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这大山。
这蜿蜒繁复的山道。
风化的老旧宅院。
一切都让人讨厌。
一如往日的,踏上最末的台阶,拾级而上,绵长山道逐渐被两边茂盛的植被怀抱而难以辨认,消失在暗绿中。
而我的家,就在这山道的尽头。
远久时候,或许是兴旺的豪门贵族,如今只剩脱色的梁柱与多次返修最终无人管辖的残破泥瓦,连象征现代化的自来水和电,都时断时连。
印象里,外祖父母还健在的几年前,还有过几次大规模修缮。如今只剩我和父亲,任由雨天哒哒的漏着水,大多数的房间散发着阴湿的霉味,只剩东边几间厢房能勉强住下。
我的母亲,据说是在我出生不久便病逝了,父亲是入赘的女婿,却意外的恪守家规留守亲家的祖宅。
或许是这里的静谧很适合父亲作为民俗学者的工作。
然而我,讨厌这座大屋。
“听我说!听我说!妖怪山上的鬼屋,其实是千方的家呢。”
班上的孩子王,发现新大陆般向同学们叫嚣。
不一会儿,男生们就聚成一团。
“那里居然还可以住人啊?”
“听说那座山上,只有妖怪呢!”
“妖怪山的千方,肯定也是妖怪!”
男孩子七嘴八舌,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千方是妖怪啊!”
有人这么喊着。
我抱头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鼻尖传来酸楚,眼眶慢慢泛红。
“哭鼻子大王!”
大家用那个绰号喊我,在周围跳着脚。
我努力拉低帽沿遮住脸孔。
——不能哭喔,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喔。
脑海里响起外婆慈祥的声音。
“哭鼻子千方!”
“是个男生还哭鼻子!”
周围放肆的大喊着。
深呼吸,强忍着要冒出的眼泪,我挤开人群,冲出校门,向家里跑去。
踏着雨后石阶的苔藓,让全身沾上亲切又让人讨厌的气味。
大山的气味。
大山看着我红肿着眼眶奔跑。
它在那深绿的树丛后,发问了。
“千方,哭了吗?”
顿时,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周响起来。
“被欺负了!”
“那些坏孩子又欺负小千了!”
“去教训教训那些小鬼吧!”
大家怒吼着。
声音的主人们还时不时钻出树丛,滴溜溜看着我。
我顿时觉得安心起来。
那是人类本该看不到的东西。
妖怪的大山。
作为妖怪山的主人一家,我继承了那溶于血脉的能力。
我能够看到妖魔和鬼神。
据说在我的家族还人丁兴旺的时候,也就是,妖怪山还被用“天神山”来称呼的时候,这里曾是个朝圣地。然而时光流转,朝代更替,科技的灯光驱走了黑暗,无处遁身的鬼神就这样逐渐被世道遗忘,镇山一族的势力也日渐式微。
神明远去的时代,大山成了无处可去的小妖的庇护所,异界之物飞扬跋扈,卷来阴气盘绕大山无处消散,捣蛋鬼们又时不时的作祟,最后连当地人都对此山忌惮不已,悄悄的用“妖怪山”来称呼。
不对,近年来,的确是“妖怪山”这个名号更广为人知。
故如其名,大山完全是异物的巢穴,变得无法让人居住,若不是有几个恪守祖训的古董当家,恐怕镇山的大数一家也早已全部逃离这里。
伴着小妖们的吵闹声,拾级而上。
“吵死了!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你们,又有什么用。”我向妖怪小岩抱怨。
“……”我的一句话把小岩的主意塞回去。
破落户的最后一人,如今只能做个受欺的小鬼……
“咿——如果大家一起上的话,也许能做到什么呀!”狗尾草用尖细的声音叫喊。
“是啊,一起来吧!”
“来百鬼夜行吧!”
“但是谁领头呢?”
妖怪的本性——唯恐天下不乱。
“呜——”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家伙胡闹,我才会被叫做妖怪千方!”我对着七嘴八舌的怪物咆哮。
“除了添麻烦!什么都不会!”
呼哇——嘈杂的怪物被唬的躲回树影里。
“如果……”我一时找不出适合的语句,“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家伙,就不会遇到这些讨厌的事了!”
小鬼们在树荫里瑟瑟发抖。将恶气一口气吐出的感觉,非常愉快。这些多余的……毫无存在意义的……除了搅乱我的人生就一无是处的……
“小千好过分!”
