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上的雨轮霉斑点掩着他脸上那不堪的瑕疵,在这个暴雨夜的凌晨,戈多独自面对这来自自我的不堪于此。
“瑕疵。”他说,“处理不好这些瑕疵,我该怎么出门?”
抬头看看这镜面,那发黄发灰并起了波纹的稀奇物正扭曲着他的面貌,那使他的脸几乎是重影的了。
双眼垂着另一对眼,鼻子重着另一个鼻,并且那两张微笑的嘴叠在一起仿佛是更灿烂但称不上人脸的东西。
他明白这镜子连接着他与另一个他还有那他并不熟知的世界,那晃动着的影子并不是他,绝对不是,他怎么可能会长这个样子!
我并不是说自己要比这更加英俊——戈多心想——至少在那瑕疵之下,我还看似为个人类罢。
从这洗浴间通风口传来的树叶挂擦钢丝网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戈多回忆起了这是个暴雨夜,并打算将其用起来。
“是个暴雨夜,风大的暴雨夜。”戈多把从超市买来的化妆品随意地点到了瑕疵上,“但却闷得惊人。”
的确按戈多的想法,这个暴雨夜居然沉闷到他必须开了吊扇才能感觉到一丝空气的流动,仿佛这外界的空气一点也没有来到室内般。
这是平凡夏季的又一天,暴雨打在树枝树叶上的声音已经如旧电视雪花杂波般密集,可还是闷热且使人内心沉寂到几乎无法思考。
在这高塔顶部的某一个房间中,他大开着窗户对暴雨深处呐喊:“我需要出去,我需要与人相见,我需要为一个人!”
然而这只是本文中途插入的一段异文,戈多就算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听见,更别提让任何人听见了。
那些雨点的确是听见了他的呐喊,那些柔风的确是携杂了他的呼嚎,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去不了更远的地方,所以他也落寞地闭了窗。
他深感孤独,在这只有一个人的室内只能靠与非人的一切进行些难懂的交流来打发时间,这与他的初衷是相悖的。
戈多生下来便是为了与人,且只是人来进行交互的,偶尔的,说不定他会逗逗猫或是喂喂鸟,但那并不是一种交互,他始终这样坚持着。
戈多也许有时也会画点画或是写点东西,再不济地,他会用随处可见的材料组合成一些人称雕塑或装置的小把戏,但那也不是一种交互。
戈多已经在这里四十六年了,今年的今天是刚好决定这四十六的一个平凡的夏日,所以他自己觉得有点不妥当了。
在这屋内是没有时钟的,但他想有的话,随时可以塞个信封给房门外的存在——透过门上的孔——然后睡一觉,便有了时钟。
他以前就这样做过,自从他来到了这里,时不时地就会塞个信封,然后要点东西,最后的一次是六年前所要求的一个日历,但最近,他想做件大事。
他想走出去。
虽然他走不出这座高塔,但他觉得出个门还是可以的,为此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要了一份塔内的地图。
那地图早已变得破旧了,早已起了霉菌而难以阅读了,早已在起了霉菌后又变得脆薄而一抬便粉碎了,但那并不重要。
他当时有收到门外的存在投来的一封回信,上面说了这地图不可信,临时地找他们要一份地图,他们也是拿不出手的……
毕竟这高塔日新月异,每来了一个新人,这塔内的设施便会丰富一点,比如前段时间刚修好的舞厅,最近已经依那房间拥有者的喜好改造成游乐场了。
可戈多并不了解这些,与刚来塔里不久的大多数新人一样,他选择了将房间门紧紧地闭着,但这种事不能强求,我是这样认为的。
但我却没有看到暴雨,在这方格地板的房间里我看到的是窗外阳光下的树林,在一片绿树中唯有一颗是灿了金叶又不断散落的。
我看到的是在柔缓的拉邦巴曲调下我的旧友带着一丁点讽刺地向一位吸血鬼邀舞;在所谓的月亮上一位侦探正望着塔上走廊的一户窗;
在我们虚构的死者世界里圆了一对恋人相见的梦;在一个所有人都缺席的同学会上有人正吃着免费的自助三明治。
我没看到戈多,至少现在没有看到。但他正收拾着身后的物件,准备向门外走去,他推开门了吗?我不得而知。
或许就像我们所看到的,戈多的确推开了那扇门,即使没有见到人,也多少与其他的存在产生了一些交互。
或者只是我看到了真相,但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毕竟那是有关戈多的一切,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故事。
也许,这件事会像这样发展:
“我正等着呢,戈多阁下。”塔内的万人迷,一位穿着狱卒服但并不是狱卒的天蓝色短发少女递给了他一份今天的报纸,以及两块曲奇。
还不错嘛——他想——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今天他的心情是橙色的,虽然那报纸上除了声音、颜色以及游动的图像就只剩下他看不懂的古文字,并且那曲奇也是咸的,但他还是深受感动。
这塔里还是有好的存在的——他开始这样认为了——虽然也会有坏的存在,但一定是好的比较多。
接着,戈多想参观一下我们的用餐地点,我向他推荐了塔内最著名的泛银河系原子能咖啡厅,并且还挑了一个波利大厨刚好在的时候。
虽然这里并不提供正餐,并且咖啡简直口感丰富到了可怕的程度,但光是那用于弥补饮品味道的甜点也绝对值得就着那咖啡服下。
但是,戈多,我的朋友,你不该提起为什么这位大厨不做正餐啊……先不提这不是正餐时间,这再怎么讲也是咖啡厅啊。
自从通宵沉船餐馆倒闭以来,波利大厨的脾气可一直都不怎么好,能提供点早餐或午餐,或是就着饮品的小点心便已经很合适了。
那个新来的、不习惯穿职场装的戈多,我听说过他曾经吃了一颗苹果。
