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充斥着永无止境的争吵声。
碗碟摔碎的声音。或是家具倾倒的声音。就像是收音机里的杂波一样,将曾经的灰暗时光划得模糊而斑驳。
每每回忆起那段日子,我总是如同在翻看别人的日记一样,充满不和谐的陌生感。只有望见那个缩在房间的书桌下面躲避客厅激烈的争吵,用棉被将自己裹紧的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时——胸口才会浮起异样的刺痛。
啊啊……那的确是我的记忆。
——我总会如此,像在念故事书的台词一样喃喃自语。
恐惧早就在我心中深深扎根,孕育出扭曲的果实。只不过我一直不想面对,放任胸口中的伤口腐烂发炎,最终再也无法治愈。
我总是记得。总会记得。
每次被默默流泪的妈妈抱在怀里,每次望着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爸爸,每次在沉默的饭桌上心惊胆战地拼命把不爱吃的青菜塞进嘴里——我对这个世界的恐惧,都会更深一分。
这个世界并没有故事书里那种纯真的爱或慈悲。
美丽的花朵总是被践踏。
希望的种子也不是每一颗都会发芽。
——幼小的我心中,异样的想法逐渐滋长。
我整日担惊受怕,每晚入睡前都担心第二天早晨醒来家里就会空无一人。于是我总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非得一一查看家里的房间,确认爸爸妈妈都在安稳地熟睡,才能稍微安心下来。
那时的我从来不需要爸爸妈妈为我费心。我总是在闹钟响起的时候起床,自己穿好学校制服,双手拎着前晚收拾好的、装着写得漂漂亮亮的作业本的书包,坐在桌前吃妈妈早就买好果酱面包和牛奶,吃完后就自己出门上学。我不需要他们接送,在学校也规规矩矩,我甚至自己默默地改掉了不爱吃蔬菜的毛病——我就像动物园里的孔雀,拼命地向爸爸妈妈展示自己精心打理的羽毛,希望他们能够注意到,我是一个乖巧听话、不需要他们操心的孩子。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不再争吵。
然而——我逐渐发现,妈妈始终会在我叠好自己的衣服的时候摸摸我的头,给我煮好吃的酒酿圆子;爸爸也会在我带回整整一盒小红花的时候带我去买我想要的书。
可是他们仍然会争吵。
他们似乎都对我很好,但他们就是无法宽容彼此。
生活就这样逐渐变得像黑白电视一样,没有了色彩。我依然在角落独自坚持着自己徒劳的努力,我尝试着去做一切同龄人看来“不可思议”甚至“像个马屁精”的事,结果就是——我和小伙伴们没有任何共同话题。
我不知道最近热映的动画片,也不知道小卖部哪一种零食最好吃。我不会跳皮筋、跳格子,我没有芭比娃娃和过家家的小玩具,我也不知道同院的小朋友们热衷于哪些游戏——
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我一起玩。
“连‘扮仙女’都不会,镜无好奇怪哦!”
“就是就是!”
“我爷爷说啦!镜无家的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呢!好可怕啊!肯定因为镜无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坏孩子——!”