那个胆大的家伙不知又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大家都是为你着想,不要辜负大家的好意。”
那个家伙的外形,和其他怪奇小妖们格格不入,简单的说,那是一只人形的妖怪,看起来大概就像年长我几岁的小姐姐。
“妖怪有什么好意……”我不服气的嘟囔。
大约两个月前,山里突然出现了这位新住民(妖怪),这家伙看似纤弱的大小姐,性格却异常强硬,清新可爱的外表更是笼络了一大批小妖追随。那些被我吼跑的妖怪们怯生生的攀在她身后,加上这位大小姐的唯我独尊……顿时,深切感受到的自身的无力。
“就算去……也什么都做不到啊……”我只得退一步让先。
“小千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不知道‘集体’的力量吧!”大小姐宣称道。
“什……什么集体?没用的家伙才会联合起来欺负人!”我想起学校里那些欺负我的人,“有什么了不起!”
“啊啊,真是可怜,没有朋友的小千~”
大小姐开始嘲讽起来。
我涨红了脸反驳,“才不是没有朋友!我也是有……”
啊,对了,是多久以前开始呢?不再有同龄人与我一起玩了。
“是吧,就像我说的那样?”大小姐非常得意,“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呢。”
“反正就是那些家伙告诉你的吧。”我冷眼撇向那些倒戈的叛徒,最胆小的几只着急的逃跑。
“不是哦,我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哦。”
啊,又是那句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台词……
“因为我,是神啊!”
我已经懒得再去计较这个自称神的家伙。
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宣称的时候,我还好奇的问她:那你是什么神呢?
她左思右想的摇晃着头,说,忘记了。
那么你的名字呢?
忘记了。
……
“连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神吗?”抓着她的小辫子嘲讽。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细节!”
“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神,妖怪小姐。”
我不再搭理它们继续登山,身后传来了不满的嘀咕。抬头仰望,交错丛生的枝桠间透来粉色的光,说着,暮色将至。我加快步伐,山中的黄昏会转瞬即逝,黑漆漆的山路也会变得不好走。
父亲已经准备好简单的晚餐等着我,山上没有通燃气,一个人用烧柴火的灶台做饭很不容易。父亲是如何从一个只会念书的书虫转变成了浸润在油盐酱醋中的男人,我不详知这其间的过程,但是我对这样的父亲表示感激。
饭菜入口,让整个人在阴冷的湿气里,变得温暖膨胀起来。
“千,眼睛红了。”
父亲看着我的脸。
“哭过了?”
“没有!”我拨浪鼓般摇头,“我才不会哭呢!”
父亲皱眉笑着。
“是啊,千方是男孩子啊。”
父亲总是简洁、淡淡的说着话,我猜想这大概是学者工作的缘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长期隐居山上,鲜少和外人交谈的原因。
但是为什么要执着的留在山上,没有大数血统的父亲什么也看不到,即使能看到什么?那对工作、生活有帮助吗?还是仅仅喜欢山里这座破旧湿气的老房子……这大山,明明就是这样的,令人厌恶……
“不能哭啊。”父亲再次轻声说。
——无论如何都不能哭。
外婆死后,由父亲继承来教育我。
“嗯。”我点点头。
因为千方,是男孩子啊。
“那么!开始作战会议吧。”
周末的早晨,没有睡足就被鬼压床惊醒,大小姐带着一众鬼族与我大眼瞪小眼。
“喂——”我拖着长长的起床气,憋出一个音。
“做些什么呢?大小姐!”小妖们围着无名“神”亢奋道。
“嘛……被欺负了,当然要狠狠的报复他们!”她装作智者沉思的样子,“能做些什么呢?”
“作祟!”
“诅咒他们!”
所有的家伙都无视我的烦躁,顾自吵闹起来。
“太阴沉了!要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愤怒,要更洪亮的!”大小姐抱起胳膊。
“扯掉他们的鞋带!”
“在脸上涂鸦!”
“你们给我下去!”我使劲向上踢翻床盖,把小妖震落一地。
“不要再给我多事!你给我……”我扭曲着脸接不上话。自从这家伙来到山里,小妖们变得更肆无忌惮的胡闹,而她,俨然一副总头目的样子带着群鬼东奔西跑。
“嗯……”她环视一地打滚的妖怪们,提出了主意,“我们去打破他们的窗户!”
“这种事很过分啊……”我瞪着她,“而且,碰不到现世之物的你们,做的到?”
“唉!小千赞成了啊。”她开心的看着我。
“才没有赞成!你们根本做不到好吗?换句话说,这是犯罪吧!”
