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先知也曾年少,至少在他看来,自己成为现在这样之前,一定是有度过一段美好的青春岁月。他尝试着去回想以前年少时的时光,就像如今这样尝试着去想象自己年轻时,或是还处于学生年代的事情。他提醒着自己不要,他提醒自己这样会毁掉些什么,但他已经无法抑制对过去的向往了。他看到了窗外白雪之街上染着红血并还没来得及消融的肮脏脚印,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即将从门里探出来,持着那把根本无法杀死他的猎枪试图与他对峙,他看到了一幅画会在那无尽的藏品中哭泣——即使在下面有标注着这是一位微笑着的少女、以及有人曾经暂停了那画面中的时间,也无法阻止那泣颜的显现,以及那画中色调的明显变化。
他捂着头,疼痛着坐了下来而不再选择摇晃空的酒杯,但他也只是这样想象了一下。我们的先知是不会头痛的,也不会患上任何的疾病,并且他的精神也必须正常,否则我们将会失去我们的先知,但我们的先知必须存在,必须继续下去,于是他也只是想象了一下。他甚至想象着自己已经看过了那脚印登上结了冰的门前台阶,在那细微的裂纹上留下了血丝般美丽的碎花。他想象了一下,若是此刻雷雨大作,而它没有化作冰雹或暴雪,那这场景,一定是足以醉人的美丽场景,若此刻并非深夜,而是夕阳下的一位年轻艺术家在街道上摇晃着身体,向他逼近,那也一定是他所需要的一个足以醉人的结局。
我一定是认识那位朋友的,先知这样想。我一定是认识他的,并且,我一定与他关系密切,否则他不会这样做。我一定存在于他的故事中,他也一定出现于我的故事中,说不定我们是兄弟?不,大概我们并没有血缘,否则他在枪击我时,我必定会感觉到这是一种冥冥中决定好的事,我一定会感受到那神婆、巫祭的预言,我一定会感受到碎开的信物粘着血浆重合在一起,我们也不会以一个人的生、另一个人的死终结,我们必将同归于尽,这才是作为兄弟的宿命。
那么,我们是旧友吗?我们是一直以来的朋友,却不得不兵戎相对吗?但我绝不会如此,我绝不会再有任何的朋友了,我绝不会再获得任何人的承认了,所以,他也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的一个人,只是这世上无数存在于我记忆中、存在于我想象中的一个人,我能说出他的一切,我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刷过牙、什么时候洗过澡,什么时候用了他的画笔,什么时候只是从街边随便拾了点能作颜料的污渣残渍……但是,我们绝不是朋友。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命运,但我不认识他。我不记得了?不,我必须记得,我必须想起过去的事,我必须回忆起年少时的事,不然我的一部分将会死去——不是身为先知,而是身为人类的那一部分。
我认识他,是的,我与他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先知抬头看了看那幅画,挂在房间中显眼处的一位少女正哀怨地、两眼无神地看着他。他取出了一个八音盒,想象自己正将一张那人作的扎孔曲纸放在其中转动,但他并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即使如此也无法再让她露出别的表情。这位活在画中的少女是否已经死去?她已经连眨一下眼也做不到了,先知这样肯定着。对了,她有讲过话吗?她有在任何时候敲着这画布与现实的隔壁,吵闹地发出一些想要逃离的话吗?也许那位艺术家可以让她有所动摇,但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么做呢?先知开始想着,自己一定是有一个目的的,否则那位艺术家根本无法到达自己的房间,自己真的认识这位少女,并期待能让她惊惶,能让她产生希望,能让她重新活过来,他真的想要如此吗?
