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这个男人成为保镖已经有近十年了。
事实上,黑森的父亲也是保镖,他曾经为近山先生工作了三十年以上的时间。而黑森在自己成年后开始担任当时近山先生尚且年幼的女儿、近江小姐的保镖,也算是子承父业的体现。
世界上有被人服侍的人,也有选择服侍别人的人。
黑森对于自己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服侍近江小姐,非常自豪。
服侍近江小姐是种荣耀。
他如此坚信。
不仅止因为近江小姐生而富有,更因为她是黑森所见过的,最奇妙、最独特、最难以想象的、颠覆黑森对于人类认知的,人。
商界同行对于近江小姐的评论大多是“恶鬼的女儿”,“商业的天才”。
可是黑森觉得,天才这个词太过轻浮泛滥了,它配不上近江小姐。
近江小姐不能熟练心算,高速记忆,也没有堪比计算机般的大脑。
她也没有超人的审美观,可以挥洒出磅礴的画作,写出独具美感的诗歌。
近江小姐的天赋,在于对自我的控制力。
她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遇到悲伤的事会哭,遇到开心的事会笑,这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原因。
然而近江小姐并非如此,她虽然选择像一个普通人类般生活,但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多巴胺(Dopamine)
內啡肽(endorphin)
苯基乙胺(phenyl ethylamine)
去甲腎上腺素(noripinephrine)
後葉加壓素(vasospressin)
它们可以轻易影响普通人,但面对近江小姐,它们无可奈何。
一个可以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就是神。
她可以让自己喜欢上甘甜的花香,也可以让自己喜欢上腐烂的臭气。
她可以让别人看到她在微笑,即便她的内心是在哭泣。
痛苦与绝望是一般人想要极力回避的,但近江小姐却会有细细品味的兴趣。
一切只看她愿不愿意。
黑森不清楚为什么一个神会选择模仿人类,但就结果而言,近江小姐成为了近氏前无古人的年轻舵手。
说到底,商业并不是金钱和金钱的交流,而是人与人的角力。
能否欺骗别人,能否信任别人,能否伤害别人,能否影响别人。
这些是近江小姐最擅长的。
无需任何人的教导,近江小姐就已经拥有超过所有人的商业手腕。
近氏集团的崛起毫无疑问是因为近山先生的努力,但真正成为说一不二的庞然大物,则是在他年幼的女儿加入集团后才开始的。
现如今,在近山先生年事已大,渐渐放下肩上的担子之后,近江小姐已经握有集团大部分的发言权。
对于亲眼目睹这奇迹的黑森来说,近江小姐是个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很多,却完全值得自己尊敬的对象。
(不过——)
黑森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人,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近江小姐固然是超凡的人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犯错。
(——怎么想这次小姐都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啊。)
白井。
面前拥有这个名字的男人自称是一名侦探。
不知道近江小姐是从哪里听说这个男人的,在周围的人劝说无效后,她坚持要亲自去邀请这个人过来。
明明是在近山先生刚刚遇害不久。
作为保镖,黑森也以风险为由极力劝阻过她,可是近江小姐还是坚持这个决定。
(和她的父亲一样,近氏的人都是死脑筋。)
黑森是职业的保镖,他清楚自己对于保护人只有建议的权利,劝阻无效后也只好跟着同去。
按照常理,近山先生刚遇害,近江小姐立刻就要离开案发地,这实在不能说是明智的决定。
赶到的刑警们也有意无意地劝她‘最好不要多做可能会增加自己嫌疑的事’,可不愧为掌握着近氏集团大权的近江小姐,只是打了几个电话,对面刑警的上司就立刻放了行,连近江小姐提出来的‘配合等下请过来的侦探’这种莫名其妙的可笑要求对方也一并接受。
虽然对面那几个刑警听到上司命令后脸色都变得很差就是了。
然后黑森就开车载着近江小姐前往了那个事务所,考虑到安全问题,黑森让另一名手下单独开了一辆车跟来。
他本认为,在这种紧要关头还坚持要去找的人,理应是个十分受到近江小姐信赖的人。
可是,出乎黑森的意料,近江小姐和那个白井不但看起来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对他的态度也实在称不上热切。
近江小姐不但行为上颇有失礼,甚至连话也没有多说上几句,就先自顾自地离开了。
(难道是,小姐曾听别人提到过这个侦探,现在老爷遇害,小姐心慌意乱之下想起了他,可见到真人之后反而失望了么?)