“那么小千来动手就行了。”她完全无视我的后半句。
“你想要我被通报吗?”
“那么就用骚灵现象。”她说出挺时髦的词汇,让我小小的吃惊。
“就凭你们?”我狐疑的打量这群下级妖怪。
“骚灵现象!帅气的,呯!”大小姐开始愉快的想象起来。
起床气还未散,我一脸不满的看着她:“那么,你先试试挪动这个闹钟啊?”
“唉?”
……
“呜喔!!!!!哒哒哒哒!!!!!”她做出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实践着她所谓的:骚灵现象。结果最好的成绩是,橡皮擦弹起了一公分。
“你不是神吗?”我嘲笑她。
“神也有各种各样的……这个不是我的本职。”她总算放弃尝试,在一边叹气。
“大小姐不够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来啊!”倾听的小鬼们重新聒噪起来。
“哦哦哦哦!!!”几十只小家伙学着那夸张的动作,开始一起使力,“哒!!!”
打扫了房间,吃完午饭,我向父亲打了声招呼:下山去走走。
表面看来是如此,实际上,是被倔强的“神”和以她为首的小怪物们,推着去实行“复仇计划”。
一个上午的努力,那帮家伙总算能联合举起小小的石块,这让他们激动不已。
“一起!呯的一声。”
她领队走在最前头,用着极符合她外形的动作手舞足蹈,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人类。但是本质是不明物,那个“神”的自称里一定灌满了水份。
它们商量,最先找那个起头欺负我的家伙还击。
为什么又要带上我,我烦躁起来,与我又无关。
欺负人的孩子王住在独栋的漂亮小楼里,我们站在围墙外面偷看,干燥的地板和优秀的采光,真令人羡慕。
“咦!那是,狗窝吗?”大小姐倒抽一口凉气。
“他好像在班级里提起过,”我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好像是国外品种的大狗。”
“咿!”我的话让小家伙们抽风起来,一些动物的感觉比人类更灵敏,尤其是犬科,让无力的小鬼怪避之不及。
“这真是失算啊,”领头的家伙军师般发话了,却藏不住语气间的胆怯,“不过?狗窝好像空着呢?”
“这个时间不适合遛狗吧,屋子里,好像也有人的样子。”我冷冷的说。
她明显的害怕起来,“那么,狗是在屋子里面?”
“咿——”小鬼们配合她的反应一齐惊叫起来。
“这样子可进不了院子呢。”她着急的绕起圈子,“遛狗、遛狗……”
“对了,等他们出去遛狗的时候……”
“大部分人会傍晚出去吧,还很早哦。”我抓着各种空子嘲讽。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她和我一起默默的从墙头往里看。
“哦,那就这么办吧,我先走了,你慢慢等。”
“小千也要一起留下来啦!”她扒着墙喊,“这是小千的事啊!”
“这是你们自作主张,”我板起脸,“我才不想浪费时间。”
“小千一定要留下来啊!”于是她开始撒娇起来。
“不要留下我一个!”
我不吃这一套。
“小千怕狗逃走了!”
明明害怕的是你自己。
“小千……”
“……”
我拿这个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收回踏出的脚步,无奈的在围墙外蹲下。
“最喜欢小千了!”她开心的从后面搂着脖子蹭我的脸。
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在围墙外蹲守,直到太阳西斜,这家人都没有出来走动的样子。
在看不到妖怪的人眼里,一定是个瘦小的男孩独自蹲在那里默默数蚂蚁吧。想到这点,我突然觉得非常羞耻。
“回去吧,天快黑了。”我起身对它们说。
“他们今天大概不遛狗……”大小姐失望又松了一口气般应和我。
周一,我还是晚晚地踏着铃声赶到学校,该是安静的自习时间,现在却炸开了锅。
吵闹的中心,是我周末蹲守的领头欺负人的家伙。
“我家的力夫不见了!”
他难过又着急的喊。
“什么声音也没有,下午出去看突然就不在那里了……用链子绑好的!”
“是小偷吧?”几个相熟的男生说。
“不可能,力夫可是很厉害的猎犬,才不会输给小偷!”
“我听说,有人会用下麻药的肉把狗偷走。”某个同学议论说。
“这……”孩子王一脸难堪,“我家的力夫,才不是这样的笨狗。”
“我家的小狗上周也不见了,它才不会吃陌生人的食物!”本来看热闹的同学抗议起来。
“那个……我家的猫……前阵子也不见了……真的……有偷宠物的人吗?”听着男生的对话,一个女生难过的哭起来,“半个月了,一直都没找到……”
“我家养了好久的乌龟不见了!”
