙今晚敢来的话,他倒是很愿意招待一下。
“你还真有自信呢。”
换回了被救时身着的黑色哥特长裙的少女坐在轮椅上,弗兰克的警车在不远处护送着她和推着少女前进的伊泽拉。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女说。
“伊泽拉·海辛。”伊泽拉说。
“...爱馨。”作为对等的回应——虽然有点犹豫——少女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是欧洲人吧。”伊泽拉说。
“中国人。”爱馨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护照,递给伊泽拉,“前天只是想参观一下西敏寺,没想到.....”
“吸血鬼的袭击你可以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我就不能保证了。”伊泽拉接过护照随手翻了翻,随即还给了爱馨。
“罗马尼亚的吸血鬼猎人都像你这样吗?”爱馨笑道。
“你知道海辛家族的事吗?”伊泽拉反问。
“我是个宗教研究者,自然熟知那把著名的‘蔷薇十字剑’。”爱馨说,“不过听说这把枪的主人是个冷漠且难以相处的男人,现在看来倒并非如此。”
“我只是不擅长在白天和人交流而已。”伊泽拉把自己说得像吸血鬼一样。
“这对人类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少女又笑了。
在弗兰克进入病房时,这个少女才刚刚从长达三日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看上去非常的虚弱。然而就现在她的活跃程度来讲,这个恢复速度并不寻常。
而按弗兰克的说法......
“现在发生的四起案件中,西敏寺一案最为特殊。第一,只有此案中死者颈部发现了吸血鬼的啮咬痕迹;第二,这是凶手唯一一次作案后纵火焚烧现场;第三,仅有此案存在幸存者,而且那个幸存的少女......”
“她怎么了?”伊泽拉皱了皱眉,不过只是因为他的烟灭了。
“少女获救后,皇家伦敦医院对她进行了检查。虽然生命体征很微弱,但她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感觉就像是......生命力被硬生生抽走了一般。”
虽然身为伦敦警署的探长,弗兰克也只能用这种非常不谨慎的描述。
“我认为暂时还不能排除这个少女的嫌疑,虽然是幸存者,但也有故意蒙蔽的可能性在。”
——在进入皇家伦敦医院之前,探长如此警告吸血鬼猎人。
在伊泽拉的印象中,并没有吸血鬼能够隐蔽自身气息来瞒过猎人的眼睛——即使是吸血鬼之王该隐也不行。
罗马尼亚黑教堂的圣水给予每个海辛家族的猎人辨别吸血鬼的能力,吸血鬼可以逃过阳光和火把的审判,但绝不可能从猎人的眼皮底下脱身。
这个少女不应该是凶手——伊泽拉这么想着。
“到了,就是这里。”伊泽拉停下了脚步,弗兰克的警车也消失在了街角。
“贝克街239号?那位‘大侦探’就在附近吧——这下可是‘其他方面’也有所保险了呢。”
伊泽拉没有对爱馨的玩笑作出回应。
这原本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他的好友弗兰克·卡特尔的家。十七年前,十八岁的弗兰克在这里遭到了吸血鬼的袭击。那个通缉代号为WM941的吸血鬼杀死了弗兰克所有的家人,最终被赶到现场的伊泽拉的父亲杀死。
一夜之间,那个曾经美满的家庭只剩下了弗兰克一个人。
在那之后,弗兰克离开了这个令他感到恐惧的地方,加入了伦敦警署。而这个地方则作为伊泽拉受邀来伦敦处理吸血鬼相关的案件时的临时落脚处。
伊泽拉清楚地明白弗兰克有多恨吸血鬼,也正是因此,发现伦敦连环凶杀案背后有吸血鬼的踪迹时,探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用电话通知猎人第一时间前来。
这次的敌人——那个能够进行“初拥”的敌人,又会是谁呢?
“伊泽拉?伊泽拉?你在发什么呆呢?”
爱馨的声音把他从回想中拉回了现实。
“不,没什么,一些不起眼的回忆罢了。”
伊泽拉上前打开了239号的大门,转身弯腰相当绅士地给了爱馨一个公主抱。
“今天的月色真不错啊。”爱馨说。
在伊泽拉关上大门之前,少女一直看着猎人背后的夜空,看着那轮皎洁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