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的直感很好,有天赋。”
依稀记得外公还在世的某天,他摸着我的头,对访客介绍我。
然后,我就同一般孩子被夸奖那样,嘿嘿地笑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并不是夸奖的话语,而是怜悯。
怜悯。然后还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与恶鬼同行之日
远远看去,站牌立在一片荒地中。
昨晚下了大雨,修整中的混凝土路面泥泞不堪,而那块新漆的蓝白站牌则是被雨水冲刷得簇新,傲然地宣誓着存在感。
公交开始刹车。
525路的终点站。
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我从前门下车,老司机趁着停车的间隙喝起茶,“小姑娘一个人来这里啊?4点就没车了,别忘了啊。”
“知道了,谢谢师傅。”
向师傅点点头,车门咔一声关上了,我飞快地跑向还在铺设中的人行道,发动机哄哄响着,轮胎卷起泥水在车体上留下斑斑灰迹。
目送车子返程驶远,我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团团低矮小山丘间的盆地,较小的山体已经被炸开夷平,为新浇筑的公路开路。站牌上写着“山下赵”,是我来这里前,事先查看的地图上标记的,原先村子的名字。
但是现在村庄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进驻的土地开发商的简易棚屋和钢铁器械,满目是深深的地基的方坑,打桩机直挺挺地陷在土里。
雨后的土地湿润不便,但寸金寸光阴的开发商们不会停工。然而现在,一整片开发区却是静悄悄的,连工人的身影也不见,化为了一片钢铁的荒城。
据说停工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数月,原因是闹鬼。
几天前,理着小平头的干瘦投资人敲响了我家的门,和爸爸对着凉透的茶水干坐。
“千,你来听听看吧,我不太懂。”
最后对话没能持续,爸爸把客人推给我。我无奈地关掉电视,从房间走出去。
“啊!大师,这件事真的要麻烦你了!”
我听到自己阖上房门的咔嗒声后,来人就慌忙站起来对我点头哈腰。我突然觉得这画面滑稽极了,默默地猜想,他是看到了我的模样才鞠躬的吗,还是根本没有看到,纯粹是对着一些空穴来风的传闻崇拜。
因为我只是一介普通高中女生的模样。
“听说大师已经隐退多年了,但是这次的事,只有拜托你了!”
我在来客对面坐下,桌上除了茶水,还有两个厚厚的纸包,待我坐正后,小平头又恭敬地加上了一沓。
“三个亿的项目,如果再这么停摆下去,我们全部都要喝西北风了……”
他沉重地叹气,说起整个事的来龙去脉来。
政府也挺看好这片开发,动迁、整地,基本顺风顺水,后来却突然出了岔子。
最初是深夜里,探照灯突然亮起来,挖掘机无人操纵地轰轰动了,工人们被吓得发慌,连连请来了风水师、道士作法,但依旧是事故不断。眼见工人不断辞工,最后连大股东都带了寺院的法师跑来探视,却当场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砖头砸花了脑袋,躺进医院。
投资人倒下了,一转眼工人们便跑得精光。
周转周转着,结果找上了我。
“听说这附近的事,大师一看一个准啊!”
被这么不断捧着,我为难起来。我并不是他说的那样隐退多年,而是彻底没有出山过,完全的新手,那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轶事,大约都是我的母亲和祖父母辈的业绩。我的家族早已衰败,如今只剩入赘的父亲和我。
“大师!”
我扭捏的样子被小平头看在眼里,纸包默默的又多了。哎呀,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啦!
“那……我还是去看看吧?”