话题开闸般开始涌出来。
“我在3班的朋友,他家的金丝雀不见了,6楼,被人打开了笼子!”
“我也听说,邻居家的金鱼不见了!”
“为什么房间里的金鱼会不见啊!”
“有野猫进来偷吃了吗?”
同学们三言两语炸开了锅。
“宠物小偷会爬到6楼吗?是自己忘记关笼子了吧。”
“野猫才进不了房间!”
“不对!一定是妖怪!”嘈杂中,有个人大声喊。
我感到后背发冷。
“妖怪就做的到!”
大家的视线都向我集中过来。
“昨天,我看到了,千方一直蹲在大林家外面!”欺负人团伙的其中一人指着我。
“唉真的吗?”孩子王吓了一跳。
“是妖怪干的,是妖怪千方!”
“喂,你这家伙,”为首的家伙向我冲过来,一把拎起我的领子,我的小腿也狠狠的撞上桌腿。
好痛。
“你这妖怪,把我家力夫还来啊!”
“才不是我干的!”我反驳。
“那你家的妖怪呢?是你指使的吧,想要报复吗?”他咬牙切齿。
报复。真是熟悉的字眼,的确,我们想要报复——呯的!砸碎窗户的玻璃。
他拉扯摇晃着我,撞伤的小腿擦到桌椅越发痛起来。
我,愤怒的,抡起书包,狠狠砸向,他的脸……
……
看到他的鼻子冒出血,我才讶异自己的行动。我应该一直都是软弱的,想要无视那些欺负,却无法视而不见只能躲藏的胆小鬼。
然而现在的我,想要再一次,打下去……
幸而老师及时出现,制止了这场可能会变成群架的小孩子的战争。我挂了彩,腿上和手臂青紫了一片,那个家伙,鼻孔塞满了纸巾。
受伤的地方很痛,但我感到愉快,第一次没有逃跑,而是正面迎敌的战斗,虽然没有胜利,但依旧自豪。
我一定是在哪里,被那个倔强的大小姐感染了吧。
我拖着脚步慢慢的登山,昨天的蹲守似乎让妖怪们非常疲劳,没有了迎送的队伍,大山一片寂静。
父亲不在家,我翻出药箱简单地擦擦淤青,占用父亲的躺椅翻阅手边的地区小报。
我没有读报的习惯,今天偶尔看看才知道,宠物失踪和寻宠消息,一直占据最近小报的一角。
我把父亲装订成册的小报不断往前翻,同学口中的金鱼失踪事件,似乎是最早的相关报道,但是没有被当做失窃事件,而是被描绘成了奇闻异事。
那是,2个月前发生的事。
金鱼、鸟、黄金鼠、蜥蜴、乌龟、猫、小型犬、大型猎狗……
随着时间渐进,受害宠物的体积越来越大……
我把小报丢开,小小的打盹起来。
“小千!小千!”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尖利的声音大声喊着我。
我哈欠连天地眯起眼睛,天色已经稍微暗去,粉色的阳光斜斜的射入房间,果然,是妖怪他们。
“小千!”尖利的叫声,是狗尾草,他带着草叶的腥味摇晃半睡半醒中的我……草叶的,腥味?
空气中混杂着草叶外不熟悉的气味,异常的腥味,我一激灵的坐起身来。
狗尾草拖着断了的腿,一身凄惨的爪痕看着我。
“这是怎么了!”我吓了一大跳。
自我记事起的大山一直平和,虽然充满着各种妖怪,但也净是些无害的喽啰,唯一的麻烦只是吵闹而已。
相熟的妖怪拖着重伤的身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是大妖怪!吃人的大妖怪!”
它尖叫着昏死过去,我从躺椅上跳起,惴惴不安的看着血迹延伸而来的方向……咽了一大口唾沫。
有什么东西在,可怕的……
我从正房箱子里翻出封存的退魔的小刀,沿着血迹摸进林子。
越深入山林,血迹糊的越惨烈,甚至还能看到被冲撞的横七竖八的老树和我不愿意去猜想的妖怪碎片。
最后,在那个被古木遮蔽下的暗处,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尸块——妖怪、狗、猫、龟、鸟……还有无法辨认的血肉模糊的团块……
浑身鲜血的站在尸体中间的……是大小姐。
“跑!快跑!”
