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绯真之死

这几日十一番队周边颇不宁静。自从海晴入队作为欢迎仪式被队长更木剑八暴打一顿以来,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听到有人在议论她的性别这件事了。哪怕只是出去吃个拉面,也能碰见邻座的几个男人边喝着小酒边感叹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十一番队新晋队员竟然是个女人!”

一人很配合地露出了惊愕的神色:“诶?真的假的?像草鹿副队长那样吗?”

大概在他们眼里十一番队能容许草鹿八千流这样的生物存在已经是极限中的极限了。

另一人张大嘴吐槽道:“白痴,怎么可能,就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啦!”

那边的闲谈尚未结束,她实在觉得有点不爽,便飞快地吃完了面跑出店门外。

“……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啊,这种程度而已。”

她纳闷于众人的意外反应,不过说实话,她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来看,所以压根不会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以恐怖的队长为首,十一番队全员都是战斗专项爆表的男子汉(除去副队长),能打架,也好相处,关键时刻很讲义气,这样的同僚真是再好不过,唯一可惜的是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去泡露天温泉时,身为女性的自己没办法一起瞎搀和。

不以为意地抠着鼻尖,她在队舍前停下了脚步。

“早,志波。”

迎面走来的是前几日打过照面的队员。像他这样有礼貌的人在十一番队倒真不常见。

“哦!你好!”

“被队长砍的伤想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吧?那今年的席位赛,你会参加吗?”

海晴一脸傻样:“席位赛?啊,我还真没想过。”

她才不会承认是被自己稀里糊涂地给忘了呢。

常识性地说,席位赛就是护庭十三队为了更换席官的新鲜血液而提供的便利手段——只要在队长面前打败现任某席位的席官,并且具有队长认同的工作能力,就能获得晋升。除开上级直接提拔的方式以外,这往往是队员们向上爬的最快捷方法。

残酷,但也很公平。

明明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就一夜之间变成需要为自己的一切人生负责的人了。

真是麻烦……

如果能被分到点有意思的工作的话就再好不过。比起呆在静灵庭里呼吸灵子浓厚的空气,她更愿意去现实砍砍虚,哪怕没其他人看得见自己,孤独地驻守几年也没关系。所谓未来 ,一定就只是类似这样的计划罢了。

她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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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约莫是凌晨三时,走道里细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频繁地响起。乔近来睡得很不安稳,本就容易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待到不远处有男人大嗓门的呵斥传来,她已心烦意乱得完全不能安心躺在榻上,干脆披起外衣拉开纸门走出卧室。

面前是一副狼狈的景象,佣人们随意的装束明显是临时慌忙起床导致的结果,乔叫住一人打听了消息,方才得知是绯真突然发病了。

“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吗……”

“小的还需准备更换的热水,先行告退。”

“——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是。”

朽木家的家仆都知道她和绯真关系不错,所以料到她会心急如焚。两人一同踏进家主朽木白哉所居住的院子里,乔小跑着穿过石径和花丛,拣最短的路线冲进里屋。

白哉听到喘息的声音,便回过头瞥了她一眼。

“你来了。”

“朽木队长,绯真她怎么样?”

屋里有人坐在榻前展开医疗结界,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势,由此可知这次绯真的情况一定和往常又有所不同。

“四番队的席官正在检查,暂时没有大碍。”

“太好了。”她放下心,随手把头发上因急急忙忙的奔跑而挂上的院里的梅花枝摘下来,握在手心里,“我虽研习了回道,在这种时候却帮不上忙,真是抱歉。”

“如果那样简单就能超越他们的话,你也未免小看尸魂界千百年来的回道历史了。”

“您说的对。”她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太心急。”

过了大概半小时,那位四番队的席官才解除了结界从地上站起来,走向门口等候的他们。

“诊疗结束,注意调养就没事了。”

白哉微微倾首:“有劳。”

“不过,我的建议是,最好在情况变成最糟糕之前,让尊夫人搬出静灵庭去住吧。”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忧心忡忡地说。

“……”

白哉陷入沉默,朽木家长老们与他的矛盾已经不是新鲜事,当初让绯真住在庭里的约定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得到推翻,以他一家之主的立场很难做出表态。乔夹在二者中间有点难受,又不得不迅速用新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生活的话还能撑多久?”