在爸爸挤眼下,我支支吾吾地说了个日期,来客兴奋地跳起来。
“真是太谢谢了!周末我派车过来接你吧。”
“啊?我自己过去就行,正好看看路上的状况……”
“哎呀!不愧是大师……”
虽然觉得留下我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们还是按我说的意思满脸不放心地先行离开了。
现在,我一个人走在休憩的机械间。30多分钟前,小平头带着工头给我看了各个出事的场所,他们速速地走遍整个工地,生怕又招惹什么飞来横祸。
钢铁间并没有什么阴晦的气息,比起我幼年居住的妖怪大山,简直清爽。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把客人送出门的,留下我和爸爸对着那几包定金面面相觑。“这就是社会啦。” 不是什么不义之财,爸爸最后收起了钱,“这是我的劳务费啊!”“你一个学生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突然觉得社会挺好的,那些黏腻的牛鬼蛇神之事,还能化为金钱,让我可以多一点零花钱去买平时觉得心痛的高价巧克力。
走出泥泞的工地区,前面是长满荒草的废弃田地。丘陵盆地的田地总是沿着山势开的七歪八扭,这片地也一样,黏着山脚形成一个奇怪的丫字形,远远的看过去,那个“丫”字开叉部位却不自然。
那是块干净平地,既非沟壑又无顽石,却被闲置。
我向那里走去,在靠近的路程里,冥冥中听到微弱孩童的哭声。
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那一定是鬼童的声音。
我有着特异的血统——能看到妖魔和鬼神。
据说我的家族有着将非人之物呼来喝去的力量,这也是我被托付了处理这起闹鬼事件的原因。
我似乎没有像先辈们那样超现实的本领,只能普通的和鬼怪交流对话,不过在我接触过的家伙里,除了那些远远地就能感到不妙的家伙,其他都意外的好打发。妖魔的世界很简单,没有讹诈也没有谎言,反而人类要可怕多了。
我踏上丫字形围出的空地,空地很小,零散地排列着一些小石碑。在这里风是静止的,震动空气的是孩子的声音,细小的声音哭着,笑着,呼喊着。我看着眼前的石碑们,大概是村人撤离后留下的荒坟,非常幼小的孩子们的坟墓。
为什么孩子们被留下了?
我从背包里掏出吃剩的糖果,分着摆到石碑前。
“对不起,请你们快离开或者快升天吧,这个村子已经废弃了,请不要对其他活着的人捣乱。”
四周的细小声音们唧唧响着,没有回答。
“我会再带糖果来的。”
时间已经3点多了,手上也没有适合的供品,我转身离开,打算择日再拜访一次。接触过各种的鬼怪,小孩的灵非常简单,差不多下次我带着熟悉的妖怪们来一起开个糖果party就结束了吧。
我在路边石上磕磕脚底的泥。
“骗人!”
一个阴沉的少年声在身后响起来。
我回过头去,身后除了荒坟的石碑,看不到其他东西。
“不会来的。”
声音从空地尽头某个微微隆起的土块的深处渗出来,原来还有什么在下面吗?那个连墓碑也没有,甚至几乎坍塌成平地的小凸起,就在那两列石碑的尽头。
“我是这里的头儿,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我们不会离开的!”
“我给你们糖果,请好好的走吧,这里马上要变成新的地方了。”
“区区糖果想收买我吗?”
“我是为你们好。”
我留下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再次转身。
“你是谁?”
“大数家的千方。”
少年声音停止了,我就这样继续向前走,回程的路总觉得比来时短。
快要步出那片荒地,那个声音再次开口了。
“我,叫做鬼火。”
为什么明明才是高中生,却要写经济论文呢?
老师说,是为了让我们提前尝试一下人生,我觉得这种尝试毫无意义,高中生的经济就是餐费和叮当响的零用钱,实在没必要提升到需要写论文的格调。
晚上,我在书桌前叼着笔发呆。
回家后,我先给项目负责的小平头先生挂了电话,大致说了那里附近有几个不太好的荒坟的事,电话线的那边的声音敬佩起来。
“大师也觉得是那边吗?唉啊,说起来,之前带去几个道士说那里有些阴气,作了几次法,但是好像没什么用。”
“那边都是小孩子的坟,我觉得应该供些小孩喜欢的东西。”
“是这样吗!我去准备。”
开发商们的动作非常快,隔天就托人送上门不少高级的点心和玩具。
糖果亮闪闪的,这个品牌的售价,好像一颗就顶上我两天的午饭。人与人之间的经济水平差真是可怕,我有种活得不如荒野孤魂的感觉。
“小千,我不要坐车,轰轰地好可怕!”
