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收尾工作,可以吗,先知?”

在钟声与酒意的余韵中,先知看了看那在地板上凭空出现的、染了血的绒皮毯子。并不是在他的想象中,而是他以人类那特有的、深沉而混乱的思考方式重新回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最后说了声几乎沙哑得听不见的可以,便又一次地沉浸在欢呼与喘息,加上那银铃般的笑声中了。

本来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被【K-理事会】的同僚们信任了,本来他以为至少他们能相信先知可以处理好一切,但是他错了,它们从来没信任过他。

“希望您不要为这次收尾工作多想,这幅画——这所有的画留在您这里,都会为您和您的朋友招来灾祸,并且你处理不好这些,先知也处理不好。”

他想,要是这个一席黑装的女人能赶快离开这里,留下他与一具将死的、留着余温的尸骨,待他没了酒意,重新变成先知,那一切都会变好的。但突然的,他注意到了窗外的欢呼声久久不能散去,如同是为现在的场景喝彩,他那残存的一点人性终于忍不住暴怒起来了。

“你们在看什么?你们在笑什么!这里不过是一个人为了两个怪物而痛苦地死去,不过是这世上另一出的悲剧,有何可笑?!”

他将那已经破碎却又显得完整无比的杯子扔向落地窗,他认定了那隔音效果并不良好的窗上摇晃着的虚影定是另一个世界的观众,他恨不得将那所有的影子拖出来,以自己能想到最为讽刺的手段让他们挨个尝尝这滋味,但他不会这样做,先知也不会这样做。

他的确是发怒了,将整个桌子都掀起来,砸穿了那窗子,砸落到了那积雪的街道上,然后他冷静了下来,面对着窗外的寒风,几乎是跌一般地死死瘫在椅上,而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将身上的外套搭在了那具未寒的尸骨上,他打了一个喷嚏,说了一声冷,便重新开始注意起那位【K-理事会】的工作人员。

“所有的画都已经接收完毕了,她们会被妥善地安置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并且这次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类知道她们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一位英雄了。”

然后,那穿着黑装的、与他同级的怪物又微笑着,侧目看了看被掩在外套下的人,她说,这里当然还有一个,便从耳后掏出了一把长如花剑、设计根本不合理的转轮手枪。

“不。”

先知只是单单地发了一声不,他双手捂头地保留有最后一丝人性,然后恢复了往日先知该有的神情,露出了稍微令人厌恶的碍人笑容,重现了这房间该有的样子。

“不,可爱的Alisa小姐,他不能死,若是他死了,我便再也无法为人了。我会考虑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系列的名画,并且让他们永远记住这点。”

她重新将金瞳放在眼前这位先知身上,思考着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打算这样做,然后她轻轻抖了下手,收起了那把枪,用那白得几乎看不到血色的指尖轻轻掰开自己的嘴唇,将舌头缠绕在上面,满脸狂热地说

“难道你在威胁理事会——威胁·我们?”

“不,只是个建议罢了。”

先知唼食了一小块甜饼,用香茶冲咽服下,然而他只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可以这样做,可以毫不“尊重”她,在她面前做任何事。然而他又只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可以这样做,甚至可以将她的一席黑装,与那学院当年的黑色校服相同的、稍显过时并稍微不与她般配的异色制服换成一件更适合她的——像是比基尼、兔女郎装、恶之女干部的闪亮服饰。

他却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说这是一个建议而已,因为他知道对方会接受的,因为他知道,就算对方不接受,他也可以突破那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往这世界的脊椎上狠狠地刺上另一块无法被抹消的透明碎片,所以,他期待这次可以一次成功,而这也只是一个荒诞的笑话,因为他清楚这当然会成功。

“你今年的带薪假被你家的女仆征用了。”

“哈?”

不,等等,带薪假?我们的先知什么时候还有过那种东西?他之前可从来没享受过任何的假期,他连每周的正常休息日都没有,每当他想要在夏威夷发呆并来上一罐软饮料,欣赏这世界的一次次毁灭与重现时,总是会有无数的繁杂工作压在他头上。即使他花一瞬间就能将它们全部完成,但又会有新的工作出现——而带薪假?难道先知的生命中第一次得知的带薪假就会被女仆征用吗?