“嗯,最坏也就这一年以内。”对方倒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指出痛处,“即使立刻搬去流魂街休养……”

她明白,身体垮下之后再想恢复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样吗。”

“以后每周我都会来复查,希望能有所帮助。”眼镜兄提起旁边的药箱,点点头。

乔上前一步叫住欲走的他:“多谢您,请问如何称呼?”

“不必客气,我是四番队第四席的伊江村八十千和,如果出了意外随时用地狱蝶传信给我,我会尽快赶到。”

倒是个重信誉讲道德的好人。不过对象是朽木府,这样的态度也算是中庸之道。伊江村四席动作迅速地收拾东西走人的背影告诉她,他并不想和贵族家事扯上太多瓜葛。

“一年啊……”

乔盯着掌心的小树枝,心情很是复杂。

这时,自从她唐突之下搬进朽木家已经接近四年,而距离绯真的寿命耗尽,尚有三百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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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梅花……开了吗?”

绯真的语气软软的没有力度,也许本来是想亲自开门去看一看院里的景色的,但她的手才伸出被窝,就被白哉用温暖的右手握住,示意她不要起身。

“天气严寒,不宜走动,过几日等你身子好起来再去赏花不迟。”

“……还会好起来吗。”她的笑容像是快要哭出来,又害怕自己流露的情绪惊吓到对方,急忙闭上眼平复呼吸,“……对不起。”

“不要说这种话。你一定会好起来,你还要去流魂街找妹妹,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难道你忘了么?”白哉耐心安抚着自己的妻子,伊江村四席的声音却始终回响在耳畔。

就是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就得看绯真的命数了。

“我已不奢求能亲自找到她、亲口向她道歉了。”绯真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一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很努力地生活着,而且总有一天,会拥有新的家人。”

“绯真。”

“病了这么久,我也有些想通了。补偿她这件事并不是非得由我做不可。白哉大人,若是我死了……”

“绯真——”

“请您听我说。”

“这些话,现在还不必说。”白哉打断她,“……等梅花开了,我们一起去外面散步。”

“……”

绯真只是深沉地注视着他的脸。半晌,她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然后侧过脸去。

“白哉大人,我想和久南说说话。”

“好,我把她叫来。”

被白哉派来的侍女阿元叫乔去正院时,乔还在看一本米白色封皮的书,桌上放着的玉露茶散发出迷人的雾气,但是看到这些白茫茫的水雾,她只觉淡淡的心悸。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绯真恐怕也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结了罢。

病榻上的绯真脸色异常苍白,叫她有些不忍心凑近到她跟前。乔在离绯真数十公分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她。

“久南。”

“我在。”

“白哉大人不想听我说关于死后的事,但我还是担心,所以只能找你过来。”绯真每说一个断句,都要停顿许久,十分吃力,“你和他不一样,就算在意什么人,也有足够的理智来应对一切,这是你的优点,请不要觉得难过。”

“朽木队长他也……”

“他一直用公正无私的态度对待所有的选择,这样活着很累,纵使偶尔任性一回,也总是为了别人。”绯真这句话好像是在说自己,她艰难地组成长句,让乔能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白哉大人,在骨子里最深的地方有很多敏感的情绪,我就算知道这一点,也无法坦诚地撕裂他保护自己的壳。所以请你,在我死后,有时也能回来看看他。”

乔抿了抿嘴。

“朽木队长是季子小姐的朋友,也是收留我的恩人,我会用真心回报他。”

“谢谢你。还有一事,是关于我的妹妹……”

乔笑着插话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帮您找到她,决不食言,这一点您只管放心。”

绯真愣了一瞬,又安心地阖上眼睛,说:“嗯,我相信你。”

“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么?”