我背着装了糖果和小玩具的背包在公交站牌前等待,这次我拉上了狗尾草和小岩,妖怪的事就由妖怪解决,是我一直以来的信条。
“我多给你一个糖果。”我对小岩说。
“我也要多一个!”狗尾草开始嫉妒,“我也讨厌汽车!”
“嗯……那么,我多给你们3个,”我比手指,“俩个人给3个哦,今天表现好的可以多拿2个哦!”
“咿呀!我最喜欢汽车了!”
“咚咚的像雷神先生来做客一样,最喜欢了!”
改口比翻书还要快。
妖怪自有妖怪的价值观。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怪物们很快打成一团,连带这个拖着两个小妖前来拜访的人类的我,在它们眼里都变得可亲起来。
“很有‘鬼’脉么,妖怪小姐。”
低低的声音从泥土底下传出来。
“当然,我可是山神山的主人。”
对我而言,这个只能引发些骚灵现象的恶鬼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向前踏出几步,踩在那个声音的上面。
“怎么了,连现身的胆量都没有吗?你连那边的小鬼们都不如。”
我看着狗尾草和那些荒坟的小鬼们分食着点心,都是些非常幼小的婴儿的幽灵,其中有一些还有一点肢体残缺,大概是夭折的婴儿吧。
及其年幼就死去,与家人们也没能形成多少羁绊,所以在村庄迁徙的时候被留下了……
“啊,这个好可爱啊。”
“我也要~”
小孩儿在一边吵闹着。
“喂,你们,都快点升天去吧。”我对着小鬼们说教,“好好的投胎转世,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好东西的!”
“真的吗?”
“嗯,可爱的玩偶,还有进口的高级糖果呢。”
“进口是什么?”
“就是从国外来的东西。”
“国外?”
啊啊,对了,这些孩子们大概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山坳吧。该怎么说明呢,我烦躁起来。
“国外……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脚下的恶鬼出声了。
“呜啊!比那边的山还要远吗?”
“嗯,是从这次再走十个山头也看不到的地方。”
“好厉害啊!”
呜……
“妖怪小姐是笨蛋吗?”那个声音轻声嘲笑我。
我咚咚地蹬着脚下坍塌的坟头,“你不就是哄骗小孩吗?”
“呐,呐,鬼火哥哥,如果被生下来,我们可以到国外去吗?”
“活着的话,哪里都可以去哦,”我拼命的挽救起自己的声誉,“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什么都可以有哦!”
“骗人!”少年的声音再次阴郁起来。
“即使投胎转世,也不一定会遇到好事。”
“唉?哥哥……”
“为什么你这个家伙这么消极!”我怒骂着,碾着坟头的土,“不想成佛的话,就一个人留下啊,不要牵连其他人!”
“是真的哦,会有很多很多坏事……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暖和的衣服……”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抗议对着孩子们说着。
“会……”
他的说教戛然而止。
“怎么呢?鬼火哥哥?”
“嗯,因为不好的事情太多了。”
“好可怕。”
“还是在这里比较好,有妖怪姐姐送糖果来!”
“嗯,姐姐下次要再来哦!”
这个搅局的恶鬼让我气愤至极,然而他依旧不动声色地躺在泥底下。
“可怕呢,很可怕,但是……”
“和我一起留在这里更可怕。”
“喂——”我完全猜不到这只恶鬼想要说些什么。
“大人就要来了,把我们的家挖开、推平,什么都不会剩……我们会什么都不剩的消失掉。”
“你……”
“没错,千方小姐,在这里闹事的都是我,我不会任自己就这么消失的。”
“所以就要危害活人吗?”
“所以你们就要伤害死人吗?”他以同样的话反问过来,让我无言以对。
死人就应该好好的去升天,错误的东西就不该留在错误的地方。我想起多年前爸爸因为看不到妈妈而落寞的表情,死人就不该长久的逗留在世上,给活人徒增悲伤。
“升天去吧!”
到最后,我只能带着最初的执着吼他。
“……我一直想说,千方小姐……”
“哈啊?”
“你是穿着裙子站在我头顶的。”
“啊,别担心,我是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底下一直都穿着安全裤!”