脑海里直接响起了这样的喊声。
我转身,拔腿就跑,顾不上尖利的草叶把皮肤刮开小口。
跑,一直跑,我看到了自家破旧的大屋,和刚刚归来正要开门的父亲。
“爸爸!快跑!不能留在山里……快跑……”急速奔跑让我喘不过气,父亲呆愣着看着我,“妖怪!是吃人的妖怪!”
我喘着气仰望父亲,只见父亲稍一恍惚,随即麻利的打开门,从柴房里抽了根粗长的棍子。
我呆呆看着父亲,这是要做什么呢?父亲看不到妖魔,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要作战吗?
“爸爸,快跑,山里很危险。”我拽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行动。
父亲深吸口气:“哪里都不安全!”
我不解的看着他。
“没有安全的地方!那些失踪的宠物!大型犬!”父亲所说的让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是妖怪在练习狩猎的本领,那只妖怪,是想要吃掉人!”
父亲试挥着手里的木棍,文书工作的他,即使持有武器,看起来依然不堪一击。但是,父亲所说的话……父亲他,知道那个妖怪的事吗?父亲他,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吗?
“千方!”我愣神中,父亲喊我,“那个妖怪,在哪里?是什么样子!”
我指着血迹延伸的方向,“是……是个女人,长长的头发……漂亮的女人……”
父亲的表情顿时扭曲起来,冲进林子。
“爸爸,方向……方向偏了!”我意识到父亲依旧看不到这个事实,努力的追上去。
咔嚓——
沙沙——
深处传来树木折断、倾倒的声音。
远远的传来,并未靠近,而是逐渐远去……这是怎么回事,妖怪,不来吃掉我们吗?
再往前赶,倒伏的树木散成一片,清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
大小姐穿着染血的红衣,同一个从未见过的,畸形的怪物,战斗着。
山林震动,树木的枝干叶片,四散飞舞。
——跑!快跑!
恍然意识到,那个吼叫的声音,虽然嘶哑,但的确是大小姐的声音……
“百岁!”
“百岁!是百岁吗?是百岁在那里吗?”
父亲顾不上喘,撕扯着喉咙大喊。
百岁?啊,我知道这个名字……
听到喊声的大小姐,微微一怔,那是,大小姐的名字吗?她遗忘的名字……
那是过世的妈妈的名字。
异形用扭曲的手臂,狠狠的横扫,她的侧腹被击中,重重的撞上树干。她没做多少挣扎就起身,回踢过去。
好痛,好痛。
身上的瘀伤在痛,比之前更痛,但是眼前她所承受的,一定是更多,更多的……大小姐在痛,浑身是伤,染红了衣服。
那是妈妈,妈妈在战斗,在痛……
我双手颤抖,想要做些什么,我不能畏缩在这里……想要冲上前去,想要战斗……但是,像我这样,纤弱无力的小孩,又能做些什么?
我感到酸楚一阵阵翻腾,眼眶红肿,视线变得模糊……
——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喔。
外婆的教诲回响着。
啊,是的,不能哭,会眯起眼,泪水浸润眼眶,看不清东西,无法看清,无法确认,无法去战斗。
我蹭一蹭奔跑流下的汗水,右手,触到我随手带来的刀子。
刀。
外婆曾经告诉我,那是家族相传的刀子,是天神赠予的驱魔剑。
“爸爸!”
我掏出刀子,回头递给他。
“扔过去,武器!给妈妈!”父亲像是不必说明,就理解了我的意图。
“在哪个方向?”
我伸长手臂,孩童短小的臂膀没有力量投出刀子,但是,我能够引导,我有能够看见的眼睛。
“在那里!前面,栗子树的旁边!”我忍着紧张,颤抖的指着那个方向。
父亲使尽文书工作者的臂力,把刀投了出去。
小刀偏了一点角度,钉在离母亲几米远的树干上,但是,足够了。
她一个打挺翻滚,拔出小刀。
刀子在她手上,不像我和父亲交接时那么短小,力量沿着刃面扩散着,形成一把细长的金色光刃。
神之刃,回到了神的手上。
“呜喔——”她侧身一闪,斩去怪物一条巨臂。
怪物无法保持平衡,摇晃着跌倒。她抓着这个空隙,沿着树干急行,高高的跃起,斩下怪物的首级。
我不知道在父亲的眼里,这是一副怎样的光景,我只知道,父亲,死死的盯着混战的方向,泪流满面。
男孩子是不能哭的——父亲一定说谎了。
被斩杀的怪物,蠕动着化为烟尘,逐渐被吹散。她收起刀,静静的伫立。
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称呼她,待她慢慢的转过身,笑着看着我。
“是……是妈妈吗?”