而你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在这苹果二字的右下角,的确有用不可观测到的一行小字标注着,这里的苹果是一个比喻,而不是他真的有曾经吃过一颗苹果。
出于对新人的关心,我早早地托人买上了一颗足够新鲜的苹果,新鲜到从外面运来这里还能保持新鲜
——而就在刚才,我又专门托这里的守卫走几个隔间,直接将那还未经我手,却又被我看到并确认的苹果交到那新来的男人手上,
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敢说……
“这个苹果一定放在他桌上,还没被吃掉。”审讯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而他一定看着这个苹果发呆。”
但仔细想来,我大抵是还未见到过这个男人的真容,才会不给他一个准确的绰号。
“在这里很少有故事发生,这是一种维持局面稳定的合理方案。”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不过将一个少有人知的故事视为奖励,还是可以的。”
那个叫戈多的男人,其实我有过关于他的耳闻。毕竟时不时的,从外面便会来一位我的旧友,
递给我一些精心筛选出的报纸,并且送来一些廉价又有趣的电玩。
在我们的交谈中,我时常会要求她带来一点真正的食物,比如我曾经生活的那座城市、公园旁边空地上独自立着的那家面馆所卖的一份普通的面条
——最好是有肉的那种,有点肉汤也行。
总之,我想说的是,她的确提前告知了我,我们这里终于会迎来一位新人了。
我将之视为一种剧透——严格来讲——这的确是一种剧透。
但这也给了我足够的准备时间,即使我与附近房间的人都没怎么见过面,甚至有的根本是连一次面也没见过,
但邀请他们出来开个迎新宴、送点日用品,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剧透就是剧透——我也这么给她,给我的旧友讲了——这的确让我在见到新人时没有丝毫的意外了。
我的那位旧友谈到有关那位新人的事时,极稀少地展现出了她真正的情绪。
要是其他的什么人,大概她只是会装出来笑笑、或者当然,装作悲伤。但这次是完全不一样的,
自从上次我自制了生日礼物并在她生日后一个月的某一天送给她以来,这是我最能看出她最没有装做冷淡的一次了。
她的确是冷淡极了,连像个机器人一样发出没有调子的声音都没有,而是真正冷淡地告知了我,将会有个新人要来,并且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新人,伙计们。”审讯室中的那个声音如雷霆般响了一次,“一位新人即将来了!”
“不管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个是我们称之为守卫的存在,一位蓝色短发并穿着警服的少女,“快回你的房间去,不然今天就没你的晚饭吃了。”
当天他们送来的晚餐少了一块小甜饼,并且我将之视为一种威胁,而那的确是种威胁,那块小甜饼死了。
“他们真是残忍。”我一边捧着那碎块,一边说,“他们怎么能这样?这只是一块活生生的小甜饼!”
我决定好好安葬这块小甜饼,我坚信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向那些恶毒的迫害者们屈服,这块小甜饼是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而死去的,他必须被铭记着。
但往好的方面来看,她——那位有着蓝色短发并穿着毫无意义的狱卒制服的少女——还是向我妥协了,
她宣称将补偿我一块绝对新鲜的小甜饼,并且额外再补偿一块同样新鲜的小甜饼。她说这两块小甜饼将会同时补偿,
并且将随着当日的另一块小甜饼一起,也就是三块小甜饼一起送出。虽然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来讲,三块小甜饼还是太多了,
因为即使是两块小甜饼,就有点没办法用饮料来下着吃了,但能一次吃到三块小甜饼,我还是对结果非常满意的,
尤其是看到那位狱卒小姐满脸通红、羞愧无比的样子,并且听到她亲口承认自己同样也是我们的一员
——而不是一位真正的狱卒,并缩在墙角自个儿哭了起来,的确是令人相当高兴的一件事。
无论如何,三块小甜饼加上这种独特的观影体验,完全值得我被典狱长吊起来用鞭子抽半个小时的惩罚,甚至是相当超值的。
“一位新人!”晃动着他手中的叉子,一个用老式电视替代了他的头颅的人说,“我们是有多久没有一位新人了?”
老实说,和他们在一起让时间变得模糊了许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本周六的聚餐会上……
但我犹记得在那次聚餐会上的确发生了两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首先,我并没有能当上在这里的几乎所有人面前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其次呢,我也并没有能够……
啊,没关系。
我们继续来聊聊有关戈多的事吧?
他已经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了。
严格来讲,是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但你不用担心他,我们还会有别的新人的!
象牙塔内从来不缺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