我对着恶鬼的坟头,恶狠狠地踩下去。
赶上了末班车,司机是个青年人。我吧唧的对着狗尾草和小岩发牢骚的样子被他瞥见,差点吓得他跳了车。
——十几岁的女生在这渺无人烟的终点站自言自语,就像鬼故事一样啊。
在我投下一人份的车费的时候,他战战兢兢地说。
妖怪们不需要付车费,真是不错。
晚上,我持续赶着老师布置的论文。
当然还是无从下手。我绞尽脑汁地想象着能够任意购买高价糖果的房产商和我这样吃着两块钱一管的水果糖小市民的区别,但果然无法叙述的清楚。
富人有富人的价值观,出身工薪家族的我只能对它远远眺望。
预定上交作业的日期是下周三,想着明天也许有空闲在课余改改稿,于是停了笔。
最后,我把那由干煸语句憋出的3000字作文摺叠好,塞进书包里。
周一,没有发生什么事的过去了。
周二是个湛蓝的通透的大晴天,即便是素喜吞噬课间和体育声乐课的班主任,在这份阳光下,也舍不得把我们关在教室里。
“下午的体育,还是正常上吧,适当的运动可以活化大脑。”
“呜噢噢!”男生们兴奋地大喊着。
我们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过了这个夏天,就是地狱的考生,与应试无关的课目自觉地退让出时间。
大致还是小孩的我们,其实非常厌恶这样的事。
下午,我排在女生组的队伍里,看着男生打球。如果现在的我还是个“男孩子”的话,也许会站在那中间吧。不过,我现在好像继续装作男生也没什么问题,我低头看看自己平的可悲的胸部。
咦?
从哪里感到一股视线直盯着我,我茫然环视,从其他班级的男生群里,有个人轻蔑地瞪着我。
唉……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东西吗?
因为上周请假去了开发工地,我落下几段功课。在教师办公室补习完后,我背上书包准备回家。
学生几乎已经走空了,走廊空荡荡的。我从侧边的楼梯下去,阴暗的转角里,那个体育课瞪着我的男生,挡住了我的去路。
谁啊?
“喂,你……”
“我是来要糖果的。”
“唉?”
男生从楼梯平台抬起头斜视,“还是,你不要这东西吗?千方小姐。”
他扬扬手上的方格稿纸,喂喂!那不是我的论文吗?
我摸摸书包里的文件夹,里面什么也没有。
“还给我!你从哪来拿来的……”我从楼梯上追下去,“你这家伙,是鬼火吗?”
“你就放在教室里啊。”他爽快的承认了,“笨蛋一样的作文。”
“唔……”我着咬牙,“还给我!小偷妖怪!”
“富人阶层、通过消费……资金会流入平民阶层……”他生硬地读起来。
“给我!”我羞红了脸,挥手去夺纸张,他轻轻向后一跳,躲开了。
“真是肤浅,金钱可不是这么简单地流动的。”
“笑什么笑,我又没学过经济学!”
“富豪口袋里的钱,绝不会流进穷人口袋里。就像幸福不会流到不幸的人那里一样……”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来要糖果的。”他把稿纸随手一折,塞进裤兜里。
“不是‘区区糖果’不能收买你吗?”
我狡黠地笑着。
“你误会了,我是来给那些小鬼要糖果的。”
“嗨?”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升天比较好。”
他扶着扶手慢慢往下走,“其实我也觉得那么小的幽灵,让他们好好的作为人活一次比较好,而且他们太黏我了。”
“唉……没想到你还挺懂道理的啊?”
“哼。”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下楼。
“喂,你去哪?先把东西还给我。”
“我先看看如果投了胎会有什么好东西再说吧。”
“这和你刚才说的不一样啊。”
“反正你现在又没有带糖果。”他径直地走向出口,地面上传来的是坚实踏步声。
“你居然还附身在别人身上啊!”
“哦?这家伙啊,”他呆呆地抖抖手臂,“他祖上和我是一个村子的,有点因缘,好上身。”
“不是这个意思,随便附身对活人伤害很大的!”
“哈啊——真是麻烦,没有肉身就拿不到那篇傻瓜的文章了。”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钻出身体,那个不知名的男生毫无意识地软软倒下去,我趁机上前几步,掏出稿纸,塞进自己口袋。
“喂,把别人就这么扔在这里好吗?”