她点点头,“我差一点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不过,好像没有造成问题的样子。”
……哪里是,没有问题……
母亲对我来说,是个极其模糊的概念,尽管从书本影视中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母亲,但是对自己的母亲,毫无所知。
我慢慢的走近她,母亲也慢慢走过来,她俯下身,用衣袖干净的部分,擦拭我的脸颊。
“小千,在哭呢。”她笑得眯缝起眼睛。
我惊讶的护住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溢出眼眶,沾湿衣襟。
“不对,不可以哭,我是……不可以哭的。”我慌乱地抹泪,却无法遏制地涌出更多泪水。
“没关系,现在已经安全了。”母亲的言语随着山风卷起,吹落我的帽子。
孩子弱弱的叛逆之心,让我有近半年都没有去理发,稍长的发梢遮住耳朵,垂在肩上。
“因为千方,是女孩子啊。”
妖怪喜欢阴气,有灵力的女子,容易成为它们的饵食……我的母亲,正是因为邪恶妖怪的诅咒而死。
为了保护我安全长大,外祖父母,把我打扮成了男孩的样子。
——如果哭哭啼啼,会被妖怪看穿哦。
一半是慈爱,一半是劝诫。
——千方,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喔。
那时候,外婆慈祥的眼神里,带着悲伤。
我会长大,总有一天,会无法掩饰生为女子的真相。
那份积累的泪水,总有一天,会决堤般满溢吗。
我伸出手,想要扑到她怀里,却扑了个空,母亲的身形,开始消散了。
“为什么?不要走啊,妈妈!”
她的身形渐渐透明稀薄,透过身体,能看到后面的树林。
她伸手环住我的肩,笑了。
毫无重量,毫无温度,作为我的母亲给我的,唯一的拥抱。
拥抱逐渐在夜色里溶解,化为光点,盘旋着散去。
我的神明远去了……
再次失去主人的小刀跌落到地上,发出浑浊的金属钝响。你会记得你曾经发出金色光芒的模样吗?虽然那个持刀人连一点温度也没有在上面留下。
我和父亲,在母亲消失的地方坐了很久。
“在你眼里,妈妈看起来是怎么样的?”
“大概,初中生?很倔强……唯我独尊……”
父亲微微的笑了,“真羡慕,百岁中学的时候啊,我只看过照片。”
父亲至始至终都没能见到回来的母亲。
“妈妈最后,在笑。”我这样告诉他。
“在笑啊……”他的话语带着鼻音,“这样就好。”
夜深了,月上梢头,穿过林子的风,带着潮湿的寒气。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的,向大屋走去。
“原来妈妈有照片吗?为什么从不给我看。”
“因为那是咒术。”
一路上,父亲告诉我,母亲弥留时的遗言。
北山的大妖怪觊觎着大数一家的血统,但是这个家族人丁衰败,已无力自保,最好的办法是抹去一个人,化为人柱,当怪物袭来时,守护家族。
“但是人既然活过,就无法彻底抹去啊。”父亲叹息着,“所以这法术,只能运作一次。”
“……”我沉默了很久,“所以……妈妈她,不会再回来了?”
“……嗯。”
突然觉得非常寂寞……
“爸爸留在山上,是为了见妈妈吗?”
“不,”这次他回答的很果断,“因为对你而言,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看着父亲的侧脸,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因为我是神啊。
我想起她趾高气扬的话。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细节。
因为只要记得保护我就够了……
那个连名字都被抹去,连自己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我的守护神……
尘埃落定的半个月后,父亲告诉我,我们要搬家了。
住房一定是早有预备,搬运物品,也没有费太多工夫。
是间朝南的温暖公寓。
打包最后的行李的时候,小岩来告诉我说,它们成功的替我报复了,鬼压床,让对方吓尿了床。
我想起不久前的“骚灵”计划,笑了。
妖怪们一定知道她是谁,所以才会叫她“大小姐”吧。
我向父亲要来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放在桌台上。
我长的比较像父亲,仔细对比了照片,才发现我的眼角更像母亲。
梅雨季就要过了,炎热的夏季将要来临。
“我可以留长发吗?”我问父亲。
“当然可以,已经没有危险的东西了,不过夏天会有点热。”
……
我突然怀念起晚春初夏黄昏带着凉意的湿气,还有会生出水珠的墙壁。
连岩壁也会“哭泣”的季节。
母亲的味道,是梅雨季的味道。
现在的我,能羞涩的悄悄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