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酱先生在食物方面,比起伸手可及的那些深邃、异常又营养丰富的珍馐,更多地会选择市井的餐馆。比如来学院公办时,他会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正门出,虽然大家多多少少能从他身上感觉到那一类身为月外之月居民所应有的不详,但无论是他的外貌还是表情,往下再瞅瞅他的邋遢衣着,这些经常看到他进进出出的学生有的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另一方面来讲,在这个以高品位著称的学院里,他这号人也能算是别样的风景线了。而当他办完正事后,总会钻进校外宿舍群的一处中餐馆里,即那一所平街敞开着的、在群落里最受欢迎的餐馆之一的、偶尔能看见服务员不是穿旗袍而是穿女仆服的中餐馆。

尤其是在一个这样的冬天,当他话别了路上遇到的那些喜爱聊天的学生后,闭眼嗅着香气也能找到这座餐馆。古色的装潢在予人温暖的灯光下为这个据说与学院同龄的餐馆带来了所谓历史层面的厚重感。各桌食物的香气交织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后厨传出的浓郁汤味,即使还没有坐下来点上一道菜,可以说外部世界的寒冷也随一滴汗液沿着大衣落下而完全被溶化了。

花生酱先生几乎喜爱这家店的一切,不仅限于它适于市井的价格以及芳香四溢的菜品,也喜欢那套在灯笼里的电灯以及每次看去都在柜台后面打呵欠的白鬓老板。进来的客人一般都是自己找位坐的,如果有特殊的要求——比如预订——再上前去与老板或侍者对话,店里人员比较充足,只要是坐定,喘口气的功夫儿便会有拿着小单子的店员主动来问询。菜单除了放大修饰后贴在店里显眼的高处,也在每张空桌上都有放着,这些时而作成古谱、时而做成竹简、时而以全息影像投影的菜单并不经常更新,有时一年都看不见新品,可是但凡有了新品,那些熟客便会第一时间点上一份以表忠心,另一方面来讲也是为了悦那店里的俏娘一笑。

在这样的冬天,一碗份量十足的汤面是必可不少的。面类作为这家店贩售的核心主食之一,做法自然也是多种多样,而花生酱先生早年吃惯了从谜海打捞上来的呈现鱼形态的物质,以及各种商业公司制造贩卖的工业食品,对于豆子与海鲜都产生了反感,他甚至连豆苗与河鲜都几乎不吃,想再往他的嘴里塞几片鱼肉,或者半尾虾、贝碎蓉这种事……多半只有把他揍得意识模糊才能做到了。

在这家店里,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是比较模糊的,没人会去细想那发须完全褪色的掌柜已经多少岁,也没人在意店里的姑娘们是不是多了对翅膀或一根尾巴,也可能从未有人去一窥过后厨到底是什么东西做出了这些佳肴,至少从未有人从后厨活着走出来,即使它与外界的分隔只有简单的半片帘子。

花生酱先生总是忍不住在看菜单时吞咽几口唾沫,这些菜名不单单只是一种文字,也会勾起人在享用他们时的回忆,上面并没有标注更多的细节,单纯只介绍了份量与价格,如果向那些侍者小姐询问,在不忙的时候她们会趣味性地大体介绍一下这道菜的细节,而且据那些顾客说,她们似乎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魔力,这种魔力得以使她们能用一句“今天也是老规矩吗”来看透任何熟客的最爱。

对于花生酱先生来讲,他的老规矩是一碗汤面,仅此而已。醇厚的汤头裹着口感十足的粗面条,少许的葱与香菜在碗底时不时裹着一夹面条溜进口中,在这样的汤里倒入醋或者酱油简直是暴遣天物,如果有那样的需求要蘸一蘸其中的肉食配菜,只需要向店家要求一个小碟他们就会欣然答应。

这家店的腌菜一般是不会对外贩售的,即使花生酱先生时常能看见有人向店家要求购买,或是出重金求购秘方,也没有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里吃到这样的腌菜。这些腌菜的种类与供给往往是不确定的,而根据所点的菜品不同,往往也会不一样,经常能看到这桌是一小碟腌茄子,而那桌——比如花生酱先生的这桌——便是这家店最受欢迎的腌菜——玫瑰色糖蒜。