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幽灵问我,我看看他,他是个看上去纤瘦的家伙,穿着剪裁复古的白衬衣和卡其裤。
然后带着面具,光滑纯白的,只在眼睛的部位上有孔的面具。就像他那总是平缓着不带情感的说话声一样没有表情。
我勉强把那个男生拖着扔在厕所门口,估摸着大概会有清洁工来捡走他吧。
“你还真是残酷,他可是得面对昏死在厕所前的传言了。”
鬼火就这么跟着我,飘着到校门口。
我向家里走去,结果他继续跟过来。
“喂,你快给我回去!”
“我还没拿到糖果,而且,难得出来挺想逛逛的。”
“那你就自己去啊!”
“给我糖果……”
我无奈地沉下肩膀,这家伙就打算这么缠着我去逛街吗?我可不想和恶鬼一起闲逛,但是不彻底打发走他又不行。
校门口的路人多,看不到幽灵的普通人,大概会看到一个说着单口相声的奇怪女生,我很讨厌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
“喂,来这边。”
我带着他拐进萧索的弄堂,弄堂的另一端,连着我念过的中学和小学。那里的学生放学早,这个时间点人不多,而且……姑且也有些店铺?
那家伙就这么跟在我背后,好奇的看着两边墙壁上凸起的一个个空调室外机,“冷气已经这么普及了啊?真幸福。”他感叹着。
“原来你死的这么早啊?”
“不……只是我很少出来罢了。”
弄堂很长,走的很沉闷。靠近出口的时候,可以看到夕阳已经隐没在山体后面,我很熟悉这个景色,因为那正是我成长的妖怪大山。
鬼火也仰着头看着。
“那就是山神山吗?好棒。”
“没什么好的,房子又潮湿又破旧,而且妖怪们还很吵。”
“我们就是喜欢这样的地方啊,”他转头看我,虽然我只能看到面具上的两个小洞眼,“如果我的坟被挖了,搬到这里也不错的样子。”
“抱歉,那座山是我家的私有地,请付入住费和租金。”
“哇,这么大的山……你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啊,看不出来。”
“才没有钱,那种妖怪山又没有经济产出,而且超级不吉利,放上一百年也不会有人来买。”
这么说着,我默默的想到,这座没有人要的山,大概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吧,我幼年居住的潮湿大宅,长满青苔的山路……虽然不怎么喜欢,但是偶尔看到,还是会有种亲切的温暖感。
这份怀念,会一直持续下去……
“唉……不过我付不出租金,从来都没人给我烧过纸钱。”
“我不收纸钱,请给我硬通货。”
他想要看看山景,我们一同向大山走去。
沿途,看到小店的角落放着扭蛋机和吃角子老虎机,他吃惊地大喊:“怎么可以在小学生经过的地方放赌博机呢?”我在路边摊买冰激凌的时候,他看着扭成麻花的冰从机器里直接挤出来,也很好奇。
“呐,千方,”他盯着金属的冰激凌机喷口,“你知道炒冰机吗?”
“炒冰?啊,知道知道,念小学时候还有呢,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唉?不幸福!”
反正我不知道妖怪的幸福感……
“我觉得现在的机器做的比较好吃,要我供一个给你吗?”
“噗——”我感到面具底下的他小声的笑了,“那还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上供呢。”
他看看各种新奇的机械和玩物,又抬头看看大山。我们离山越来越近了,对我而言是怀旧感,对妖怪的他而言,是灵之路的巨大引力,呼唤着我们前行。
“偶尔出来走走感觉还真好,”他散步一样走着,“我那边都是小孩子,和年纪差不多的人说说话挺有意思的。”
“……”我沉默了很久。
“喂,千方大小姐?”
“其实我也差不多,身边都是笨蛋妖怪不说,学校的同学把我也当做妖怪,几乎没有说话对象……”
“哈啊,这么说我们某些地方还挺像的?”他感叹着,“不过,你这么傲慢,居然还没有得罪妖怪啊……”
“我可是有很多保镖的。”
“是吗?”他流出疑惑的语音。
“我的妈妈,可是这座山的守护神哦!也是我的守护神呢,虽然现在她不在。”
“你的母亲去世了吗?”