毕竟这个白井的装束和言行都非常滑稽可笑。
(......不,并非如此。)
黑森看得出来,并非是见到白井之后——从走出庄园,一直到与白井交谈、离开侦探事务所、又回到庄园里,近江小姐一直都非常安静,也没有什么表情。
黑森很清楚。
近江小姐即便再伤心也不会哭泣,除非这哭泣是有必要的。
近江小姐选择拥有和一般人无二的感情观,但她同时也分离开了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表情。
近江小姐的表情都是有目的的,无论笑也好,哭也好。
当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时,正是近江小姐没有花费精神来遮掩自己心情的表现。
要说近江小姐是因为目睹父亲的死而无法遮掩情绪——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妥,但黑森以为,自家小姐并非会被区区这种程度的悲伤击倒的人。
不如说,如果她愿意,这种悲伤完全可以丢到一边。
因此,近江小姐之所以对那个白井毫不动容,只能说明近江小姐对他完全不感兴趣,他完全不被小姐放在眼里。
这是黑森的判断。
(这可就实在很奇怪。)
明明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对他不感兴趣,却即便冒着增加自身嫌疑的风险也非来不可,这实在说不通。
而且说到底,即便老爷是被人杀害,但去找侦探破案这种逻辑再怎么说都太过离奇了。
黑森深觉在近山老爷遇害后这几个小时里,近江小姐的行为变得莫名其妙。
不过黑森明白,以自己的智力,是无法揣测近江小姐的想法的。
虽然看似只是被悲伤冲昏头脑后做出的古怪决定,也一定有着近江小姐的道理。
所以,像往常一样,无需考虑太多,只要在保护好小姐的前提下奉命行事就好,保镖就是这样的职业。
**********
(……话虽如此,这个男人也实在不堪大用。)
面前的白井侦探自从进了房间,看到了近山老爷的尸体后就一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吓破了胆。
(反倒是他助手的那个年轻人,只有在开始时脸色稍有不适,让人刮目相看。)
“黑森。”
这时,近江小姐向黑森下了一个命令。
“接下来你就跟着白先生一起行动,注意不要让他们离开你的视线。”
“是。”
黑森恭敬的回答着,然后目送近江小姐离开房间,回到她自己的卧室中休息。
被叫做小川的助手也听见了这个命令,他生硬地对黑森挤出了个笑容。而白井还是低着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里的对话。
虽然黑森很奇怪小川助手不知为何好像有点害怕自己,但他还是走近小川,低声劝告。
“小川先生,您也听到了小姐的话了,接下来希望您可以和白先生尽量保持一起行动,不然在下很难同时保证二位的安全。”
“安安安安全?什么安全?”
小川似乎真的很怕黑森的样子,说话时连牙齿都在打架。
没有回话,黑森只是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和蔼微笑。
于是小川抖得更厉害了。
“白,白先生,快别发呆啦!”
小川伸出手去抓住白井侦探的手臂,上下摇晃起来。
好像是被从梦中吵醒一样,白井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小川。
“怎,怎么了?”
“白先生!”
小川的嗓子都开始发抖了。
“白先生,快下决定吧!”
“什么决定?”
白井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如何调查的决定啊!白先生,打起精神来啊!”
听到调查两字,白井才好像清醒过来,发觉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既不在老爷椅上,也没有晒着太阳。
这里是凶杀现场。
“调,调查啊。对,调查。”
白井环顾了一下四周,刑警们看着他的丑态,都扬起嘴角讥讽着。
他拉住小川的手,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看到黑森的视线后又把嘴闭上了,一副心有悸悸的样子。
“好,我们这就开始调查——这个,怎么调查呢?”
白井自言自语了一句,旁边的小川立刻接了话。
“白先生,一般这时候都是从尸体先开始检查的吧!”
“对,对啊!”
听了这句话,白井和小川来到近山先生的尸体旁边,在被刑警警告过‘不许用手去碰’后,两人才忍着恶心和不适,转着圈观察尸体。
“这个,果然,凶器就是匕首。”
说到这,白井住了嘴,而小川则一副期待的表情看着侦探。
大概是受不了小川灼灼的注视,白井又开了口。
“所以说,这个近山先生就是被匕首所杀的,就是说——”
“就是说?”
小川追问道。
可是白井愣了半晌。
看起来好像突然发觉自己走错地方的松鼠一样。
他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大叫起来。
“我哪知道就是什么啊!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侦探!我哪里会知道怎么推理破案啊!我说你啊!别对现实里的侦探有太大期望好不好!”
说完,白井转过头来对着黑森。
“黑森先生!绝对是有哪里搞错了!我虽然自称是侦探,但我从来都没搞过命案推理之类的事!近江小姐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留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请让我们两个离开吧。”
“……”
这番话说的真是非常诚恳。黑森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下来。
就个人情感而言,黑森也很想让这两个滑稽之人赶快从这座庄园里离开,可是考虑到小姐的要求和命令,黑森很遗憾地无法答应他们的请求。
“很抱歉,既然小姐特地请二位来,还请二位在这次的事上多多费心。现在就回去这种要求,还望白先生收回。”
“可,可我不会推理啊!”
“没关系。”
“我根本就没这种经验——我连侦探小说都没怎么看过!”
“无妨。”
“我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只会给你们添麻烦!真的会添麻烦啊!”
