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放学时间。我独自站在教室里收拾书包。正当我把数学练习册放进书包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问句。

但,我并不想去深究。因为这些天来,我已经积累起了丰富的教训——在这种问题上纠缠不休,只会让我本来就阴郁不已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我叹了口气,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教学楼前的空地热闹非凡。距离校庆还有半个月左右,大家都在抓紧放学后短暂的闲暇时间排练晚会上要演出的节目——我们班也不例外。拜这所赐,筱竹每天一放学就被拖走,连抗议的余地都没有。

水沫还在住院,简一每天放学都要去照看她,

——于是,最近我只好一个人回家。

我小心地从各班聚成的小团体中间穿过,慢腾腾地走向通往学校门口的坡道。

持续了几个月的热闹生活忽然又回到了原点。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毕竟这十几年来,“孤独”是我最最熟悉的伙伴。

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习惯。

……是的。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停住脚步,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栋已经离我很远的教学楼。

四楼尽头的那间小屋依旧窗扇敞开,蓝色窗帘的一角随风飘扬。

……学长今天,也在那里看书吗?

——我心里空落落的。除了微弱的刺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距离学长抛出那句决绝的话,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我没有再去杂物室,也没有再联系学长。

同样的,学长也没再联系过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个让我一路掉进深渊的,所谓的“真相”——可是,我也很为现在的状况而苦恼。我很想逃跑,但我却无法完全对学长的话置若罔闻。

——“这是有关三个人的救赎”。

那三个人是谁?

学长又为什么要如此执着?

在我记忆中,学长几乎从未如此强硬地逼迫我做过什么。他会诱导我、会在我脚边挖陷阱——但,最终做出决定的总是我。无论我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学长始终微笑着予以支持。

我曾经坚定地认为,学长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就算我被整个世界抛弃,至少,那间小小的杂物室无论何时都会是我的容身之所。

可是,学长却对我说,“无法下定决定的话就不要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是我错了吗?

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我茫然地环顾喧嚷的人群,失落感忽然涌上心头。

……果然,我这样的人,还是无法……

“嗡——”

突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短信!

我慌忙将它翻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却是筱竹的名字。

哈……

我在期待些什么啊。

长叹一口气之后,我露出苦笑。然而,等我打开短信——我却在另一种意义上,吓了一大跳。

 

[我说,从半个月前开始,我几乎每天下排练的时候都能看到你像根山药一样杵在那里发呆——虽然说你不在状态是常有的事,不过你最近也太离谱了吧?]

 

……筱、筱竹?

我惊慌失措,四处乱看——可惜,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完全找不到她的身影。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原本想等忙完演出之后再找你谈的,不过现在看来,再这样放任你每天晕晕乎乎地过日子,我估计你迟早又要和喷泉池来个亲密接触。]

……咦?!

[你给我乖乖在那里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刚好我爸妈今晚不在家,我们就到你家去好好聊聊吧。要是你还敢叽叽歪歪,试图逃跑的话……(刀)]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在末尾加上“刀”啊!这难道是犯罪预告吗?难道我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

我在心底叫苦不迭,战战兢兢地给筱竹打了个电话——当然,她没有接。

……唉。

我只好在附近的石椅上坐了下来,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那个不知在哪个角落盯着我看的大魔王。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我现在完全能体会待宰羔羊的心情。

真是的……筱竹明明每天都为排练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为什么还有闲情关注我每天是径直回家还是站在原地发呆呢?话说回来,我真的“每天”都在发呆吗?

我……该怎样把这件事蒙混过去呢?

在等待筱竹的时候,我开心苦思冥想起来。

 

 

我决定严防死守绝不松口。

一路上,筱竹软硬兼施,只差拿出美工刀来架在我脖子上——但我硬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这并不是我针对筱竹——就算换成水沫,简一,或者其他任何人,我都会采取同样的态度。

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我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和我一起苦恼,况且,我不想勉强他们理解我的感受。

自己的烦恼就应该由自己来承担。给别人添麻烦本来就是件糟糕的事——更何况,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让他们为我愁眉苦脸,再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所以我绝不会松口。

我们就这样一路僵持,直到妈妈在门铃声之后打开了家门。一看到我妈妈,原本气得像只河豚一样的筱竹立马换上了礼貌的笑脸,大方地跟她打招呼:

“今晚就要在您家打扰啦。”

……嗯,今天的演技也完美无缺哦,筱竹同学。

与满心烦恼的我相反——妈妈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她非常高兴,不仅满口答应,还热心地帮筱竹拿书包、跟她聊天,然后变魔术般从厨房中端出一盘又一盘的“临时加菜”。

炒蔬菜。中午炖好的排骨。黑蒜子牛肉。茄汁鳕鱼。蛋饺汤。她甚至飞速地煮了一壶冰糖马蹄水。

“不、不用啦阿姨,我自己来就好……”

妈妈乐呵呵地筱竹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真是非常满的一碗——对于拼命想要保持身材的筱竹来说,简直是一个噩梦。

我看着表情复杂的筱竹,忍不住有些想笑。

不过话说回来,妈妈今天的热情程度确实是超乎我的想象。

虽然她平常总是大大咧咧迷迷糊糊的……但,我似乎已经好久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了。

难道说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哎呀呀,没关系没关系!筱竹你太瘦啦,要多吃一点才好!”

妈妈又兴高采烈地给筱竹夹了一个蛋饺,还有好几块排骨。

“没想到我们家小镜也交到能带回家来玩的朋友了……真是太好了!”

“咦?难道她从来没有跟您提过我们吗?”