他弱弱地说。
“嗯,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我后来见过她,她成为了神。”
“这样啊……”
“妈妈留下的妖怪、还有爸爸,都在帮助我呢,”我骄傲的环起手臂,“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带领百鬼的大法师的!”
“哼,不幸福!”面具底下发出不愉快的声音。
“你的价值观真奇怪。”
“被很多妖怪开心的包围着就很幸福吗?被父母爱着就很幸福吗?”低沉的声音碎碎念起来。
“怎么不会,就算其他人害怕我,躲着我,但是至少还有家人在支持我啊。”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山口,“只要知足就幸福了!”
“……”他颤抖着,“是啊,因为你是被父母爱着的孩子啊,所以你能这么说啊……”
“但是……千方小姐,请记住,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依赖父母,也不是所以父母都无条件爱着孩子……”
“……那只是极少数吧。”
“少数?”他举头,微微后仰,“你知道在那边的荒坟,是什么吗?”
“你大概觉得那是夭折的小孩吧?”
被他说中了。
“告诉你吧,那些,都是被流产的胎儿的坟墓,是被父母亲杀死的孩子的坟墓,连完整的生命都没有过,就这么被杀死的孩子。”
我想起那天看到的,残缺而不完整的幽灵们,原来是因为……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不完整的吗?
“因为根本没有出生过,所以很容易被遗忘、被遗弃……我们是不被爱的孩子啊……”
“那你呢?你并不是婴灵吧。”
他看向我,我能感到那面具下的视线像剑一样插过来,“像你这样被爱着的人,真是讨厌!”
“……你这样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嗯,羡慕到讨厌啊,”他缓缓蹲下来,“我们哪里都不像呢,千方……是被爱着的孩子啊。”
“你是我死掉以后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在想终于有人找到我了,我又以为我们有点像……我完全搞错了。”
“你有关心你的人,惦记你的人……”
他把面孔埋到两膝间,用带着鼻音的嗓音说着。
“谁也不要我!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他没有墓碑,甚至连像样的坟墓也没有。
“喂……”我小声呼唤他,“喂,你说没人知道你,但是现在我知道啊。”
他那张空白的面具转过来,我们面对面近距离看着,我稍稍能从眼睛的孔洞窥见他一丝真颜,他总是隐藏着情感平缓地说话,用那张空洞的面具遮掩着下面的哭泣少年的脸。
“你想要什么呢?要糖果吗?还是要块墓碑?或者我可以给你住在妖怪山的租金折扣哦。”
他无言无对,当然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生者有生者的价值观。
死者亦同。
他在入山口蜷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向山上走去。
“啊——千方是被爱着的孩子呢。”
他一边叹气,一边走着。
“这山真好,好温暖。”
“是啊,死魂都说,这山路就像成佛的通道呢,地缚灵一定要来走一走。”我瞎炫耀。
“如果我也能成佛、投胎的话,会遇到好事吗?”
“其实,我是收了钱来让你们升天的哦。”我老实的说。
“当然知道啊,和尚道士来过好多次了。”
“嗯……怎么说呢,我觉得升天成佛的话,总会比现在好一点。”
“是吗?”
“虽然不知道投了胎会怎么样,应该会有好事,不过,也可能会有坏事……但是,总比停留在永远是坏事的现在好。”
我的妈妈成了我的守护神,我觉得有点幸福,但随着逐渐长大,对这个结局反而感到悲伤。死者被生者束缚,生者为死者痛苦。难道不能抛弃执念,将一切化为虚无,以一张白纸去书画全新的人生吗?
“唉……会比现在好吗?”
“也许吧。”
“会有人爱着我吗?惦记着我、叫我的名字……”
“好吃的饭,衣服很温暖,家人能一起散散步……”
他重复着、重复着及其微不足道的幸福。
他究竟是有着怎样的人生,又曾经遭遇过怎样的不幸呢?
不被爱的孩子。
连最后的去处都不为人知。
“这也许是我的梦吧,能和你肩并肩行走……”
“嗯?你说什么?”