花生酱先生首先嗅了一下汤的热气,接着小心地吃了一夹面条,在汤味完全占据了口腔的同时咀嚼咽下,接着吃一小口糖蒜,再挑起一小块松软的连筋牛肉放进醋碟,只是极快地淌一下便送入口中。一碗这样的面是不能在食用中途停下的,只有完美地计算好时间与步骤才能带来最美妙的体验。什么时候来一块牛肉、什么时候来一块肥肠、什么时候蘸醋、蘸多少、吃点腌菜——以及估摸着自己的食量,来一口那完美的鲜汤……不得不说,每位吃客都恨不得把餐具舔干净再离开。

在享用过这样的面食后,花生酱先生却迎来了一种无比的失落感,仿佛世界上的其他食物顿时间都索然无味了,仿佛人类对于美食的探求甚至要止于市井,这种失落与反差注定了他对这样的美食上瘾,至少一般人……会对这样的美食上瘾。

花生酱先生只是在凳上往后仰去,打了个饱嗝的同时叫着要再来一碗,完全不顾其他顾客所谓的“这样的美味只能吃一次”的定律。

第二次时他选择了一顿饕餮盛宴,各类菜品堆积在他的桌上,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霸占了整个八仙桌,他右手的筷子夹着汤包煎饺半只羊腿,左手举着一碗鸡汤作牛饮,那些菜仿佛是落入了他名为胃袋的无底洞,这还谈什么“料理也是一种艺术”“一种温馨的灵魂交流”,其他顾客看见他这个样子,除了半悬着筷子瞪目结舌外还能做什么?更可气的是他还一边吃一边不断地爆着粗口,虽然除了那些随口溜出的、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低俗语言外全部都是对店家的赞赏,但在别的客人看来这简直闹得他们吃不下去。花生酱先生甚至掏出了手机打算一边吃一边把这里的东西有多好吃这件事发博客,但这家店明明规定了不能这样做,可是他还是在双手不停在菜品间上下舞动的同时能抽出空来时不时在屏幕上划一下,看见他那杂耍艺人般的滑稽样,店家仿佛也不好说什么了。店家当时颇为感动,选择了报警,就像往常一样。

在所谓的警察——即花生酱先生的同事——来到店里时,今日菜单上已经有好几项菜品都被划掉了,花生酱先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地“差点把这家店吃空了”,他甚至面对着自己的同时,还不断地把各种飞禽走兽的腿与翅膀往自己嘴里塞。柜台一边的电台发出了哀怨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今天的中餐馆已经没有任何飞禽走兽了,甚至几乎没有面与米,可能后续的客人必须向河鲜海鲜发展,就像那讨厌的邻居学院一样。整体而言,在花生酱先生抱着最后的几笼蒸菜像功夫片里那样跳出窗外前,我们还是想和平地解决这件事的,但是就像大多数中餐馆一样,这里秉承先吃后买的传统,而且事实上他的确撞碎了这家店伪装成窗棂的玻璃窗,并带走了蒸笼……把这些之后来的同僚们留在现场道歉付钱,就算我们同意,他的这些同僚也是不会同意的。

今天的学院非常热闹,可以说月外之月的居民们在学院里外追逐几条街是非常罕见的事。

他们越过了学生宿舍,翻过了人尽皆知的学生会秘密办事处,洞穿了某个哭泣的电台主播的直播间,横过了某个邪恶组织的秘密集会,终于在花生酱先生把最后一个烧卖塞进自己的嘴里,这场追逐结束了。

我们完全不加算接受花生酱先生所谓“我被谜海控制过所以这都是我祖先的错”“这都是商业社会的错不是我的错”“你们不能逼我去吃熊猫餐厅”一类的说辞,我们为他提供了大量免费的熊猫快餐的餐券并暂停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工资以弥补餐厅在这段时间的损失,我们会盯着他的……一想到他去那里吃饭的表情和言语就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