“请便。”
“我,我要见近江小姐!我要和她说!”
“很遗憾,小姐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连见一面都不行吗?!”
“在下并没被告知白先生可以要求见面。”
“那我自己走好吧!你们难道还要留住我不成!”
“不敢,白先生自然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那,那好,小川,我们——”
“不过出于好意,在下不得不提醒白先生,虽然我们来时只用了二十分钟车程,不过这是因为我们使用了近氏集团自家高速道路的原因,若是白先生打算放弃这次委托,那么请恕我们不能继续向白先生提供这段道路的使用权。”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白先生您只能步行从后门离开,因为附近的山和土地都是近氏所有,您只能走一个小时前往国有高速公路,再沿着路走上六个小时左右,步行回到城郊了,这是最快捷的方式。”
说完这番话,黑森露出了绅士般的笑容,如此有理有据、为客人着想的态度,不愧是有钱人家的保镖。
“……”
白井听了这番话,无言许久,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先说好,我真的不会什么命案推理啊,别指望我能破案。”
“白先生尽力就好。”
黑森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没有办法,听了黑森的话,白井只好重新打起精神。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对小川招了招手。
“小川,来和我说说,小说里也好电影里也好,这种时候侦探都要做些什么?”
“白,白先生,那可是电影和小说啊!”
都是编出来的——小川言下之意就是如此。
白井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我当然知道那是编出来的,不过你有真正的命案搜查经验么?没有吧!我也没有!电影也好小说也好都无所谓,总之你先告诉我现在这种情况,侦探一般都会怎么办?”
小川眨了眨眼睛,然后望着天花板,使劲回忆起自己看过的侦探故事来。
“小说里的话,根据各种场合不同,侦探能采取的行动有好几种,不过现在我们这个情况可以说是最典型的‘硬汉式’侦探展开,那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先搜索线索。”
“搜索线索啊。这我也知道,问题是我们也没有相关的知识和能力啊。”
“小说里,如果侦探没有单独调查、分析的能力的话,一般都是由一起破案的警察协助的。”
听到这,白井皱着眉挥了挥手。
“不可能!先不说警察不会向无关者提供情报,你也看到刚才那群警察了,根本就是把我们当笑话,怎么可能帮我们。”
这时黑森插进了对话。
“这点请不用担心,小姐已经和警方进行过沟通,他们已经应承会给予白先生一定帮助。”
“这样都行,近江小姐好厉害啊白先生!”
没有理会小川的惊呼,白井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唔,这小姑娘是认真的啊,到底——”
白井嘀咕着,犹豫了一下。
但他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向着在一旁讨论着的三个刑警走去。
看见白井走过来,那三个人停止了讨论,盯着白井。
黑森觉得那视线并不能被称之为友好。
不过毕竟之前被近江小姐落了面子,还被上司下了“协助那个侦探”这种可笑的命令,就算是普通人也很难心平气和,更何况是火气十足的刑警们?
果不其然,虽然白井提出“希望可以协助调查”,可是那三个刑警却露骨地假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把白井晾在一旁。
是不是自己该出个面呢——就在黑森这么想时,一个身影走了过去。
“虽然我也觉得这次的命令非常有问题——不过命令就是命令,完全不听可不行吧。”
来者看起来很年轻,大约在二十岁中旬的年纪,不过从那三名刑警的表情立刻变得很严肃来看,这个年轻人的职位应该比他们高上不少。
“这次的案件太简单了。”
说到这,年轻人冲黑森点了下头,略表歉意,然后继续说。
“化验科和调查科都在忙着呢,分析科也差不多出结果了,估计今天之内就能破案。这个侦探的事你们也不要多心,毕竟人家近江小姐的父亲被杀,行为失措也很正常。”
说到这,年轻人顿了顿。
“所以,协助这个,侦探这件事,虽然不合规矩,但上司的面子我们不能不给。”
不知道是不是黑森的错觉,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在提到‘侦探’这个词时有些犹豫。
“是!”
“副队说得对!”
“明白了!”
听到三人的回应,年轻人微微一笑。
“所以——接下来就由我来协助调查,你们去忙别的就可以了。”
“诶,哪用得着副队出马啊,这点事,让我们几个随便去一个不就行了?”
三人中的一个很诧异的发问道。
“你们都才进队不久,多跟着跑跑学学,我就无所谓了,就当偷个懒。”
年轻人看上去不见得比那三个刑警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
听了年轻人的话,那三人满脸感激地离开了。
黑森看到白井满面苦涩地看着几名刑警的对话,想来是对自己被当成麻烦事推来推去感到很不舒服。
安排好了那三人,年轻人才撇了白井一眼,然后哼了一声敬了个礼。
“我是本市第一刑警大队副队长,石火,接下来由我进行协助。”
然后他好像是很不屑般翘起嘴唇,露出个嘲讽的微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侦探呢,请多多指教了啊,白先生,白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