他尝试着复制了那张绘像,尝试着往那些新的绘像填入了无数个天真无邪或是饱经风霜的灵魂,也尝试着直接创造出一种崭新的生命,并赋予给它们一些崭新的名字……但他开心不起来。他无法得到满足,他明白那些事是没有用的,所以,他干脆没有那样做,只是短暂的、用他那几乎就要死掉一部分的精神稍许地想象了一下,便又停下来了。
自己一定是认识这位少女的,不,他明白自己必须是认识这位少女的,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名字,只需要回忆起自己学生时代的事便能马上想起来她到底是谁,但他可以这样做吗?他真的可以去回忆、而不是去想象吗?他捏碎了那酒杯,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了,毕竟当他能够知道一切时,那些提醒他这件事有多重要的预兆又有些什么作用呢?但是,若是他感受到了疼痛,或是像那些异常强壮、精神异常强大的人般,至少能感受到一些瘙痒、一些断裂感、一些穿刺感,那也能让他对这件事有所反应啊!他可是先知啊,可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至少他是今年最伟大的人之一,他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成为了【K-理事会】的最高层人物之一,他在所谓的人的委托下阻止了一个可以有数字表示,但所谓的常人更倾向于称之为无数次的世界的毁灭,他亲自让那么多扭曲在这些世界最阴暗处的怪物不再让这世界进一步地破碎,正因为他是先知,他才能做到这些,他才能知道这世界的一切,才能成为这世界的又一个概念、又一个真理,但是,他却连这小小的疼痛也毫不在意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着自己要是没有这只手,或是将这只手变成更合理的结构,这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上一个瞬间,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杯子仔细地将所有的破片卡在了里面,而下一个瞬间,那一切却根本没有发生过了。他明白这件事,自己虽然身为先知,但必须维持人类之躯,他必须成长,必须老去,直到自己真正地作为人类死亡,自己才能获得完善,而人类应该有人类的样子,应该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应该不去记忆这天上到底落了多少片不同的雪花,而记住其中到底有多少片是完全相同的。必须去忽略那些不重要的,而去记住那些重要的。于是,他重新看了看那在显眼处哀怨着的少女,将刚才那些处于想象中的事归结于一瞬,并得出一个结论——我,一位先知,全知全能,但我却毫不在意。然后,他将酒杯端向那位少女,说着,你几乎要变成一幅普通的画了。然后,他一饮而尽那杯中不存在的液体,想象了一下那甘醇的美味,开始回忆起自己学生年代的事,并特地的,让那位年轻艺术家在此刻闯入门内,重演了之前的悲剧。直到他用枪指着自己,指着那个正准备用破碎之杯割破那画布的自己。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自己已经是在多年前的课堂上了。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望过来看着他,并将他视为一个陌生人。此刻那位微胖的老师本来该说着一些无聊的事,但其中充满了对他意识的影响与暗示,可是,他却并没有那样做。他停下写到一半的板书,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是谁,而我们的先知只是回答了他一句,自己是先知,一切便像往常般继续了。
“别开玩笑了。”
那位年轻艺术家的个子比之前看到他时要小了一号,但明显能看出现在的他更加在意自己的形象,并且身体更加健康……穿着一席黑装校服,胸前别着象征着自己成为今年第一位“毕业者”的K字标记,却一脸愤怒的揪着先知的衣领,将先知举得双脚离地。
“给我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这样说着,但先知已经做不到这点了,因为从他开始想象自己的学生时代开始,那个还不是先知的自己便几乎已经死去了,可能多少还残存着几句俏皮话、一点小鬼主意,但我们明显已经可以从现在的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有所不同了,而就在这时,他回想起了那个人早先说的那句话,不如说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位年轻艺术家早在拍杂志封面时便狠狠地拽着那新鲜的熔金奖杯,恨不得在那铭刻的一瞬间便将手抽去,他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并且他不在意这件事的发生,他可以改变这件事,可以彻底打乱整个时间的顺序,让这个世界不得不再一次破碎掉,然后把所有的烂摊子摔给他的同僚,成为与那些扭曲的怪物同样扭曲的存在,又比以往任何一个怪物都更加强大,但他不会这样做,因为他还残存着人性。他承认自己的降临与取代并不如他当时打算的那样富有戏剧性,至少窗外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任何人突然裸体。但这绝对是最好的一个时间了,可就算这时间不好也不值得在意,因为它与这世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是被想象出来用于完善先知这个存在本身的。
“放轻松,放轻松,我的朋友。”
“谁是你朋友!三分钟前你还是个人,现在你只配被当成怪物!”