她松开了舌头,轻轻地舔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补充说到。

“以及,理事会接受了你的建议,你是知道才提出来的,对吧?不要又装作不知道。”

“哎嘿嘿——”

而我们的先知呢,像是一个定型人物,一个蠢蛋、一个花花公子般,他露出了此时该有的姿态,发出了一阵令人恶心的笑声。最终,当他话别了那位可爱又迷人的同僚,并再一次确定了对方正处于恋爱之中,只是迫于形式无法结婚后,他终于将注意力放回了那逐渐失温的骸骨上。

但说实话,这连一个瞬间也用不上。

“要摧毁自己的杰作,这的确挺罗曼蒂克的,而且居然是亲自动手,如果在做这些之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作品是有多伟大,你可能会瞬间登上神坛啊。”

他轻轻地擦着那把双筒猎枪,像是在安抚自己的猎犬一般。又从手边的的箱子里取出一把赋有暗铭文的左轮,以及一把刀刃向下、无比锈钝又滴着雨水的无鞘打刀,将用过的绑带般的布条随意地缠在上面,便站起身来向一个那少女的复制品扔出了一枚被祝福过的手雷,爆炸的同时响起了福音。

先知看着这个不发一语、乱动着自己珍藏的男人,他重新回想了一下他是否是自己的朋友,又重新回想了一下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讨厌他,最后他挥舞着双手,堵在门前,大喊:“明码标价!先生!明码标价!猎魔人、大勇者、主角们也是得讲道理的!小本买卖童叟无欺!”

然后他的鼻梁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想着,要是自己这样做一定会为整个故事增添不少的乐趣,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先知是不会那样做的。

在送别他的同时,他本想抛去一枚K标记,与那位年轻艺术家当年抛弃的那枚同款,但他想到那家伙一定会抄起枪来就是一发,而击中那标志的子弹一定会刚好弹进他的眼眶里,于是便没那样做。

在他临走时,先知特地吩咐了女仆小姐以她个人的名义备上一匹好马与一瓶陈年威士忌,但那女仆婉言拒绝了,直到他提出扣掉这个月奖金,又被那女仆威胁以后不给他做饭后点心,以青椒代替,他终于妥协了,最终以半年长假为条件让她去备酒与马。而他同时想到接下来的带薪假与那半年长假组合起来,这一年的饮食起居他都得自己去完成,又开始后悔起来。

钟声敲响之时,落日的余晖洒在温暖的雪上,那位年轻艺术家裹着一身的褴褛,腰间的荷包里插了三支画笔。周围少有行人,而车辆也不时呼啸而过。他叼着一根廉价的香烟,卷皮上一串紫色的文字逐渐化为虚烟,去了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骑着马,沿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兴许终有一日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先知大人。”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娇小迷人的短发女仆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一点也不帅气,而且显得很傻。”

先知也忍不住狂笑了起来,不,先知不会那样做,虽然真的很好笑,但他还是忍耐着,只留下了一个洞察一切般的、老绅士特有的表情。

“我告诉你啊,然后那人真的噗哈哈哈真的在马路上骑马诶!超搞笑的!有辆车在他后面按喇叭诶噗噗噗噗!”

几天后的酒会上,暂时不是女仆的女仆正与暂时不是理事会高层人员也不是无处不在的不朽之人的Alisa说笑着,对着先知之前的行为指指点点。

“你好啊我的朋友,回见了我的朋友,你又来啦我的朋友,吃了吗我的朋友,你多久没洗澡了我的朋友。”

模仿着先知那古怪的口音,带着一副与她那小女孩外表完全不搭的老电影腔调,趁着醉意,每说一句话就挥一挥手臂,简直和她服侍的那先知一模一样。

“说这个起来,最后那些画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啊?”

就在这个问题脱口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对金色的眸子正望向她灵魂深处,如同实在质问你真的想知道吗一般,令人胆寒。

“你想知道这个?”

“嗯,嘛,算了,也不是这么想知道。来吃酒喝肉吧,不要在意身体啦,没这么容易发胖的!而且你那位不是喜——”

“……”

“……”

而我们的先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到饭后点心了,别说点心,他连青椒都没吃到。他考虑着要不要每天都出去吃饭,又突然想到这样会被人骂完全不勤俭节约,又会被他的粉丝们纠缠(即使他的粉丝还不如那位女仆多),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崇拜者甚至没有那位女仆多(即使那位女仆只在封面的背景里出现过一次,也同样占上了一篇特别采访),他快速地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决定今后不会再吃任何的泡面了,也不会再自己亲自去接任何的开水了,更不会再食用任何的一拉即热食物,我们的先知仔细地想了一下这件事,快速地看了看手上的便利店积分卡,然后绝望地扣动了头边的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