筱竹皮笑肉不笑地盯了我一眼。

“镜无她啊,已经交到很多朋友了喔。只不过今天另外两个人有事,不能过来。如果可以的话,下次我会把他们带来跟阿姨好好打打招呼的。”

“真的吗?那我得赶快帮你们收拾客房啊!”

……妈妈异常兴奋。

眼看她们开始热烈讨论起到时的菜单、要到哪里去玩、要拍多少照片——我简直紧张得快要握不住筷子了。水沫也就算了,要是连简一都来了……呜哇,我要怎么跟妈妈解释啊!难道我只能离家出走了吗!

“……总之,听你这么说,我总算是放心了不少。”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忽然如此说道。

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少有的、欣慰的微笑。

“自从我跟小镜的爸爸离婚之后,她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平常也很忙,虽然很愧疚,但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有可以敞开心胸的对象了……阿姨真的很感激。”

意料不到的内容让我愣了一下。

但很快,我便恢复了平静。

“好啦,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对消化不好哦。”

“咦——可是妈妈真的很高兴嘛!”

我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去管依然喋喋不休的妈妈。

所以我才不愿意带筱竹到家里来……希望她不要介意才好。

我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对面的筱竹——

她像尊雕塑一样呆坐着,震惊的表情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

 

 

吃过饭,筱竹胡乱跟妈妈打了个招呼,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到我的房间。

“咔嚓”——她锁上了门,接着转过身,脸色阴沉地望着我。

“……为什么。”

她说。

“为什么……是说你吃掉的那一碗肉么。我才想问你怎么突然吃那么快……”

“我才没问你那种东西!”

她涨红了脸,颤抖着握紧拳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没跟我们提起过!离、离婚什么的……你是因为那个,所以才变得……没办法正常说话的吗?!”

筱竹好像生气了。

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生气。

我看得出来,但我却依旧一头雾水。

“倒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事到如今去追究那些也没有用了吧。反正现在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你、你看,我不是已经能和你们顺畅交流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应该……没必要告诉你们吧……?”

她瞪大眼睛——好像遇上了无法理解的事一样,张口结舌地看着我。

嗯……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那个……我的意思是,虽然那些事听起来是很糟糕,不过对我来说,还没到无法忍耐的程度。况且,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就算难过也已经习惯了……所以,呃……”我绞尽脑汁组织着语句,“换句话来说,这也是我必须一个人承担的事。我不想让其他人跟我一起烦恼,更何况是朋友。那可是很糟糕的行为。所以——”

“是谁告诉你的?”

我还没说完,筱竹忽然一脸可怕的表情打断了我。

“是谁告诉你……你必须忍耐那些事?是谁告诉你你必须独自承担那些事、不能告诉朋友?”

“……筱竹?”

“你刚才也说了,‘就算难过也已经习惯了’……对吧?可是,你为什么要去习惯痛苦?没有我们的时候,你独自承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为什么,有了我们之后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我被筱竹的吼声震得完全陷入了混乱。

“从以前开始,你就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只有被我逼急了的时候才会告诉我们。刚才也是,这段时间你明明在为什么事苦恼,可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镜无,你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啊!”

筱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咬牙瞪着我。

自从上学期那件事以来,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情绪失控的样子。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把他们当成了什么?

“当然是……朋友啊……”

无意识地,我脱口而出。

“比任何人都重要的……重要的朋友,像家人一样的朋友……!可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让你们烦恼不是吗……!因为,我的事——根本没什么重要的,全都是些说出来会让人厌烦的奇怪东西!就算忍耐不了……我除了一个人忍耐下去之外也没有办法了啊!”

记忆。

记忆中的责骂,与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才不是那样!”

——却被筱竹的怒吼一举击碎。

“你忘了你那天对我的说过的话了吗?‘一个人面对很痛苦的话,三个人一起面对不就好了’……为什么你对我、对水沫、对简一都能像个笨蛋一样为我们拼命,唯独对自己就那么不公平!我不管是哪个混账东西给你灌输的那些混账观念,我绝不会放任你再继续这样贬低自己!因为……因为你也是救了我的,我重要的朋友啊!”

一句一句,筱竹的声音像重锤一般敲击着我的脑袋。

我……可以向他们倾诉?

“她”说的话……是错误的?

在我僵硬的大脑得出答案之前——筱竹走上前来,抱住了我。

“镜无……我想帮你。我们都想帮你。可你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什么也无法为你做。拜托了,就算是为了我……就算是帮我的忙,告诉我……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声音也是。

“筱竹……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

“……我很害怕。”

“……呃?”

“我……很害怕!你可能察觉不到吧……这半个月来,你的样子越来越像认识我们之前的那个你——不跟人搭话,也不接受任何人,整天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好不容易交到愿意为我承担秘密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又一次堕入深渊啊!”

……啊啊……

我愣在原地,半个月前学长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我不希望到了最后,你还背着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的炸弹”。

原来……将学长推开的,是我。

是我推开了向我伸出手来的学长。

我一直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却从未想到那给我的朋友带去了多大的痛苦。难道此刻,我还要连筱竹也推开吗?

那样会带来多么难熬的痛苦,这半个月来我已经深深的体会过了——而筱竹那番用尽全力的怒吼,也告诉了我,我是多么地——令人失望。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但至少……我不想再让我最喜欢的朋友们为我难过。因为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还能、还想要去坚守的东西——

如此想着,数日来凝结在胸腔中的坚冰终于慢慢融化。

我伸出胳膊回抱筱竹。

“……嗯。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

“我把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