他把面具转向后脑勺,用带着哭颜的笑容看着我。
原来他有张文弱的脸,脸颊瘦削,眼角微微向上吊。
“如果你早点死掉就好了。”
鬼火一脸嘲笑的看着我,继续攀登着。
“不……不对,”他大声说,“你要活的很久很久,变成干瘪的老婆婆……”
他用后退的步子在登山,在活人眼里,真是非常危险。
“等你死掉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是吗?”
“嗯,约定了哦。”
他究竟是看到了怎样的物象,而攀登着灵峰呢?
“好的,约定了。”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冥冥牵动着,我回应他。
然后。
恶鬼灿烂地笑了。
待我登上山顶,只有清风和树木,没有了幽灵的影子。于是我独自下了山,在途中遇到了小岩。我向它请教这条山道的事。
“我们从来都不敢走完全程呢,这是神道,是通往来生的路。”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这条路走了多少遍,如果我是死者,我自己的人生已经重写了多少回呢。
然而我活着。
下了山,我想起还没给鬼火糖果的事。
算了,周末再带糖果去拜访吧。
我把手插进衣袋……
好像少了什么?
啊,稿纸不见了!
是掉在哪里了?还是被那个恶鬼又偷走了?
明天就要交了啊!
我像恶鬼一样风风火火赶回家,砍掉了被白天那个家伙嘲笑的“肤浅见解”的段落,重新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写起来。
生者与死者的价值观是不同的。
甚至每个活人的价值观都不同。
幽灵,非常喜欢高级的糖果。
周六我带着糖果去上供的时候,那个闹哄哄的荒坟堆,已经一个死者也不在了。
我想起周二那天,来要糖果的鬼火,或许早在那天前,他就已经奉劝孩子们升天了。如果这样的话,鬼火又是为何而来呢?
再隔日,小平头登门道谢,工地已经顺利复工了。
我翘了下午的课,搭上了525路到终点站。
站牌依旧孤零零的立着,但周围机器的轰鸣声为它添加了浑厚的背景乐。
我向原先荒坟的方向走去,附近的田地正在被推平,墓碑们也被挖去了大半。因为有闹鬼的前科,负责人一开始不敢动土,我向他拜托说,请把那里填平,做个漂亮的花坛之类的。
他们已经向新的生命启程了,就把这些留下的东西打扮打扮,一半是慰灵,一半是为他们送行吧。
那些流产胎儿的残骸,早已腐烂殆尽,空余墓碑,然后,大人们一无所知的,挖开了鬼火的长眠处。
我先前一点也没有提及这里有个稍年长的少年的坟墓,我大概是怀着些许恶意,也带着一点好奇,最后想来还是因为:我想见见鬼火。
“喂,这是什么?”开着挖掘机的大叔喊着。
不少人好奇的围上去看。
从很深的地方,挖出了腐烂发青的人骨。
动土的工作偶尔会遇到这种事,但这种没有墓碑,没有坟头,也没有棺材的新尸骨不多见。
鬼火的尸体在那里不为人知的躺了多少年?
挖到年份不久的人骨的事惊动警察,通过鉴定,死亡的时间不超过10年,再根据现场状况,被作为杀人事件立案调查。
那之后的几天,我从小平头那里听说了警方的几种猜测,其中有一件让我很在意。
几年前,山下赵邻村的一个女人与情夫私奔,女方的儿子也正巧在那个时候不见了,村子一时流传着恶妇为了男人毒死了儿子的传言。当年警方也曾介入,但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最后作为离家出走草草结案……
——是被父母杀死的孩子的坟墓。
那天,鬼火颤抖着说。
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着孩子,不被爱的孩子,化为了恶鬼。
鬼火,好好的升天了吗?
有点想再见一面,想要好好问他,“你是被杀死的吗?你想要惩罚凶手吗?”
道别的时候约定了再会,我想,一定能够再见面的。
因为妖怪是必然守约的。
最后,是关于我的论文报告的事。
我信心满满上交的杰作,关于人类与妖怪的经济价值观剖析, 被老师批了巨大的不及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