往常,和绯真在一起时她好像有无尽的倾吐欲,然而自从她病倒之后,两人相见的机会减少,能聊天的次数也愈发寥寥无几。

“啊,久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是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我们的眼睛很像嘛。”

绯真的口吻柔和了许多:“虽然你不是我真正的妹妹,但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是自己的亲人。”

“朽木队长的本意只是让流魂街出身的我来陪陪您,而我却白赚了一个姐姐,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乔抑制着眼眶里的泪水,拉大嘴角的微笑。

明明不想哭的,看着身边的人即将离世时的表情,她怎么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绯真停顿了几秒,继续说:“看着你一点点地变强,我很开心,不过有时你还是喜欢勉强自己。比起他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却并不能得到相等的回报,这的确令人不安甚至倍感无力,可是那并不是你的错,人生来便各有所长,你能做到自己所坚持的最好,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功,请记住这一点,更加充满希望地活下去。”

她说到“活下去”三个字的时候,乔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慌。

这是一个生命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箴言。

她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与季子小姐那时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她能在绯真死前倾听她想说的话,然后告诉她“请放心地走”。

“我会的。”

“不要总是一个人,多出去认识些朋友,看看远处的风景,世界比你想的要更加宽阔。”

“嗯。”

“还有,院子里的那几株梅花,叮嘱人帮我好好照料着。虽说,就算我不提起,白哉大人也定会把它们保留下来倍加珍视吧……”

“知道了。您……不打算说几句关于自己的事吗?”

“……”

绯真的言语突然便消失了。正当乔惶恐于自己的多嘴时,她又伸出了手,乔赶紧握住她的手指,压低了脖子,想听清她要说的词句。

“我……从未如此想要活下去。”

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接不上话。

“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果然只有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候,才能体会得更清楚。”绯真吃力地偏过头,天花板上木头的颜色像极了“死”的颜色。

“我想活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想活得更久一点,一直陪在白哉大人的身边。”

“但是我却做不到。”

乔紧紧地握住绯真的手,而绯真早已泣不成声。她的眼泪从脸颊两侧滑落,滴在厚厚的枕头里,侵染出花朵一般的痕迹。

就这样哭泣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外面的梅花,开了吗?”

乔回想起早晨遇到的园丁的答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还需过些时日。”

“是吗。真可惜。”

绯真的叹息声就像在宣告她的放弃——她大抵等不到梅花盛开的那一天了。

如果不说点什么的话,这份平和仿佛可以将人压垮。

“我也是,想活下去,这份心情同您别无二致。”乔劝说道,“所以我会连同您的份一起活着。”

绯真呆呆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料到她会作此答复。

“我看到的天空,就是您看到的天空。我会把您的妹妹当做自己的亲人看待。每年梅花开放的时候,我会去您的墓前给您折一支漂亮的花枝。如果下雨了,我会提醒朽木队长带伞。”

“……”

“我,是不是说了些多余的话呢。”

“……不,我喜欢你的坦率,久南。谢谢你。”

绯真的眼睫毛上依旧带着残余的泪珠,闪闪发亮,她笑起来时那些亮光也跟着一起颤动,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不用。”

“你先回去吃午饭吧,待会儿叫白哉大人过来。”

“……是。”

乔替她盖严实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外面的空气寒冷而清醒,干枯的枝条上,依旧没有花苞出现的征兆。今年的梅花来得格外晚,她不禁这么想。

三日后,绯真过世。

她走的时候,乔在走廊里站了不知多久的时间,直到白哉僵着身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告诉她绯真已被带走做葬礼的准备。廊外的梅树上,方才长出第一枚花骨朵的团儿,而春天却已经悄然降临。

正如她所祈祷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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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