先知觉得他有点无法分清事实了,原本先知期待着他能发现自己本该坐在教室里,一脸惊惶地看着这个人成为先知,就像其他人一样。但现在,他们两个来到了雪地里,他却对此毫无认识,他甚至有点不配自己的职务,不配这胸前闪亮着的K标记。
“我想问的是,她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我,我便马上离去。”
“离去?你现在在这里了,你也可以同时在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东西,你可以什么都是,可以什么都不是,谈什么离去?说什么笑。”
“……”
先知明白这一切,明白自己可以随时撬开他的内心,从他的灵魂里掠出最宝贵的一切,也可以彻底将他变成一个平凡人,让他在多年以后不会与他共同捧着那奖杯,也不会闯入他的房间里,更不会干扰他收藏那幅画——同样的,他既可以在他完成时马上将那画取走,也可以让他根本创造不出那样的作品。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她是谁,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位少女究竟是作为什么存在,而现在,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一切更加符合“所谓的逻辑”,让他身为人的一部分得到满足。
“我是不会把你妹妹还给你的!要是你不让她嫁给我,我就与她一同赴死!你要开枪便开枪吧!”
“妹妹?我没有——妹妹。”
当他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把枪对着那幅画时,或是说他一早便清楚这件事,只是现在终于“知道”了时,他终于说尽了所有的俏皮话,真正地做了一位先知该做的事。
“现在,放下那碎杯子,不要伤到了那幅画,我的朋友。”
“你不明白吗?她也是个怪物,和你一样的怪物!而且她不会遵守这世界的规矩!她马上就要醒过来了……我得毁掉她!毁掉它这怪物!”
先知用那双筒猎枪对着那男人的手,首先开了一枪,然后告诉他:是他创造了这个怪物,也是他为了杀掉这个怪物而“退出”了【K-理事会】,但这样做只会帮了她。
他欣赏着这个眼前这位胸前没有标记,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个K字的年轻艺术家,忍耐着血液从断肢中涌出的疼痛,咬紧牙关几乎要昏厥了过去,可眼中却充满了血丝,他的牙关咬得几乎要流血了,仍然奋起想要扑过去,用身体去撞毁那幅画,摧毁那个长着少女外表的怪物,于是,我们的先知又再开了一枪。
先知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的一串脚印,那只是由一位普通的、赶着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归途青年留下的、即将被新春的风雪掩埋的脚印。轻轻地敲了敲完好无损的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室内的,一位可爱的短发女仆说,她很高兴能在早点解决这次的事,并且,她说这创下了一次新的最短时间纪录,棒读着开了一瓶上好的、有着淡淡香草味的香槟,倒上了两杯,快速地小跑着,面对着他们,倒退离开了室内——两眼放在先知身上,一刻不离。
但我们的先知另有打算,他从展柜上取了那空罐下来,并为那倒在血泊中的艺术家点了一根放了多年的廉价自制香烟,插在他逐渐失温的嘴角。他微笑着,而失去了最后的人性,实际意义上地再次打开了那被开启过一次的空罐,再次看了看那用紫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的“天使的恍惚”,他喝了一小口,感觉到自己的人性正在逐渐回归。
“嗝,现在这些‘饮料’的味道可越做越新奇了,我感觉像是喝了石油里的泡菜一样。”
重新说了一句俏皮话的他,坐在那用好木头做成的摇摇椅上,对着落地窗外的城市掩着双眼无声哭泣着,他说,自己真的很高兴能和朋友一起听今年的钟声,并且很高兴这一切是真正发生的,而不是想象出来的,真的很高兴。
而在钟声与欢呼声的最后,画中的少女往下瞟着躺在地上的,她的“创造者”,开始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少女独有的笑声在室内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