“我们才不要跟坏孩子一起玩!不然我的爸爸妈妈肯定也会‘离婚’的!”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大家排斥了。
那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天真得近乎残忍。
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懦弱地在大家的指责声中低头哭泣。但是,那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将我护在身后,捡起树枝将恶作剧的孩子们全部喝退。
她就是景辙姐姐。
她大我四岁。那时她是院子里唯一的初中生,在同院的小伙伴们之中,她是相当受欢迎的大姐姐——然而,她却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孤立我、欺负我。她愿意听我说话,也愿意跟我一起玩。被这样的大姐姐温柔对待,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非常地依赖她。
家里发生的争吵,学校里的烦恼,甚至是自己无故而起的恐惧——我全都会跟景辙姐姐说。而她也总是搬两个小板凳,和我一起坐在巷口,耐心地倾听我的话,然后拿出好吃的水果糖来安抚我。
美术课上,老师曾经要我们画自己最喜欢的人。我毫不犹豫地画了景辙姐姐——我在她的头顶画上了光芒四射的太阳,在她周围画上了五颜六色的花海。那一天,我拿着那张被老师夸奖了的幼稚画作兴冲冲地跑去找景辙姐姐,郑重其事地将那副画送给了她。
她笑得花枝乱颤,“我居然是红头发啊!”然后,她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它。
望着那时的她的笑容——我顿时确信。景辙姐姐确实就是照亮我的生活的太阳。
我一度希望那样的生活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我想和景辙姐姐上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我想要永远和她做好朋友。
——然而,这里应该说“然而”了。
那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下午放学回家,发现爸爸在厨房抽烟,而妈妈在卧室里哭泣——我看到茶几上放着的“离婚协议书”,那一瞬间,我的内心轰然倒塌。我知道,爸爸妈妈这次是真的要分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丢下书包哭着跑去找景辙姐姐。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同样的黄昏,被染成晨色的小巷——还有独自坐在巷口,呆呆地望着天空的少女。
只是。
这次景辙姐姐没有听我说完,也没有安慰我。
她——责骂了我。
浑身颤抖着、几乎站都站不稳。她用可怕得让我做了数年之久的噩梦的眼神盯着我,大声喊道:
“像你这样的人又知道些什么,整天都只会找别人哭诉”。
“你根本就不懂别人过得有痛苦”。
“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不要再破坏别人的生活了”。
“不要再用那些无病呻吟的烦恼让别人痛苦了”。
“让那些话都烂在自己肚子里吧”。
“谁也不想听”。
“你走开”。
“你走开”。
“快给我滚开啊”。
她就那样丢下我跑开了。
后来——就在爸爸拖着大箱子离开家的一周后,妈妈带着我搬到了现在的家中。
再后来,我听说那一片老城区被列入了拆迁计划,所有人都搬离了那里,现在那里只剩下残破的老屋。
而我,则在每次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无一例外地被那段记忆猛然击中——逐渐地,我无法再在他人面前说出完整的句子;每次处在他人的注视之下,我就只会仓皇逃窜。
我越是焦虑逃避,境况便越是糟糕。
于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将自己封锁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就连自己也找不到钥匙究竟落在何处——
直到遇见咏晨学长。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漆黑一片。
筱竹一直安静地听着我的讲述。她的眼睛亮亮的,就像是月光下的水面。
一口气说完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我本该感到尴尬异常——但奇妙的是,比起尴尬,我的心里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就像是始终压在心头的巨石啪嚓一声碎成了粉末。
“那个……这就是全部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筱竹的脸色。
筱竹依然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好紧绷着身体陪她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镜无。”
“……嗯?”
我连忙应道。
“你刚才也提到了吧?咏晨学长要你去查明、面对这件事。”
“……是啊。”
筱竹吸了吸鼻子。
“坦白说,这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也希望你能完全走出去……因为,我知道,即使到了现在,你依旧时不时就会被那段记忆纠缠。学长形容得很恰当……简直就像定时炸弹一样。然而既然我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炸弹存在,我就绝不会袖手旁观。”她哑着嗓子,坚定地说,“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景辙似乎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坏人。她之所以会突然对一个孩子说出那种残忍的话,其中应该也有你不知道的原因。所以……我来帮忙,假如我们能搞清楚那个原因究竟是什么的话,你一定就能——”
“……已经没关系了。”
我平静地说。
“……才不是什么‘没关系’呢。你明明也很清楚啊!那对你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为什么就是不肯……”
“我说了已经没关系了啊。”
我撇开了头。
“……癌症……”
对。
已经无所谓了。
已经无法追究了。
一切的一切,痛苦也好,“炸弹”也好,都已经成为过往的记忆——
“那个人……两年前就不在了。”